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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 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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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裁缝铺看到欲望火焰

    筱兰花的日子和花青的日子是不同的。以前她的生命和一座座水上的戏台有关,现在她与旗袍,留声机,香烟有关。接着,她还和小宁波、宋朝、香川照之有关。筱兰花也寂寞,筱兰花的寂寞是和花青一模一样的,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度过宋祥东烦人的一劫。

    筱兰花去得次数最多的是小宁波的裁缝铺,有时候她打开房里那结实的明式衣柜,看到一整排的旗袍时,就会想到小宁波的笑影,和他绵软的宁波话。黄梅雨让一座叫东浦的小镇潮湿,许多的南方小镇,都是潮湿的,而一个女人款款地从狭长的小街走过时,迈出的每一步,都能从她旗袍的一角,看到一种暧昧。暧昧是南方小镇的主题词,筱兰花就在这种主题词下生活,并且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把自己整个地燃烧了起来,烧得自己再也停止不了燃烧带来的快感。

    筱兰花走出了宋家台门,走到了埠头边,走到了青石板小街上,她的手里举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黄梅雨丝就跟在她的脚后跟,跟来跟去像一条家狗一样。筱兰花抬腿,雨丝就落在她的腿边。筱兰花和黄梅雨一起走到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前。小宁波抬头看到筱兰花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光芒。一件玫红的旗袍,已经挂在了衣架上。筱兰花收拢油纸伞,把它靠在了门边,水就顺着伞面滴到地上,很快就汇聚成黑色的一堆,洇进了地里。油纸伞看到筱兰花走进了板壁隔着的后半间,油纸伞看到筱兰花不见了,就叹了一口气。筱兰花在里半间换着玫红的旗袍,又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旗袍。筱兰花听到外边小宁波把门合上的声音,筱兰花就在里间笑了一下。果然小宁波出现在她的身后,小宁波把旗袍和筱兰花一起抱在了怀中。

    这个雨天,小宁波轻轻地剥着筱兰花的衣裳。而在此前的一年多以前,小宁波已经和筱兰花有了属于南方小镇的故事。小宁波用嘴解开旗袍上的盘扣,那是他亲手制作的,现在,他用嘴一点点将它剥开。筱兰花看到了挂勾上挂着的另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说,这是谁的。小宁波说这是你家的那个叫花青的女人的。筱兰花愣了一下说,她怎以还没拿走。小宁波说,不知道,她一直都没有来拿。此后小宁波就不再说话了,他在专注地剥着一个女人的衣裳,就像他专注地做一件衣裳一样。筱兰花的贴身小衣被剥了下来,小宁波把鼻子贴在筱兰花的胸前,贪婪地闻着。然后筱兰花的身子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渐渐软了下来,像一团面一样,软到在小宁波用门板搭成的简陋的床上。

    这个雨天门板床就那么吱吱地响着,筱兰花抱着小宁波的头,她的嘴巴略略有些歪斜了,喷着粗重的气息。小宁波也喷着粗重的气息,像一头牛发出的声音。筱兰花就像躺在一堆浪上,浪在一波一波地送着她,她的身子剧烈动扭动着,像是想扭断什么似的。而一身的汗,让他们的皮肤都有了那种潮潮的粘滑。筱兰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她轻声问,门关上了吧。声音里也有了那种激情之中颤颤的味道。小宁波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他愤怒地冲着筱兰花。他越是愤怒,筱兰花就越是抓紧他头上的头发。小宁波越来越愤怒了,他的愤怒使得筱兰花有了痛苦的喊声。她的喊声越来越响,好象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筱兰花说,冲,你冲,小宁波你冲。

    瓦片上落着雨珠,瓦片是房间和雨的隔断者,瓦片却不能抵挡声音从瓦片的缝隙传向天空。一个暧昧的雨天里,有人就那么地寻死觅活着。花青出现在青石板街上,和筱兰花一样,也有像家狗一样跟着的一群雨跟在她的脚边。花青就笑着那些雨,花青想,你老是跟着我,像癞皮虫一样,干什么?筱兰花仍然在喊,小宁波,你冲。筱兰花没有想到一条青石板街上,一个叫花青的女子,正在向着小宁波的裁缝铺进发。花青站在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前,她撑着黄色油纸伞,她看到油纸伞挂下了许多粗大的水滴,看到裁缝铺的屋檐也挂下了许多粗大的水滴。花青在裁缝铺门口站了很久,她看到一扇陈旧的门已经合上了,这令她有些失望。本来,她是想要拿走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的。她站了很久,然后举着伞离开。雨水仍然欢快地在她脚边跳跃,在她走出了很远以后,她好象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你回过头来,你来敲我的门。花青站定了,她很快转身,她向着小裁缝铺走去,她推了一下门,门无声地开了。然后她就站在那张裁剪台前,她被一种暧昧的气息包围。

    花青听到了一种压抑着的声音,她走进了里半间的时候,看到了一道白光。一个男人奋力地把身子往前送了送,然后昂起了头。而那个女人,头发已经散乱,脸色潮红,她把脖子伸得很长,她的手紧紧掐着男人后背的皮肉,而她的眼睛闭上了,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然后,男人的头垂下来,整个身子软软地压在女人的身上,他们一动也不动了。

    花青就那么站着。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个小镇为什么那么潮湿。男人拉过了一床薄被,盖在两个人的身上。女人坐在了身子,她雪白的乳房就那么裸露着,像突然跳出来的两只兔一样。她从床边的一口床头柜上摸过了香烟和自来火。她纤长的手指头并拢来,拢住了一小簇微弱的火光。那火光引燃了香烟,然后她喷出了一口烟。男人也看着花青,而花青的表情没有了,花青不知道该有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所以花青的表情没有了。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都听到了屋顶瓦片和雨滴相撞发出的声音。屋顶上有一片明瓦,明瓦漏下来一片窄窄的白光,落到在床上。白光冲撞着床上的暧昧气息。白光让屋子里的空气和氛围都变得飘忽不定。女人又吐出了一口烟,淡淡地说,你看到了,你想怎么样。

    花青看到那句话就在烟雾里飘浮着,这句话飘到了她的跟前,然后像一条丝丝缕缕的线一样,钻进了她的耳膜。花青想了想说,我只是来拿一件旗袍的,我来拿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我不是想来看到一些什么的。筱兰花笑了一下,又吐出一口烟。筱兰花仍然很淡地说,老三,你可以去告诉宋祥东,如果你想看我好看的话。你去告诉他,我恐怕就活不成了。花青说,不会,我不会那样做,我说过了,我只是来拿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的。花青这样说了,但是筱兰花的话,却让睡在床上的小宁波感到了害怕,他的眼睛里闪过了恐惧的神色,他突然想到,和他一起睡觉的女人,是东浦镇上最大的财主宋祥东的女人。他一个小裁缝,居然让这样一个人物戴了绿帽。那么,如果宋祥东知道了的话,他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小宁波跳下了床,他是光着身子跳下床的,所以花青看到一道白光从被窝里钻出来落到地上。这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这个男人跪了下去,跪在潮乎乎的地上。花青看一了男人丑陋的东西,就那么在身体中间晃荡着,而刚才,它还是那样的生龙虎。小宁波说,你不要说出去,我不算你那件旗袍的工钱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花青说,我不会说的,我也不需要你给我省这点工钱,我真的不会的。小宁波伸出了手,他的手是伸进向筱兰花的,筱兰花仍然在抽着烟。烟雾在她的身边缠绕着。小宁波说,你起床,你起床吧,你求花青不要说出去,我们给她下跪了。筱兰花向小宁波投去了鄙夷的目光,筱兰花说,你跪你的,我不会跪。小宁波的语调变了,他跪着的方向转向了床上的筱兰花,他说我求你了。小宁波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小宁波说,被宋祥东知道了,我的下场不太妙,我的裁缝铺也别想开了。筱兰花突然用光着的脚踢了小宁波的上身一脚,她的脚是从被窝里伸出来的,被窝里伸出来的力量落在了小宁波的上身,使他差点跌到。筱兰花说,你现在才怕呀,那你刚才在我身上的时候怎么不怕了,你第一次脱我衣服的时候怎么不怕了。我不跪,我是老二,她是老三,为什么要我向她跪。

