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埋头思考的功夫,院内无人接话。这猝不及防的安静叫众人都有了些许尴尬。
沈岁先按捺不住,过去用手肘推了推郑九,频频以眼神催促。赌鬼则捏着喉结,一声声清嗓干咳。表情有些殷勤。
宋回涯瞧见几人小动作,笑着看向郑九。
郑九被沈岁一把推上前,也不纠结,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两壶酒。
宋回涯刚要说这里没有能待客的器具,那边赌鬼自己备了,从纸包里翻出几个杯子,一圈摆在院落中间的桌子上。
宋回涯在几人示意中过去落座,端起酒杯在鼻间闻了一下,但没有喝。将杯子放回桌上,手背轻敲,示意几人明说。
郑九酝酿着开口,拐了个大弯,问:“宋门主要在京城留多久?”
“不清楚。”宋回涯说,“我在等。”
郑九:“那之后呢?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听他这番旁敲侧击,顿时明白了,笑道:“你想跟我回不留山?”
郑九爽快承认:“想。”
宋回涯却是有点笑不出来了,神色中沾上一抹黯然,说:“可这世上,没有不留山了。”
“我等景仰的不留山,难道只是一座山头吗?那山是一直是在的,可却无人能撑得起门户。江湖里只认‘宋回涯’这个名字,而非不留山百年的声名。”
沈岁的声线略偏尖细,尤其是在他情绪激动时,说出的话纵是无心,听起来也好似是在争吵。他粗鲁地挤上前,端过一杯酒仰头饮尽,抱拳郑重道:“宋门主所立之地,无论是哪处孤野老林,深僻荒山,都叫不留山。”
郑九平和道:“我见宋门主收了个徒弟,若不是我错想,该是宋门主自己有一份重振师门的愿景,所以今日厚颜前来,问个答案。若宋门主不弃,郑九愿效劳左右,以报旧恩。”
赌鬼见宋回涯好似无动于衷,也是急了,直截了当道:“我几人的来历,方才都与宋门主说清楚了,不是什么名门子弟,过往更称不上光彩。不是无处可去,只是漂泊久了,想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宋门主看不看得上?”
宋回涯指尖转动着酒杯,对着沈岁问:“你杀过多少人?”
沈岁正色道:“很多。”
宋回涯:“杀过平民吗?”
沈岁犹豫片刻,如实道:“杀过。可都不无辜。”
宋回涯无波无澜地问:“为什么?”
沈岁的五官本算不上周正,这番踌躇斟酌的模样瞧着更像是在奸猾算计。
他天生长了一张不讨喜的脸,性格再不果决,难免受人误解。
他若想取信宋回涯,大可先随意编个谎话出来诓她,可深思熟虑后,只是摇头。
“好吧。”宋回涯摊开双手,温声道,“你也看见了,我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就算今日真的心血来潮,建出个山门来,这样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沈岁姿态放得很低:“我并无它求,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宋门主用的上,我都可以。”
宋回涯笑说:“屈才了。”
她还是问:“为什么?”
沈岁从没觉得这么难熬过。宋回涯的执着追问像是要将他的真心从胸膛里生剖出来比量。
可他根本没什么能与人说道的志向,只有一地拿不出手又抛不掉的可悲尊严。
空气要在肺部炸开,人好似矮了一头。他感觉自己低进泥里,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艰难吐出一句:“我想叫人看得起。”
“呵呵。”
沈岁听见了宋回涯的笑声,分不清那里头的意味,面色刚一下涨红,又听她说:“我也是。”
沈岁狐疑地擡起头。
“我最初学武时,正是因为这个。”宋回涯的眼神并没有他以为的鄙夷,反是一片柔和,“我收这徒弟,也是因为这个。一只蝼蚁想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能做到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沈岁仿佛一下子痴傻了,心脏剧烈乱跳,震得他晕头转向。喉结蠕动,唇角缓缓翘起,浑身暖洋洋的失了头绪。只飘着视线,看天看地、看花看树,满脸俱是飞扬的光彩。
郑九一杯酒在手中端了半天,绵着眼皮,像是魂游天外,此时才举起轻抿一口。
宋回涯又转向赌鬼,客气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若不觉冒犯,我想问你个问题。”
赌鬼忙行了个夸张的大礼,恭维道:“宋门主随意。只要不问我家中钱财藏在何处,我定知无不言。我这人也不像沈岁,最不在意的就是那张薄薄的脸面,您尽管问。”
宋回涯说:“不留山在江湖上其实只剩一角空名,以我浅见,兄台活得恣意,既没什么难解的遗恨,也没有什么未展的报复,不必来就我山门。”
“我当是何事。”赌鬼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我不聪明啊。”
宋回涯正在思考他这意思是不是在骂自己,赌鬼又道:“可易九是个聪明人。郎君谋算精深,你师弟亦有大宏图在身。他们都觉得你能成事,我自然得跟着你。旁的事我不擅做,但跟着聪明人能少犯错,这点道理我还是晓得。”
他爽朗笑道:“说不定哪日,我能捞个功成名就呢?谁还没个指望?”
他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羞赧挥手:“喝酒喝酒!”
宋回涯不由笑道:“这位好汉,谁说你不聪明?”
郑九垂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脸等待考校的期待,轻笑着问:“是要轮到我了吗?”
