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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 正文 第五章

所属书籍: 花雕

    三个人在画室的光景

    花青去了一趟小宁波的裁缝铺。小宁波正在铺子里忙活着,他看到花青出现在屋檐下。和花青一起出现的是一小缕阳光,阳光半明半暗地投在花青的脸上,可以看到她细密的绒毛。花青笑了一下,说,我的旗袍呢,我的旗袍做好了吗。小宁波也笑了一下,手里突然多了一年蓝件花布的旗袍。在春将逝夏将至的日子里,穿这样的单旗袍刚好适合。旗袍挂在一个衣架上,旗袍上的那么多凤凰在安静地飞着。花青又笑了,她一直笑着,她伸出手去把旗袍接了过来。然后她付了钱,她拎着旗袍快速地行走。旗袍像是没有脚的女人的灵魂,在风中略略地飘动着。花青带着一个影子走,带着旗袍上的一群凤凰走。远处,凤凰叫了一声,凤凰叫了一声又一声,花青听得很真切。

    花青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上了旗袍,她突然觉得自己变高变窄了。然后她从脖子上那略显坚硬的领子开始抚摸,她抚摸自己小巧结实的胸,抚摸襟上那蓝色的盘扣,抚摸自己柔软的小腹,抚摸屁股和膝盖。旗袍不是很长,刚过膝盖的样子。脚上,她穿着一双有搭瓣的半高跟绒面鞋。她突然想,怪不得筱兰花的房间里,立着一个小巧的青花瓷瓶,原来穿上旗袍,要站到青花边上去,才会那么协调。蓝印青花,也许是天生绝配。花青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她向外走去。花青的脚步缓慢,她想让人看到她穿着的蓝印旗袍。

    一群声音从不远的太太房里跑了过来,这群声音争先恐后地拉起花青就跑,它们说花青你来,花青你跟我们来。花青循着声音的方向向太太的房间走去,太太的房门敞开着,他们在搓麻将。他们是太太,是筱兰花,是宋朝和香川照之。香川照之不会搓,他正在跟着他们学,所以他的神情看上去很专注。他们在笑香川学搓麻将的过程中,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太太抬眼看到了倚在门框上的花青,太太笑了,她向花青伸了伸手,她说花青你到我后边来看我们搓麻将吧。宋朝的头也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就像一只鸟一样飞过来,栖息在花青的身上。香川照之也多看了花青一眼,他用蹩脚的中国话说,花青,你大大的漂亮。花青不说话,她只是微笑,她变换着站立的姿势,她想要做出来的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万种风情。

    筱兰花也看到了花青,她的脸上有了片刻的惊讶,然后就释然了。她盯着蓝印花布的旗袍看了很久,然后才说,是小宁波做的,东浦镇再也没有谁能做出这样的旗袍。花青说是的,现在小宁波不专门替某些人做旗袍,小宁波只要你找上门去,他就会替你做。太太说,人家是裁缝,你出钱了,人家当然愿意替你做。

    他们继续搓麻将,他们把一副牌和一张桌子制造出来的声音弄得很夸张。花青在这样的声音里走出了太太的房间,她感到背后多了四道目光,四道目光的内容都是各不相同的。她穿过了院子,看到阿毛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宋祥东的房间门口发傻。然后她就走出了大门,来到东浦镇的青石板街面上。花青的旗袍,是这个小镇春天里的一面蓝色的旗,这面蓝色的旗正在微风中招展着。她从这头走到哪头,抬眼看檐角漏下的阳光,问店老板一把扇子的价钱,买一串炸响铃拿着手上边走边吃,抚摸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剃着畚箕头的男孩的头,笑着看一条河沟里漂着的菜叶,和一些面熟的人打招呼。一个下午,都被她在青石板街面上走来走去给走掉了。许多时候,她抚摸着旗袍上微微突出的凤凰图案,想象着自己缀着那一身的凤凰,然后她听到了凤凰鸣叫的声音由远而近。后来她一头扎进了小镇的黄昏,她推开了黄昏的门,看到宋家台门里一群表情木然的人。