    筱兰花又把脸转向了花青。筱兰花说,老三你也知道的,宋祥东不是男人,是个畜生,我们都是人,都是女人,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我们当然想要男人。但他不是男人,你知道的。花青没说什么,但是筱兰花的话让她想起了宋祥东在床上时的枝枝末末,那是令女人感到委屈的枝枝末末。筱兰花又吐出了一口烟,淡淡地说,老三,我们都在宋家台门里枯萎了。

    这句话触动了花青,让花青难以从一种自怜中拔出身来。小宁波却急了,他几乎是冲着筱兰花在吼,他说你起来,你为什么不起来,你难道要害了我。筱兰花也吼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像一把正在布匹上行走着的裁衣剪,带着一种刃口很快的锋利。筱兰花说,你这个脓包,不许再让我起来,不许让我为花青下跪。小宁波终于跳了起来,从地上纵身跃上了床,花青看到一条白光又嗖地蹿到了床上。接着,花青听到了清脆的声音,花青看到筱兰花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而小宁波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是小宁波,给了筱兰花一个响亮的耳光。筱兰花缓缓地从被筒里褪出了身子,像一条从洞里钻出来的白蛇。

    花青看到了筱兰花漂亮的乳房,她不下坠,两只腥红的乳头微微向上翘着,这是一双和太太完全不同的乳房。她的肚脐眼,嵌在平坦柔顺的小腹上,像一只美妙的眼睛。她的大腿是丰满的,却不肥胖,透着的是一种惊人的白和圆润,她的小腿也有着一种好看的弧度。而她的整个身子,那么长那么挺拔那么的有风韵,天生,这就是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筱兰花站了很久,她的光脚板落在潮湿的青砖地上,她长长的手指间仍然夹着那支香烟。她站着抽完了那支烟,然后把烟蒂仍在了地上。那是一只寂寞而伤感的烟蒂,它跌落在地上的时候,碰到了青砖地上的潮湿。所以它亮着的烟头,慢慢熄灭了。在这个落雨的下午,烟蒂想要哭了,烟蒂看到一双美丽的膝盖慢慢弯了下来,跪到在青砖地上。烟蒂想,一个寂寞无助却又那么要强的女人,烟蒂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它看到另一个女人不知所措的神情。另一个女人伸出了双手,拼命地想拉起地上的裸身女人,却没有能够拉起来。

    筱兰花的泪水,在膝盖落地的一瞬间流了下来。筱兰花抬起了头,她拒绝花青的拉扯。筱兰花说,老三,我今天跪你,是为小宁波在跪你,是为了让他好好做人,让他的小裁缝铺能平安地开下去跪你。我是无所谓的,我既然做了出格的事,我就愿承担一切。只是你看到了,男人在这种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嘴脸。老三,我不再相信男人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千万别相信男人。

    花青后来走出了裁缝铺,她离开了一对裸体的男女,离开了一个充满潮湿与暧昧的下午。走出裁缝铺之前,她打开了那把黄色的油纸伞,然后她迈出门槛,听到了急促的雨落在油纸伞上的响声,像蚕吃桑叶的响声。走出裁缝铺之前,她没有忘记拿下衣架上挂着的那件月白色旗袍,没有忘记在裁剪台上丢下工钱,也没有忘记对筱兰花说一句话。

    花青说,二姐,不,老二,我们都会恨男人,但是,我们都不会离得开男人。她的话让筱兰花愣了一愣,也让小宁波感到莫名其妙。然后花青出现在青石板街面上,她撑着伞,拎着月白色旗袍。雨水斜着飘进来,飘到旗袍上,很快旗袍就有了被水打湿的印痕。花青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宋家台门不远的河埠头,她看到了打伞的香川照之,他看着花青。花青却没有看他,花青听到香川照之在叫她,花青,花青,花青花青。花青没有答应,她沉着脸走向宋家台门,台门的大门开了又合上了,她却仍然能看到天井里飘落的雨。她把伞收起来,伞就落下了一大片的水,水落在她的脚边,在地上形成一个黑的图案。

    在台门里灌醉一个日本人

    1943年的初夏,东浦镇发生了许多事。花青和筱兰花都忧郁寡欢地坐在1943年的初夏里。花青喜欢站在廊檐下,看着安静的天井发呆。天井上方会飞过一些麻雀,有时候花青就想,人快乐还是麻雀快乐,麻雀只要有谷子和虫子吃,就快乐了,而人不会。花青也时常出现在西厢房里,和香川照之一起画画,和宋朝一起画花雕坛子,还和筱兰花一起听留声机里女人唱的歌。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喜欢呆在一起。有时候,他们用眼神说话,他们已经很熟悉对方的眼神了。

    那天留声机正在唱着歌,筱兰花的手搭在留声机的手柄上,她的手动得异常缓慢,歌声却不缓慢。他们四个人,几乎同时听到了远远传来的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放着铳。沉闷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像是炒豆子时爆豆的声音。他们都竖着耳朵,他们感觉到了空气中有了异常的东西,他们都相互看着,希望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点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只从对方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缩小了的影子。

    段四突然忙了起来,他频频地出入宋祥东的屋子。宋祥东出去的时候也明显多了起来。有一天,大家在饭厅里吃饭的时候,等了宋祥东很久。宋祥东缓慢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他举起了筷子和碗,说,吃饭。大家纷纷举筷。除了咀嚼的声音,谁也听不到其他的一丝声音了。宋祥东把饭吃得很快,他捋了一下嘴巴站起身来,离开饭桌以前他说,日本人已经打进来了,日本人几天内就要到东浦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香川照之看着,他对捧着饭碗傻愣住了的香川照之笑了一下。香川照之说,你怎么会知道?宋祥东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要以为我成天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经营那么大的家业。不要以为你们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宋祥东比谁都明白。宋祥东的目光从一个个人的身上掠过,使太太、筱兰花和花青都感到了不自然,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不自然。宋祥东又笑了,他的目光在太太身上落了很久,他说太太,你最懂我,你跟我时间最长,你说我是不是比谁都明白。太太吱唔了一声,她的笑容有些苍白,但是她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然后宋祥东又把目光落在了香川照之身上,说,香川少爷,你可能不知道,来东浦镇驻扎的,是你的叔叔香川太佐。