“不用了。我与你合眼缘。”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短短几字,说出来居然有种沉甸甸的重要:“不留山从此,又多了三人。”
郑九谦虚颔首,高举酒杯,隔空与她相敬。
沈岁与赌鬼本在欢喜陶醉,强忍着才没在脸上表露,转眼见他们两个一副酒逢知己、心有灵犀的模样,那点志得意满里就多出了股浓烈的酸味,怎么都不对劲了。
二人本是势不两立,见面就要撕咬两口的关系,这会儿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地靠在一块儿,开始交头接耳,声音大得满院的人都能听见。
沈岁拿腔捏调地说:“易九真是长了张好脸啊,任谁来也能与他投上眼缘。”
“是啊。我可不像易九,靠着张脸四处留情。”赌鬼挺直腰背,可惜太过不学无术,一时想不起“洁身自好”四个字,舌头打结地转了圈,骄傲地说道,“我干净!”
宋回涯再大的定力,都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郑九对他二人那不学无术的空空脑袋显然习以为常,听着他们变脸似的挤兑,也不过气定神闲地随声附和:“是。”
可惜这并不能叫沈岁满意,青年恼羞成怒道:“谁要听你说是?我们又不是在同你说话!”
宋知怯没在理他们,自顾着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掰起腿,弯着腰朝鞋底看。
她总觉得先前踩着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不舒服,定睛分辨了会儿发现是块冻硬了的狗屎,于是从地上捡起根木棍将它挑了下去。
宋知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过头,就见郑九闭着眼睛,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边上赌鬼同是绷着脸,紧抿的唇线写满了此刻一言难尽的心情,后才悠悠吐出一句:“师侄……你可不能这样。”
……她这就成师侄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认真想了想,诚心问:“你们走路能不踩狗屎吗?街头巷尾可那么多野狗呢。”
“我不是说这个……”壮汉吸了一口气,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有辱斯文!”
宋知怯不屑扯扯嘴角。
斯文?她连斯文俩字都写不端正,还能怎么辱了它了?
她见几人聊完了,拍拍屁股走上前,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打听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赌鬼说:“跑江湖的啊。”
宋知怯脸上写满了操心:“跑江湖也不能天上掉钱啊。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她觉得不留山的前景有些渺茫,招进来一窝的穷鬼。想到苍石城里那帮吹嘘自己是大人物的江湖客,每日跟地痞流氓似的到处打秋风,脑门不由一抽一抽地疼,捂住嘴惊呼道:“不会是靠讹人吧?!”
几人深感羞辱。沈岁与赌鬼争先恐后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污人清白?!”
“我等虽长相丑陋,可也是有气节的!你拿我们与谁做比对?”
“你怎么不说说你师父,是靠的什么挣钱?”
宋知怯张大嘴巴,正要畅言——她师父几次赚钱……脑海中闪过血腥的几幕……似乎比讹人还要可怕,都是在杀人之后。
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着颤了颤。
那两人审视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乱中更想不起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只感觉这盆黑水泼在背上,比六月的飞霜还要冤屈。
好在此时郑九说了句话为她解围:“宋门主一剑千金难求,只要点头,多的是人为她奉上金银财宝。可宋门主不慕荣华,视金钱为外物,自然也不会钻营此道。”
师徒二人如蒙大赦,顶着冷汗用力点头,无端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至于他二人,赚几两卖命钱。”郑九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个唱戏的。”
“我也会唱曲儿哩!”宋知怯拍拍胸脯,“我可以帮着九叔一块儿唱,九叔只用分我一点赏钱。”
眼见她就要当场露一手,宋回涯担心她又唱出什么淫词艳曲,那自己在江湖可能真要身败名裂了,当即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知怯将师父的手掰开,说:“老瞎子也是教过我几句正经词的!”
她在脸上堆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朝着郑九抱拳卖好:“九叔如果愿意教我,我也能学,我唱得可好哩!”
宋回涯尤记得郑九当日鬼魅般的身形,步法行云流水,身姿柔似细柳,可一招一式又暗藏余劲,势破竹。单论攻法技艺,这绝对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宋回涯心思一动,跟着笑道:“九哥,既然我这小徒真心愿意跟着你学,不如你教她一点真本事?”
赌鬼耳朵动了动,怪声怪气地喊:“九哥?!”
沈岁则是撇着嘴角,“啧”了一声。
郑九说:“有你在,我教不好。”
宋回涯若有所思:“蒙童入堂求学,是没有父母在旁照看的。那你把她领走吧,我晚上再去接她。”
“??!!”
宋知怯一个弹跳疾步后撤,全身肌肉都在表达着惊悚。
郑九欣然应下:“可以。”
他从来是慈眉善目的,可宋知怯光是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即将要挨无数板的戒尺,颤声哀嚎道:“师父——不要啊!”
宋回涯又想起一事,奇怪道:“你们几人都是高观启的门客,放你们离开,他也舍得?”
要知道这些隐世的高手,就算一个也难遇难求。她话一出,正对着郑九挤眉弄眼的壮汉顷刻安分,在院里闲闲地溜达两圈,就那么鬼鬼祟祟地走了。
沈岁“嘿嘿”笑了两声。
宋回涯看向郑九。后者也不靠谱地笑了起来。
宋回涯微微后仰,指着自己说:“我,去向高观启要人?”
郑九飞快应道:“对。”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沈岁搓着掌心,心虚气短道:“其实我们先前已与郎君提过,只是真到这关头,又有些不忍心开口。”
郑九说:“郎君如若有求,只要不违道义,即便已不在京城,我等还是愿意为他出手。”
宋回涯略作思索,被叫了那么多次的门主,是该展现一下身为门主的风度,点头道:“好,那我就帮你们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