第082章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坐在马背上,因困倦不住点着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总在关键时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二人便在城门外等候,随人群缓缓向前挪动。
冬日的晨风有种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呼吸的缝隙,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人已被提着后衣领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进几缕冷风,冻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将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脸痴傻地问:“这是哪儿了?”
宋回涯牵着马进去,答说:“进城了。”
宋知怯小声嘟囔道:“我好像没看见城门。”
她扭头在两侧转了一圈,发现京城也没哪里不一样。两腿发软,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又开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爬进院内,将门掩上,发现宋回涯已打来两桶水,自发坐到炉灶前烧火,帮着将东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扫院中灰尘,外头竟有客来。
宋知怯抱着扫帚跑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个面容极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着师父见过不少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就是两位师叔,风姿仪表已俱是卓群,可骤然对上面前这人,还是有种被晃了一眼的错觉。
这人五官精致,气质恬淡,看着拒人千里,举手投足中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颇有些不真实。
宋知怯初初惊讶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许久也没记起是谁。
男人亦极有耐心地站着,歪着头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问:“你是谁啊?”
郑九提起手上的两壶酒,笑道:“听闻宋门主进京,特来拜会。”
宋知怯大惊,指着他道:“你是那天那个——”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词来,光记得对方割下谢谦光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背篓,说要拿去亡妻坟前祭奠的阴森形象了。
哦,还有将她摔得眼花耳鸣这一状。当日身上撞出的几块青紫,现在还没好全呢。
料不到是这样一个仪容俊爽的人,一时龇牙咧嘴,脏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听着声音走出来,随意打量两眼,不客气地往他手里扔了块麻布,热情邀请道:“原是旧友来访,快快请进!”
郑九当下都想走了,见她二人已打扫得差不多,无奈轻笑,只能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干活。
宋知怯准备关门,探头一看,发现后面还紧跟着一人。是位体格健硕,虎背熊腰的武夫。
这人宋回涯是记得的,正是当日驾车来接人的马夫。
男人手上也提着袋东西,快步上前,照猫画虎地朝宋回涯一礼,不等招呼,自发轻车熟路走进门去。
见宋知怯主动朝他递出了一把扫帚,更是毫不见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劲往上一提。
他以内息顺着根骨走了一圈,发现这小娃儿资质着实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门主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
宋知怯还没回过神来,壮汉已经松开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气地说:“我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才能入我师父的法眼。”
宋回涯笑着旁观。
壮汉一脸新奇,问:“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壮汉不疑有它,刚弯腰靠近,就见一拳头朝自己面门揍来。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过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
见宋知怯面露悻悻,壮汉登时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可惜你这黄豆大点的拳头,就算真砸到爷爷脸上,也不过是蚊子叮了挠痒痒。何况你还打不到!”
宋知怯气得跳脚,鄙夷道:“那么大个人了,欺负我一小孩儿,可真要脸面!”
说话间,外头又来一客人。小院陡然热闹起来。
瘦猴似的青年两手空空,嬉皮笑脸地迈过门槛,与宋回涯抱拳问好:“居然是我来得最晚。久仰久仰。”
这人身材矮小,落步极轻,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股不正经的流气。正是当日那位假扮泼皮的侠客。
今日他换了身稍显整洁的衣衫,可浑身的气质依旧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无赖,该是个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闷着无处发火,见这一个个怪人都往家中来,随意逮着一个便找茬,尖锐刺道:“不愧与你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门拜访,连个礼物都不带。”
青年无故遭一顿冷讽,备好的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诧异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温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惊觉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说了句极不妥的话,当即朝着青年连连大礼作拜,告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我这人嘴巴坏,乱说话,大侠莫与我见怪。”
转头欲跟壮汉也道声歉,可见到对方那张颇为欠揍的脸,纠结片许,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瘦猴当即了然,笑着打圆场道:“哪里要这般客气?定是这莽汉失礼在先。在下沈岁,江湖上也叫我无常风,学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门主随意,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那边壮汉悠悠一句:“身长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抡起来是快得没影。”
沈岁额头青筋暴突,脸颊两侧微微鼓动,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碍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脚将那壮汉脑袋踢得没影。
沈岁嘴唇翕动,无声骂了两句脏话,为表大度控制着嗓音,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宋门主!”