    宋祥东离开了饭桌,而香川照之却把嘴张得很大。他很久都没有去扒一口饭,他愣在了饭桌旁。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花青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倦怠,所以她在屋子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她就走出屋子,在廊檐下梳着头。她看到了香川照之,香川照之站在大门口,他对花青笑了一下。然后,一个小个子的日本军官出现了,军官背后跟着两个荷枪的士兵。军官腰间挂着一把东洋刀,手上戴着白手套,他在香川照之肩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然后,段四敲了敲宋祥东的门,宋祥东从屋里出来了。花青看到宋祥东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看上去,他的气色也比平时好了不少。他很友和地迎上去,像迎候一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花青仍然在梳发,她的眼睛不再朝这几个男人看,这几个男人脸上都挂着虚假的微笑。花青看到筱兰花的房门也开了,筱兰花站在房门口抽烟,而她的目光正朝着这边张望着。她们也相互地对视了一眼,她们的目光在天井中央有了一次小小的碰撞,然后,又散开了。花青听到那个日本军官不太流利的中国话,他的话有些硬,他的话中少了一种南方土语里的柔软,所以听上去,他的话显得很不好懂。他在感谢宋祥东照顾了香川照之,花青看到他退后了一步,向宋祥东鞠了一躬。宋祥东也连连后退,也向日本军官鞠了一躬。宋朝站在西厢房的门口,他的臂弯里,有一只小巧而拙朴的坛子。他在画花雕塑。

    后来这个被称作香川太佐的日本军官和宋祥东在天井的石桌子上杀了一盘象棋,这是花青第一次看到宋祥东杀象棋。花青慢慢踱到了他们的身边,她看到那是一副积满灰尘的象棋,被很潦草地用湿布擦过了,但是还是能见到灰尘的印记。香川太佐和宋祥东下棋下得很慢,有时候,他们长时间地不落一粒子。站在他们旁边看棋的花青就显得郁闷,她是不懂棋的,她只是想要看看而已。最后她无趣地走开了。她走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在旁边观棋的段四和香川照之一眼,段四没有抬头,而香川照之朝她笑了一下,眼睛中闪着亮光。

    花青走出了宋家台门,花青在街上走着,花青看到了几个冲撞过来的孩子,他们的手里举着一面小小的太阳旗,很小的,巴掌大的那种。他们在光影底下的跑动,显得有些飘渺和不真实,跌跌撞撞的味道。他们的嘴里含着糖,糖的香甜气味,在阳光下显得粘乎乎的,粘住了花青这个初夏这个下午的神经。有几个背枪的日本兵向这边走来,他们在高声地谈笑着什么,他们还朝花青看了几眼,然后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些什么,然后是一阵大笑。几个孩子又向这边走来了,他们向日本兵摊开手,有一个日本兵蹲下了身子,他从口袋里掏着什么,终于掏出一把东洋糖果。他在这些孩子的手心里,各放了一粒糖,然后剥了一粒放到自己的嘴里,开心地大笑起来。孩子们笑着离开以前,这个日本兵叫住了他们,他逐一按住这些孩子的头,然后逐一刮了他们的鼻子。他还乘一个孩子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扯下这个孩子的裤子,露出小小的屁股,以及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小的鸡鸡。他用手指头触碰了一下孩子的鸡鸡,鸡鸡就颤动了几下。日本兵开心了,那个孩子也开心了。那个孩子理了一个畚箕头,由于怕羞,他奋力地往上拉着自己的裤子。日本兵站起身来,他和那群日本兵扛着枪一起离开了。花青看到他的个子高高的,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鼻梁挺拔,浓眉毛,不大的单眼皮眼睛,而身子挺拔得像一棵树。花青听说过日本人打进中国的事,所以她看着这几个日本兵在青石板小街上的远去,脑子里浮起了炸弹炸开的声音,以及人被炸伤后皮开肉绽的样子。日本兵杀了许多中国人,日本兵像野兽一样。日本兵仍然要杀中国人,要把中国人打得服服帖帖,这让花青的心里有了些微的忿恨。但是刚才走过的那个日本兵,那么俊秀,让花青的心里动了一下。她不希望这个日本兵在战争中死去。

    花青在街上胡乱地走着,胡乱走是因为没有目标。经过小宁波的裁缝铺时,她看到了小裁缝正在裁着一块布料,而小裁缝也抬眼看到了她,讨好地笑了笑。小裁缝的店面上,也挂着一面小小的太阳旗。花青走过去,她拔下那面旗,在手里把玩着。然后,她拿起了一把剪刀,把旗中间的那个太阳就给剪开了。小宁波的脸上马上涌起了恐慌的神色,他一把夺过了那面被剪碎小旗。小宁波说,要吃枪子的,花青,你知不知道,要吃枪子的。花青其实蛮喜欢听小宁波绵软的宁波调的,这时候花青却突然不喜欢小宁波的宁波口音了。花青说,日本人杀了许多中国人。小宁波说,但是他们没有杀你,你为什么把旗给剪了,你会害了我的。花青拍了拍手掌,笑着离开了小宁波的裁缝铺。她走出很远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一面新的小旗,重新插在了小宁波裁缝铺屋檐下的砖缝里。花青的心里凉了一下,她想,那么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又有小孩子从这边奔跑过,嘴里含着飘着香甜气味的糖。又有几个背着枪的日本兵走过了,他们照例盯着花青看了很久,照例又哄然笑了起来。一条乌篷从不远的临街的河沟上飞快地掠过,花青听到了吱吱呀呀的橹声。而那黑色的竹编乌篷上,居然插着一小面在风中飘着的太阳旗。花青抬起头,看到了白晃晃的太阳,她的眼睛里,四处飘起了小太阳旗,这是一件令她奇怪的事。几乎在一瞬间,小太阳旗像花一样地开遍了东浦镇。仿佛在天上的云朵里,也藏了许多这种并不好看的旗。

    花青在街上走动的过程中,黄昏一点点来临。在黄昏的街口,花青听到了熟悉的歌声,这让她想起了香川照之经常在留声机里放的《樱花之恋》。她想一定是日本歌,一定是日本歌,然后她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幢小楼。这幢小楼以前是大正和南货店,而现在不是了。花青在阳台上看到了几个日本女人,她们穿着和服,她们的脸上涂着脂粉,她们笑着在阳台上往下看。而楼里传来了日本人的说话声和笑声,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日本兵从楼上走下来,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脸上有几分倦怠和满足。

    花青开始厌恶这个调子的日本歌,花青在心里说,日本窑子,这是日本窑子。几个日本女人把目光投在了楼下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中国女人身上,她们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花青想了想,抬起头给了她们一个笑容。然后,黄昏的夕阳一下子把花青淹没了,花青挣扎了一下。夕阳像是她月白色旗袍外的又一件衣裳,她怎么脱也没能脱掉。她还看到夕阳淹没了小楼,也淹没了小楼阳台上的几个日本女人,以及她们叽叽喳喳的笑声。

    花青回到宋家台门的时候,看到宋祥东和香川太佐还在下棋,他们都托着腮帮,像两个日本人。屋檐下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饭厅的饭菜也已经备好,就等着这两个人把棋下完。香川太佐的欢呼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站起身,连连拍着宋祥东的肩膀。宋祥东笑了笑,拍拍手掌说,我输了,我们吃饭吧。我输了。

    这是一次奇怪的晚饭。香川太佐看了两个日本兵一眼,挥了挥手,他们就无声地下去了,像影子一样。宋祥东指着两个日本兵对香川太佐说,他们的,米西?香川太佐摇了摇头,他们的,和下人们的一起吃饭。宋祥东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停地说话,他说一些东浦的笑话,他说年轻的时候跑到外地经商的一些趣事,他还不停地比划着什么,把香川太佐给逗笑了。他们喝的都是花雕,一坛子酒就在饭桌旁打开了。花雕的酒香在饭桌上飘来飘去。宋祥东说,筱兰花,还有花青,你们喝一点吧,你们敬一下太佐。阿毛端着酒盏上来了,阿毛在酒盏里斟了酒。筱兰花举起了酒盏,敬了太佐一杯。花青也举起了酒盏,敬了太佐一杯。酒的甘味,让花青的喉咙很爽。酒在她的舌头上打滚,在牙尖上逗留,在喉咙里缓缓下滑。花青喝酒的时候,眼睛却望着那盏红色的灯笼。灯笼就在屋檐下亮着,泛着一团红晕。筱兰花又敬了一杯,花青又敬了一杯。筱兰花再敬了一杯,花青也再敬了一杯。宋祥东的话却变少了,花青看到宋祥东变得异常冷峻,他的目光像一把刀子一样,把香川太佐割得支离破碎,但是他的脸上却浮着笑意。花青打了一个激灵,她突然发现,宋祥东这个看上去不行了的男人,是异常可怕的男人。

    起风了,风晃荡起那盏灯笼,等于是晃荡起一团红晕。花青不知道自己敬了几杯,她的酒量并不错,她还没有醉去。这个时候宋祥东的声音很淡地响了起来,宋祥东说,筱兰花,你为太君唱一段戏。筱兰花说,我很久不唱了。宋祥东说,唱一段吧。筱兰花说,我经常抽烟,喉咙不太好了。宋祥东仍然说,唱一段吧。筱兰花说,我不太想唱。宋祥东提高了自己的嗓音,他的声音很清晰,他对香川太佐说,太佐,筱兰花想为你唱一段中国戏。然后他把目光落在筱兰花的脸上,说,唱一段吧。

    筱兰花无奈地站了起来,她唱了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花青没有去看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站在饭桌旁边的唱戏,她只抬眼看着灯笼发出的红晕,她一直都在想,灯笼为什么那么红呢。然后她看到了红晕的中间,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穿古装的人,他们一个从宁波出发,一个从上虞出发,都来到了杭州。然后他们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发生了爱情。接着,男人回去后生了一场相思病,接着,女人回去后被父亲逼嫁给马文才。花青就想,马文才家一定像宋家一样,有着一个很大的台门。马文才的爹,一定也有着三房太太。再接着,男人病死了,女人在出嫁路上看到一座坟,一个雷打下来,坟开了,女人纵身跃起来,又落下去,落在坟里。坟合上了。雨后,雨后的阳光下总是有彩虹的,彩虹里,两只蝴蝶在飞,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化的。花青没有去听筱兰花的唱词,花青只是在灯笼的那团红红光晕里看着一个古代男人和古代女人像蝴蝶一样飞。花青的眼睫毛上,有了细小的露珠。香川太佐听得很认真,香川照之也听得很认真,这对叔侄大概是痴迷筱兰花的唱段了。

    零落的掌声就响了起来,香川太佐竖着大拇指,香川太佐对宋祥东说,能不能让她去军营里唱,去他的指挥部唱。宋祥东愣了一下,他笑着,很久以后才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他说行,当然行啊太佐。于是太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警了宋祥东一杯。宋祥东说,太佐,太佐我想做东浦的维持会长,我想为太佐效劳呢,我的产业,也想请太佐保护一下。太佐,太佐你看我合不合适做维持会长。香川太佐大笑起来,他的个子比宋祥东矮了不少,但却喜欢把手举起来,重重地拍宋祥东的肩膀。他又拍了一下宋祥东的肩膀,他说,当然行啊,有什么不行的。

    筱兰花又敬酒了,花青又敬酒了,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风中夹带着一丝凉意,把花雕酒的香味吹得四散开来。两个日本兵已经吃完了饭,他们站在大门口,把长枪那样竖着,站成了立正的身子,像那截河埠头边不会动的黑色木头。风再吹,风再吹了好几回,风让花青的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就想,会不会喝多了。风也吹到了香川太佐的脑门上,甜酒,总是让人在喝下去很久以后,才会醉的。香川太佐终于摇晃着站起来,他的侄子香川照之忙上前搀住了他,他把叔叔到天井的一棵树下,然后,大家都听到了呕吐的声音响起来,看到了一个矮个子日本军官,软软的像一瘫泥一样倒下去。花青看了看宋祥东,宋祥东很淡地笑了一下,宋祥东的眸子里,突然有了一种哀怨。两个日本兵冲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搀起了香川太佐,他们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软软的香川太佐突然努力地抬起了头,喊,宋祥东,谢谢你的酒。

    一缸酒淹埋一条生命

    花青总以为,她的生活,东浦镇上的人们的生活,和日本人打进来都关系不大的。因为除了在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日本兵走过;除了能在一幢小楼前听到咿咿呀呀的日本歌,看到几个站在阳台上涂着厚重脂粉的日本女人;除了小孩子们在狭长如裤带的街上奔跑时,嘴里飘着东洋糖果甜腻腻的气味外,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一些打仗的消息,带着一种硝烟的味道,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死了多少人,烧了几个村,杀了几个中国兵或是村庄里的农民,都有板有眼。但是不管有多少传闻落入花青的耳朵,花青都认为这些与自己是无关的。无数个日子里,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打开屋角的那坛粗笨花雕的坛盖,用小吊子吊起里面的酒,倒入锡壶中,然后又倒入酒盏里,然后,再倒入自己的喉咙。许多时候,花青会对着这种难看的拙朴的坛子发呆,那么几条粗粗油彩的线条,也敢叫做花雕。也有些日子,她把自己放在西厢房里,跟着香川照之画画。香川照之有时候会很轻地告诉她,应该怎么样调色,应该怎么样来表现主题,应该怎么样使画做到有层次感。有时候她握着画笔的时候,香川照之的手会落在她的手上,把她的手握紧了,然后教她怎么样的落下笔去,在某一个关键的部位涂上一笔。香川照之的一握,会让花青的心里轻轻动了动。而也有一些时候,她跟着宋朝画花雕坛子,她画过一个观音,坐在莲台上。后来那个坛子烧出来后,装进了酒,宋朝把它一直放在西厢房里一个高高的架子上。宋朝对花青说,花青,这才叫花雕,这才是花雕。