宋回涯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弄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轻轻“诶”了一声。
宋知怯也躲到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
“这厮——”沈岁指着壮汉,笑容扭曲地揭穿道,“这厮从前就是个烂赌鬼,空有一身蛮横力气,可偏生不长脑子。年轻时运气不错,沉迷赌坊,后来叫人做局害了,败光家财不说,连命也险些赔上。郎君替他还了债,为逼他戒赌,说他如若再犯,就杀了他。”
壮汉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
沈岁不留情面地点破:“他左手只剩三根手指,是因死性不改,被郎君按着剁了。后来又禁不住他人蛊惑,酒后看朋友作赌,跟着押了一两,被郎君发现。郎君说他留着双手还有用处,若真砍了就没必要再活,于是叫人照他肚子捅了几刀,生生死死地折磨,这才长了记性改好。江湖上的人拿他取乐,都只叫他赌鬼。”
宋回涯听着,一时有些惊愕,不知该作何评价,试探问道:“所以你死心塌地跟着你们家郎君,是求什么?报复?”
“报复?我为何要报复?他是我恩人啊。”赌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郎君又没捏着我小命,我若要走,他不会拦。正是因为拿我当朋友,才费尽心思地帮我戒赌。他要下不去死手,我至今还是瘫烂泥。”
宋知怯还是头一回见到对自己也能如此毒辣的狠人,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知道不该赌啊?”
赌鬼两手环胸,坦率道:“我知道啊。”
师徒二人一齐哑声,没了话好说。不大理解他有这份毅力,当初又为何会沉湎于赌博。
赌鬼有感而发,恳切说道:“好赌的人,就是骨头贱。莫赌。”
他弯腰,一指点在宋知怯额头,凶神恶煞地吓唬她道:“若是哪天你这小丫头也误入这歧途,我可以帮你。”
宋知怯看了看自己手指,坚定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这二人互相抖落完对方底细,想起还有一位同伴,默契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郑九正细致地在一旁擦拭桌案,将打湿的麻布拧干,折成方块,察觉到视线,冷淡瞥向正闲聊偷懒的几人,只觉他们都有些碍眼,索性端起水盆往屋内走去。
宋回涯顷刻觉得郑九周身闪耀着浩然正气的光辉,该是全江湖里最正常最高洁的好人。
这才是淤泥里的清荷,深潭下的明珠啊!
宋回涯摸着徒弟脑袋,叮嘱道:“往后你要恭敬叫他九叔。”
宋知怯心悦诚服地点头。
壮汉心生嫉妒,指着自己问:“那我呢?”
宋知怯口快:“赌鬼。”
壮汉:“……”
沈岁幸灾乐祸地大笑,一拍额头,想起什么,朝宋回涯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既来拜会,还是备了礼物的,只是没有带来。郎君曾赠过我一块不错的精铁,只是我这人不善把弄刀枪,所以一直闲置。不知宋门主的徒弟惯使什么兵器?我托人打完送来,当是见面礼了。”
宋知怯两眼发光,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太贵重了吧?”
沈岁说:“算不得什么。留着白白浪费,换做金银,又拂了郎君好意,不如赠予不留山,卖个脸面。”
赌鬼震惊怒喊:“你来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自己真心错付,惨遭小人背叛,吸了口气,痛心控诉道:“来时你叫我等别太殷勤,届时被人拒了面上不好看!”
沈岁只当耳边有只苍蝇在绕,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笑嘻嘻问:“宋门主想打什么兵器?”
宋回涯还未教徒弟正统的武学路数,只带她练了一段时间的根基,思忖片刻,低头问道:“十八般兵器,你想学什么?不必拘泥于跟师父学剑。”
宋知怯一脸崇拜地吹捧:“师父你什么都会啊?”
“嗯。”宋回涯避而不谈,复问一遍,“你想学什么?”
郑九擦干手从屋内走出,识破她的心思,笑道:“你师父如今无门无派,倒是将别的宗门当成自己家了。你想学的东西,不管她会不会,都能替你‘借’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说:“武林同道本该亲如一家,何必高立门墙,拒人千里呢?我只是去求教,武道若无切磋,谈何进步?”
这鬼话赌鬼听着都觉得有些害臊,与想象中宋回涯的伟岸英武实有落差,忍不住呛了一句:“宋门主当年烧毁不留山藏书阁的时候,也是因为亲如一家?”
宋回涯面不改色,反指责道:“谢贼谢贼,贼人哪能算同道?我不留山的武学典籍若是进了谢仲初的手,才是对不起师门列祖。”
在场几人都被她的这套歪理噎得语塞,细想又觉得也是个道理。
宋知怯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回涯说:“慢慢想,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