    一个天色阴阴的清晨,花青坐在了天井里的那张圆形的石凳上。她穿着绒布面的拖鞋,一只脚翘起来,放在凳面上。石桌上放着一只小碗,碗里有被捣碎的凤仙花汁,那是一种鲜红的花汁。空气里弥漫着凤仙花的味道,在不久以前,花还在这个清晨里含着笑容,花看到了一只白嫩的手伸过来,把它摘了下来。它感到了疼痛,它被捣成了糊状,然后,它被涂在了脚趾甲上。

    花青很认真地涂着脚趾甲。她抬头的时候,总是看到阴沉沉的天。她不知道过一会儿,会不会有阳光挤出笑脸,或者是降下一场江南实在是太常见的绵长的雨。十个脚指甲都涂上了红颜色,这让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起风了,风声吹响了一树的叶了,花青就那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听着风声。风声里面,一个小胡子男人匆匆地走了进来,小胡子叫,老爷,老爷。段四出现在廊檐上,他说你不要叫,你有什么事,跟我讲。小胡子说,我是酒作坊的工人,本来我们都不用工作了,要到天冷的时候再开始做酒。但是我今天去酒作坊的时候,看到了我们的酒头脑毛大。小胡子停顿了一下,停止了说话。段四反背着双手,段四也静静地等着小胡子说下去。小胡子的嘴唇嗫嚅着,他没有再说。段四就说了,段四说,毛大怎么了。小胡子说,毛大死了。

    花青正抱着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听到小胡子传来的消息时,她愣了一下。她仍然没有抬起头,她只是听着风吹着树叶的声音。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壮实汉子的样子,卷着袖子,走路有一种神气。他显然比太太年轻多了,但是花青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太太在仓库的米袋上。花青仍然没有抬头,她开始一个一个扳着自己的脚趾头,扳到第八个的时候,花青听到段四说,你等一下。然后,段四进了老爷的屋子。再然后,段四从老爷屋子里出来了,他对小胡子说,你别大叫大嚷的,你带我走。

    花青后来站起了身子,她站起来的时候看到筱兰花从屋子里出来了,筱兰花冷笑了一下。花青说,你为什么要冷笑。筱兰花说,毛大是自找的。筱兰花后来就向台门口走去,花青也向台门口走去,她们向着酒作坊走过去。太太没有去,太太的脸色已经发白了,头上冒着汗珠。太太把身子靠在了房门上,当然她听见了刚才小胡子和段四之间的对话,也一定听见了筱兰花和花青之间的对话。这些对话像从天空里伸下的一只手,它抓住了太太的皮囊,把太太身上的力气全部抽空了。太太软下来软下来,她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她的目光散乱了,没有神,她的神跑了,跑得满屋子都是。

    花青看到仓库里聚了不少人,她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筱兰花说,你为什么不走过去看看。花青说,我不想去,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就行了。筱兰花说,那我过去,我得看看。筱兰花走到了那堆人群里,很快隐没了。好久以后,筱兰花从那堆人群里挤出来,像一粒突然从人堆里生长出来的豆芽。筱兰花走到了花青的身边,她看着花青笑了。她们的身边,是一大堆的堆放整齐的坛,筱兰花把一只脚搁在了一只坛上。她们的身边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她们都穿着旗袍。筱兰花穿的是黑色的有暗红绣花的旗袍,筱兰花穿的是月白色的旗袍,旗袍和旗袍在一起,它们在风中被掀起了旗袍的一角,露出了两双若隐若现的腿。花青看到筱兰花的嘴里多了一支黄白色的烟,烟草的气味就传了过来。然后,筱兰花的手里又多了一盒自来火,自来火在筱兰花拢着的掌心里亮了起来。一枚火光让一支烟的烟头红红地闪动了一下,亮了起来,然后飘起了很淡的烟雾。筱兰花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臂弯上,另一只手竖起来,两个手指头夹着香烟。她从嘴里喷出一口烟,烟聚集着然后又散开去。

    筱兰花很久没说话,花青也没说,她们相对着着。但是花青知道筱兰花有话要说,所以她在等着筱兰花说话。筱兰花果然说话了,筱兰花说,毛大的身子在酒缸外,但是他的头却浸在酒里,他被人捞起来了,头胀得像钵头一样。花青没有听清楚筱兰花说的话,但是她的目光却在筱兰花的话中飘了起来,她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堆着米袋的地方,本来是没有酒缸的,但是现在有了酒缸,有了一满缸的煎过的酒。然后毛大的头浸了下去,所以酒缸溢出了不少的酒,溢出的酒的重量和毛大的头的重量差不多。那些酒,在缸边没有目的地流来淌去。然后,有人把毛大从酒缸里拖了出来,毛大的头肿得像钵头一样,毛大当然已经死了。花青的目光漫无边际,她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筱兰花嘴角的笑容。筱兰花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她说,毛大是自找的。

    花青和筱兰花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宋家台门的路上,花青和筱兰花在路上一言不发。她们进了大门,进了各自的房间。她们都看到太太的房门紧闭着。下午,门外突然响起了吵嚷的声音,门外的声音传进来有些不太清晰。花青想,那一定是毛大的家人。她走出屋去,走到大门口,看到了跪着的六个人。他们是毛大的老娘,毛大的老婆,还有毛大的四个女儿。他们头上,都系着白布。花青没有去看他们,她只是抚摸着大门上的铜环。铜环是从狮子图案的嘴里伸出来的,它们碰撞大门的时候,会发出暗哑的声音。大门已经有些阵旧了,本来是红漆的,现在这些红漆差不多已经剥落干净。段四从半开半合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他看了这些人一眼,把他们一个个拉了起来。然后,他很轻地和一个女人说话,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但是她已经很显老了,她一定就是毛大的老婆。段四说了很久的话,这些人才离开,他们离开的时候,哭哭啼啼的。他们刚走,宋祥东就从大门里迈了出来,他奇怪地看了看抚摸着大门上一对铜环的花青,然后他说,怎么样。段四说,我答应赔钱了,价钱是你跟我说的价。毛大寻死了,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不过,出点钱买个安稳,也算了。宋祥东的脸色有些惨白,他笑了笑,轻声说,宋家怎么会在乎这一点点钱呢。你明天就把钱给他们送过去,然后告诉他们,以后,别再来宋家提毛大的事。

    宋祥东说完就跨进了大门,提脚的时候,他突然就问花青,他说花青,你站在门口傻傻地摸着铜环干什么,进去吧,现在日本兵到处都是。宋祥东的声音里,有一种温和。花青笑了一下,说,好的。

    花青在晚上睡不着觉,她老是想着毛大那个被酒缸里的酒泡大的头。那么一个壮实的汉子,那么一个在米袋上生龙活虎的汉子,突然间就消失了。白白的月光从木窗口爬了进来,白白的月光像一片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的水,它们爬进来,然后落在花青的屋子里,然后,它们四处流淌。有些流在了床底下,有些爬上了桌子,椅子,梳头桌,衣柜。还有一些,它们轻声笑着,爬上了床,一下子就把花青的整个身子给打湿了。花青就那么被这些月光吵得睡不着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看到了窗前有了一个人影,然后,她听到了敲窗的声音。

    花青的汗毛一下子竖了直来。花青想到了毛大,花青的胆子并不大,所以她不能不想毛大。一个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暗哑一声音说,是我,花青你开门。花青听出了是太太,是太太在这个安静的后半夜敲响了花青的窗门。花青从床上下来,花青很轻地开了门。她点亮了蜡烛,太太就坐在烛台旁边,烛光一明一暗的,让太太的脸看上去有了一种阴森。花青也坐了下来,花青看着太太的脸。太太的眼睛已经有些肿了起来,看上去她好象一下子老了不少。

    太太说,酒作坊里的事,你都知道了?花青说,知道了。太太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盯着她看,看得她有了一丝慌张。花青又加了一句,筱兰花也知道了。太太说,你别提筱兰花,跟筱兰花是无关的。花青就不敢再提筱兰花了,但是心里却说,难道是跟我有关的?很久以后,太太说,花青你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花青就抬起了眼睛,拿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太太。花青看到了太太瞳仁里的自己,看到了太太瞳仁里那燃着的蜡烛。太太说,花青,你对别人说了什么吗。花青惘然地摇了摇头,她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米袋上的一暮。那时候太太头发散乱,敞着怀,一对下垂的乳房就在胸前像钟摆一样晃荡着。花青明白了太太的意思,她的头也就越摇越快。太太又重复了一句,太太说,花青,你对别人说了什么吗。花青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叫,她的腿一软跪了下去,她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话,她自己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么颤抖地从嘴里跌落下来。花青说,如果我说了,太太你把我的嘴拿针缝了。

    太太好象感觉到很累,她闭了闭眼睛。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看花青。花青仍然跪着,大大的眼睛仍然看着太太。太太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了一只手,她的手拉住了花青,她把花青从地上拉了起来。她说了一句话,让花青的心宽了一宽。她说,花青我相信你。接着她又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太太就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太太边唠叨这句话,边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花青看着太太缓慢地起身,缓慢地从门口迈了出去,这样的缓慢让花青觉得太太真的是在刹那间老去了。太太走出门去的时候,没有替花青关门。花青也没有去关门,她呆呆地望着空洞的门。花青一抬头,看到了墙角上的那只壁虎,一动不动地伏着。后来她走到了门边,想要把门合上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天井里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把花青吓了一跳,花青把门合上,把自己的身子靠在门上,不停地喘着气。这个人的轮廓,很像是段四。

    这个夜晚花青是睡不着了,蜡烛就一直点到了天亮。花青在蜡烛的光亮下喝酒,那坛屋角的花雕,差不多就要空了。她坐在床沿一手执着锡壶,一手举着一只小盏。她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酒的,她会让微甜微辣微微有些发涩的酒在口腔里逗留很久,然后让它们慢慢顺着喉咙下滑。天快亮的时候,她钻到了薄被底下。她的身子缩起来,她觉得很冷。等她睡过去的时候,清晨白白的亮光涌进了窗户。

    飘洋过海来看你

    仍然有着零星的枪炮声,在东浦镇的上空传来,像一只偶尔飞过天空的鸟。花青本来话就不多,现在,她变得更不会说话了。太太憔悴了不少,宋祥东吩咐阿毛每天都给太太炖着补药,但是太太的精神却不怎么见好。筱兰花却什么也没有变,照样抽着烟,在廊檐下走来走去,照样在西厢房里摇着留声机,让留声机里的女人唱着《夜来香》。

    小昌出现在宋家台门门口的时候,花青还不知道她就叫小昌。那天下着雨,东浦是一个多雨的地方,当然,在这个季节,整个绍兴都是多雨的。雨好象从四面八方都赶到小镇来了,雨让大地变得湿漉漉潮乎乎的,雨飘入了花青的眼帘里。花青在一只坛子上画着一只硕大的桃子,她已经画好了寿星,现在她在画桃子。花青觉得寿星那么高的脑门,其实就像是桃子一样。饱满,充满着立体的感觉。这些天,她已经画了许多的花雕坛子。宋朝说,你知不知道,城里有一条鹅行街,街上有一个叫黄阿源的人,他是专门制作花雕坛子的。他在一年前,就像我们一样,在小坛子上画花雕了。花青说,我不知道黄阿源,但是我知道鹅行街的,那是一条很漂亮的街,开着专门买卖鹅的鹅行。那么多从四面八方的鹅,就伸着脖子在那儿叫着。宋朝说,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是怎么画花雕的。花青说好的。过些天我们一起去吧。

    香川照之也在画画。他的叔叔是日本兵的头,所以他去了日本军营几次,都是带着花雕酒去的。他去陪他的叔叔喝酒。他的叔叔没有孩子,所以他的叔叔非常喜欢他,并且喜欢过问他的事。花青在和宋朝说话的时候,他正在画一棵旷野里的树,那棵树立在旷野的一角,显得渺小而无助。听到花青要和宋朝一起去鹅行街找黄阿源的时候,他把头抬了起来,看了花青很久。这时候,阿毛走了进来,阿毛对香川照之说,香川少爷,外面有个叫小昌的女人找你,她说是从你的家乡象泻町来的。香川照之没有抬头,仍然画着那棵树。阿毛又说了一遍,香川少爷,一个叫小昌的女人找你。香川终于抬起了头,说,我知道了。

    阿毛退了出去,站在门槛以外。花青和宋朝都看着香川照之,他们不明白香川照之为什么不出去。宋朝说,是小昌,香川,是小昌找来了。花青问宋朝,小昌是谁?宋朝说,是香川的恋人,我在日本的时候,就认识她了。香川照之画完了那棵树,但是他却一直不肯站起向来。阿毛又来叫了一次,阿毛的叫声让香川照之感到很烦。香川照之说阿毛你别老是香川少爷的,我不想见,你去和她说一些。宋朝和花青对视了一眼,愣愣地望着香川照之。

    一直到傍晚,小昌都站在宋家台门的门口。段四走进了西厢房,他的双手反背着,他挤出了一个笑容给香川照之看。香川照之看完了,他马上就把笑容收了起来。他对香川照之说,香川少爷,如果从日本飘洋过海地来了一只狗,那么这条狗想要见你的时候,你也应该去看看的。我刚才去了门口,看到的不是一条狗,是一个女人,她在雨中站了一个下午了。你再不去看他,你就不是人了,你连狗都不如。我的话有些说重了,但是一定是有道理的。香川照之这次抬起了头,他看到段四说完就转身走了,他也跟着站起身来,然后慢吞吞地走出去。他一言不发,所以花青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她跟着香川照之走了出去,宋朝也跟着走了出去。

    花青见到了小昌。小昌撑着一把伞,那是一把白色的伞,伞面上零星地画着樱花。小昌就站在伞下,她穿着日本的和服,穿着木质托鞋。她的穿着有些单薄,有一些不胜风中寒的样子。她的脸色是白净的,身材娇小,眼睛不大但却充满着妩媚。她看到香川照之时,脸上盛开了桃花一样的笑容,眼角也牵起了笑意。她的牙齿是雪白的,微微露了出来。香川照之就站在她的面前,香川照之回头看到了看站在大门口张望着他们的花青和宋朝,然后叽哩咕噜地在向小昌说着什么。小昌隔着密密的雨阵,叫了宋朝一声,宋朝笑着向她点点头。

    他们在雨中说了很久的话。花青说,香川少爷,你把小昌领到屋里来吧,外面下着雨呢。香川照之又回头看了花青一眼,但是却没有把小昌领进来。雨淋湿了香川照之,小昌把雨伞拼命地往香川照之身上移。香川轻轻推开了。花青看到了小昌眼中的失望,看到她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一片,湿湿地沾在了脸上。宋朝说,小昌你进来,你进来说话。但是小昌没有进来,她向宋朝弯腰,然后转过了身子。在转过身子以前,花青看到了小昌眼角的泪痕。小昌木拖鞋的声音,在狭长的青石板街上响了起来。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和一把画着樱花的白伞一起,消失了。香川照之却仍然站在雨中,宋朝冲进了雨阵,宋朝把香川照之从雨阵中拉到屋檐下,像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似的。宋朝对沉着脸一言不发的香川照之说,香川,你疯啦,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小昌。小昌那么远从日本赶来,你简直就不是人。香川照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凄惨地笑了笑。

    香川照之回了自己的房,就再也没有出来。花青还出神地望着雨中长长的街,现在,长长的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花青望着青石板上流来淌去的雨水,对身边的宋朝说,宋朝你告诉我,香川照之用日本话跟小昌说了些什么。宋朝也望着那些雨水,宋朝也是对着地上流淌的雨水说话的,宋朝说,香川照之告诉小昌,让她回到日本去,让她别来找他。香川照之说他要在中国留下来了,香川照之说他有了心上人。花青对雨水说,那么,他的心上人是谁?宋朝也对着雨水说,我也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他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但是,我猜他的心上人一定是你。花青的脸突然红了,心跳了起来,像是要从心腔里跳出来,跳到雨水里去似的。这时候她才想到,其实她也一直关注着香川照之这个从岛国赶来的年轻人。当然她也关注着宋朝。花青说,真是莫名其妙啊,我是他朋友的三妈啊。

    宋朝仍然对着雨水说着话,他的声音明显加重了,他说其实你不用脸红的,你心里若没有他,怎么会脸红。花青的脸就又红了一下。宋朝接着说,你也不用三妈三妈的,如果不是我爹娶了你做三房,你算什么三妈,我骑着脚踏车在大街上遇见你,照样可以冲着吹口哨。花青对着雨水说,但是,我已经嫁给你爹了吧。宋朝对着雨水说,你嫁给他,就是一个错误。以后,你别老在我面前自称三妈。宋朝说完就走进了大门,花青还站着,她望着雨水,想着宋朝的话。然后她的目光一点点移动,目光像雨水一样游过去,游到了河埠头,游到了河埠头的那根木桩上,然后再从木桩上跳下去,跳到了河里。河面上,是密密麻麻的雨漾起了波纹。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不要做错事,做了错事,你会后悔的。你后悔的时候,就一定是来不及的时候。花青转过头去,看到身后站着的竟是段四。段四不太和花青说话的,现在他说了,他说完就转过身走进了大门。花青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第二天早晨香川照之就出门去了,一直到傍晚才回来。以前花青并不怎么注意香川照之出去,但是现在她忽然变得下意识地在台门里寻找着香川照之。筱兰花的门打开了,她站到了门口看着花青,她忽然笑了,她说你的眼睛飘来飘去的,是不是在寻找香川照之。花青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寻找香川照之,这样的话,以后不可以乱说。筱兰花说,我当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她顿了一顿接着说,但是我是你心里的蛔虫。花青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去西厢房画画,画花雕坛子,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宋朝看了花青几眼,他的脸上挂着一些忧虑,他的心情也不怎么好,他说,香川照之马上就会回来的。花青的脸红了,花青说,你说什么呀,我又没问你香川照之的事。宋朝说,你别骗自己了。花青就呆了,就对着一只花雕坛子呆了,就不再说话了。

    香川照之是在傍晚回来的。回来的时候,香川照之脸上肿了起来,眼睛也小了下去。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西厢房里。宋朝说,香川,你叔叔怎么说。花青的耳朵随即竖了起来,她听到香川照之说,叔叔说了,香川家和小昌家是有了婚约的,你香川照之就是在外面有一百个女人,也没关系。但是你要娶回家的,必须要是小昌。香川照之还说,我和叔吵了起来,我们在他的指挥部里打架,几个日本兵冲进来,要把我抓起来,被叔叔喝退了。香川照之说,我的脸肿了,我叔叔的脸也肿了。香川照之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有了笑容。好象因为他也打了叔叔,而感到了一种胜利。花青的心里却有了隐隐的痛,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告诉她,花青,你完了,你的心是不会为谁痛的,现在你为一个男人痛了,那么,你一定是要完了。花青仔细地辩认着那个声音,她吓了一跳,那个声音,是她自己心里面发出来的声音。

    小昌在花雕中沉醉

    香川照之跟着宋朝和花青一起去了城里,他们找到了一条叫鹅行的街,一个叫黄阿源的人。路上宋朝并不怎么说话,香川照之也不说话,他们不说话,花青只好说了许多的话。花青其实也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但是她却要打起精神说许多的话。黄阿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黄阿源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他把一间破旧的房子打开了,花青就看到了那么多的坛子,画着那么多的图画。黄阿源说,这些花雕坛子里,都已经装上酒了。黄阿源的声音里有些谦卑,他大概是没有想到,有那么几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会突然造访。他的手就那么相互搓着,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花青看到宋朝蹲下了身子,他拿起一坛酒,仔细地抚摸着坛子上的彩画。他就那么一坛坛地摸过去,像是抚摸着自己的一个个孩子一样。花青和香川照之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他,看着他和黄阿源不停地说着话,看着他脸上漾起的兴奋的神色。后来他们离开了黄阿源和鹅行街,在回去的路上,宋朝又变得一言不发。花青也不想说了,花青懒得再说些什么。她的目光和香川照之碰撞时,他们就会相互笑一笑。

    筱兰花倒像是安静了许多,她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也很少再来到西厢房摇着留声机听那些歌了。她和宋祥东一样,变成了深居简出的一个人。而突然呈现老态的太太,喜欢坐在一堆光线里,一言不发。她的眼睛会盯着地面入神,有时候会盯着一个人入神,把那个人看得毛骨悚然。天气渐渐变热,而且越来越热,她却仍然在喜欢坐在阳光底下。她的样子,让宋朝有了许多的担心,所以宋朝常陪太太坐在一起,和太太一起说说话。和儿子说话,终归是一件令太太高兴的事。有一次花青看到宋朝说的一句话,把太太逗笑了。还有一次,花青看到宋朝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头就那么侧着,伏在太太的腿上。太太在仔细地替宋朝掏出耳朵。太太的神情是专注的,她在为儿子掏耳朵。这时候花青想到了爹娘,她会轧棉花的爹娘,从她记事起,就从来不曾为她掏过耳朵。所以她从西厢房里望出去,望着这一幕,心里就跳起来许多个羡慕。

    花青和香川照之都呆在西厢房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明显多了。有好几次,香川照之都会有意无意地触到花青的手,花青也任由他触到自己的手。有一次香川照之触到花青的手时,花青用手指头勾住了香川照之的手指头,两只手指头就那么拉拉扯扯的勾着。这时候阿毛走了进来,阿毛说三太太,有人找你,她说她在门外等你。阿毛看到了两只连在一起的手指头,她装作抬起头来看着屋顶,花青和香川照之的手指头在阿毛看着屋顶的时候,悄悄松开了。阿毛看完屋顶,脸上挂着笑走了出去。花青的脸红了一红,然后她开始整理心情,等心情平静下来了,她才走到大门口。她看到了一个叫小昌的女人,站在大门口的阳光底下,仍然穿着和服,仍然穿着木质的拖鞋,仍然有着好看的笑容,只是少了一把雨伞。她向花青弯了弯腰,她说,太太,我能找您谈谈吗,我想请你去明月茶楼喝茶。小昌的脖子略略向前伸出,目光中含着乞求。花青想,这是一个诚恳的女人,这一定是一个好女人。她看到小昌的脖子有些长,一条美丽的脖子。

    花青又折回了西厢房,她看了看香川照之,没有告诉他门口是谁,而是挑了两坛已灌上酒并封好坛口的花雕。这是两坛精致的小坛装花雕,她把它们抱在臂弯里。她走出了宋家台门,她和小昌一起在一条老街上走着。她们一个穿着和服,一个穿着蓝印花的棉布旗袍,而且花青的臂弯里还躺着两坛花雕,就引来了一些人的观望。街尽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明月茶楼。茶小二把小昌和花青引上了楼。花青把雕花酒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臂弯,已经麻了。

    花青和小昌在茶楼里坐了很久,她们喝的都是本地产的石笕茶。她们坐的是一个小阁楼,顺着阁楼的窗可以看到临街的河里,游过的鸭,或鹅,或一条乌篷。所以,在最初的时间里,她们没有说什么话,她们只是一起看着窗外的河上风景。河面上跌落着一些阳光,阳光从水里折射上来,落在花青和小昌的脸上,有些闪烁不定。她们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细密的绒毛。

    小昌看了花青很久,她突然笑了起来,她说,东浦的河沟很美,街也很美。

    花青笑了笑。

    小昌又说,太太你很美,你身上穿着的旗袍也很美,我也想做一件旗袍。

    花青又笑了笑。

    小昌说,香川照之对我说,他喜欢你。现在,我果然看到了那么美的你。我是从日本赶来的,我身边的钱已经不多,不够我回到日本了,再说我也不想离开香川,所以,我想在这个镇上住下来。我等着香川从你的身边离开。

    花青说,你认定他会离开吗。

    小昌说,不管他离不离开,我都在他生活的地方等着他,等到七十岁也行。如果等不到,那么,我就在死后等着他。死后也等不到,那么,我就在来世的时候再去寻找他。

    小昌的话说得很慢,小昌的眼睛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花青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花青觉得自己绝对没有小昌那么好。花青说小昌,小昌你听我说,我和香川少爷没有一点点的瓜葛,就像宋朝和香川少爷一样,我们只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而已。说这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刚刚还和香川照之勾着手指头。她想,我是不是又在说谎了,我是不是在骗着小昌。小昌笑了起来,小昌说如果是那样,就更好了。小昌还说,我要租一间房子住下来,你有空的话,你就来看我好不好。花青点了点头,花青点头的时候,缓慢而沉重。

    小昌说,香川叔叔很爱护我,他说他一定会让香川回心转意的,太太,我是不是不应该和你说这些。花青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他的眼前浮起一个日本年轻人的影子,这个年轻人慢慢变成了一根绿色的树,树伸出了根,根扎在了花青的心上。她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但是对着小昌,她什么也不能说。

    花青离开明月茶楼的时候,把两坛花雕推到了小昌的面前。花青说,这是我自己画的花雕坛子,里面装的是东浦黄酒,叫女儿红。送给你。小昌笑了起来,她把两坛花雕放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几天以后,花青又找到了小昌。小昌已经租下了临河沟的一间带阁楼的小间,木结构老房子。小昌把屋子弄得纤尘不染,两坛花雕,就放在阁楼的小方桌上。小昌穿着一件缎面旗袍,是刚刚做好的。花青看了一眼就说,你这件衣服一定间小宁波做的。小昌说,是的,你怎么知道。花青说我看看针脚就知道了,还有哪个裁缝会有这么绵密的针脚。

    小昌在阁楼上铺了一领席子,那张小方桌的脚被裁去了一截,放在了席子上。小昌盘着腿坐了下来,花青也学着小昌的样盘着腿坐了下来。旁边就是一扇小窗户,窗户外看得到东浦的河沟。不说话的时候,她们都看着河沟。后来小昌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很轻,但真切地传到了花青的耳朵里。小昌说,花青,我们喝花雕酒好吗,我想尝尝花雕的滋味。花青听到小昌这次没有叫她太太,花青听到小昌说想尝尝花雕,花青脸上浮起了一个瘦弱的笑容,瘦弱得像一朵小得可怜的黄花一样的笑容。花青点了点头说,好的,我陪你。

    花青的酒量是不错的。花青房里的两坛大坛装花雕酒都差不多被她喝完了,她的酒量比小昌好得多。她们相互敬着酒,没话的时候,就傻傻地笑看着对方。小昌说,我们日本人,喝的是清酒,没有花雕那么好喝。花青说,那么你多喝点。小昌说,我想尝尝醉的滋味,你说好不好。花青想了想说,不好,醉会伤身体的。小昌说,但是醉会让我忘记忧伤的。花青又想了想,她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说,只是暂时忘记而已,总不可能一辈子就那么醉着醒不来了。

    最后小昌还是醉了,有着略微的醉态的时候,小昌开始笑起来。她的笑声感染了花青,也让花青在那领席子上笑得东倒西歪。小昌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讲的也是满口叽叽歪歪的日本话。风从窗口灌了进来,不是凉风,而是夏天略略有些发热的风,带着河面的腥味。风冲撞着小昌,风把小昌给撞晕了,把她喝下去的酒给撞了出来。酒就从她的嘴里汩汩地冒出来,顺着脖子下滑,全都流到了她缎面旗袍的开襟处。然后,她的身子歪了歪就倒在了那领竹席上。花青没有醉,在小昌醉到后她止住了笑声。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忧郁,忧郁地盖在了小昌的身上。一个从日本赶来的女人,让花青想要拼命地压制住自己的感情。她坐在了身子,她感到她盘坐着的一双脚已经发麻了。她慢慢地爬到小昌的身边,抚摸站小昌的缎面旗袍。缎面布料上是传统的碎花,有着喜庆的味道。花青摸到了小昌的隐在旗袍下的匀称骨肉,她摸摸小昌的屁股和大腿,才突然发现,看上去那么小巧的一个人,竟然如此饱满。

    小昌咕哝了一声,嘴里在喊着香川照之的名字。花青在阁楼上找来一块厚重的毯,盖在了小昌的身上。然后她重又盘腿坐回到小方桌边,为自己斟上了酒。她望着窗外河沟上,经过一条乌篷,她就喝下一盏花雕酒。再经过一条乌篷,又喝下一盏花雕酒。盏与盏之间的空白,她什么也不想,只对着河面发呆。河面上的阳光在跳跃着,就像花青跳跃着的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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