    有时候香川照之会在画室里支起画架画一些颜料画,他把那些色彩调得很淡,所以他让人看到的都是淡淡的画,仿佛有雾和烟在画面上飘忽不定的样子。宋朝也画,只不过是宋朝会把画直接画到光秃秃的坛子上去。有时候是花青站在香川照之的身后,有时候是筱兰花站在香川照之的身后,有时候,两个女人都出现了。她们不说话,就那么在屋子里站着,有时候也会相互看看。筱兰花喜欢听留声机里的一个女人唱夜来香,筱兰花说女人其实就是夜来香。有一次花青对香川照之说,我要向你学画,可不可以。花青微蹲着身子,两只手支在膝盖上,那时候她正在看香川照之画画。香川照之的耳朵边热了一下,有许多绵软的话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听到了花青的呼吸声,闻到了花青身上特有的气味。香川照之艰难地抬起了头,他不敢看花青的眼睛,他点了点头说,可以的,怎么会不可以的呢,花小姐要学画,是香川的荣幸啊。花青看到这个胡子刮得光光的男人那张略显窘迫的脸,轻轻笑了。这时候她看到宋朝抬起了头,他的面前是一只画了一半的坛子,他的手中还捏着笔,他听到了花青的话所以他停止了画画。他看了花青很久,眼神里有些失望。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话,他心里的话是,你为什么不愿学画花雕呢,为什么要学画在纸上的画呢。

    夜里花青来到了太太的房间。太太的房间里亮着两支大大的蜡烛,烛光很轻地摇了一下,就把太太的笑容也摇得歪斜了。太太说,花青你有什么事。花青在她的身边站了下来。太太伸过一只手来,花青就捧住了太太那只略微显凉的手。花青一直捧着太太的手,花青说太太,我想在香川照之那儿学西洋画,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所以想学,你看行不行。太太说当然行,学画有什么不行的。花青的心里叽叽地笑起来,但是她的脸上只是浮了一个淡淡的笑,像香川照之调出来的那种淡色的颜料一样。

    花青开始和香川照之一起画画了,西厢房变成了三个人的画室。宋朝的话越来越少,他就像一个哑巴一样,有时候一整天都一言不发。花青有时候会触到香川照之的手,有时候两个人会看着对方身上的颜料无声地笑起来。筱兰花仍然来,她是来抽烟的。那天她倚在留声机的那张桌子上抽烟,她边抽烟边看着香川照之和花青,然后她笑了起来,是那种轻笑。筱兰花说,花青你错了,你会后悔的。花青抬起头,从一幅即将完成的风景上抬起头,花青说你指的是我画画吗。筱兰花说,算是画画吧,你信不信你会后悔。宋朝也接上了话,他说花青,你会后悔。花青说,画画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可后悔的。筱兰花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学画花雕,而学画画。一种是画在纸上的,一种是画在坛上的,两种画法都差不多。所以我说,花青你错了。花青的手中仍然拿着画笔,但是她的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花青站起身,把画笔扔在一堆颜料中。香川照之说花青你怎么了,花青说,没什么。

    香川照之给花青画了一幅画,花青就站在一扇木窗旁边,两手搭在小腹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很远的地方。窗下是一张小桌,桌上的花瓶里,是一束黄颜色的小花。那天香川照之让花青站着,他给花青摆了这样一个姿势。在扳动她的肩头时,他的手突然有了片刻的停顿。这个停顿,让花青的肩膀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好象所有的血液都在放开大步向肩部奔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香川照之都画得很认真,而花青已经忘了自己是在摆一个姿势。她只是听到了凤凰的鸣叫,好象是从东浦小镇的上空传来的。那时候她就入神了,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一边画花雕坛子的宋朝,看到花青的这副神情,就呆了,就呆得一动不动,张着嘴手里举着画笔。

    香川照之从一只小扁圆的铁盒子里取出一些东洋糖果,他把糖果举到了花青的面前。花青的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抓了一粒糖。剥了糖纸,放在嘴里吃着。香川照之又把小铁盒送到了宋朝的面前,宋朝没有抬头。香川照之说,宋,糖。宋朝仍然没有抬头,但是他却说话了,他说香川,请你把盒子拿开,你的盒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难受。

    宋朝后来丢下了画笔,他向门口走去。花青和香川照之仍然站在窗下,他们嘴里都含着糖,所以他们感觉到了从舌根下涌上来的甜蜜。花青看到宋朝寡欢的样子,就叫,宋朝,宋朝。宋朝的人影在门口一闪,不见了。这时候花青走到那只坛子身边,她看到坛子上一个眉目清秀的观音坐在莲花台上,而莲花的花瓣只画了一半。花青想,是不是另一半,在等待着某个暗夜开放。

    春风沉醉的夜晚

    花青在河埠头和宋朝有了一次相逢。那时候宋朝正在急急地行走,花青却站在埠头。埠头是花青来时的路,花青喜欢站到那根乌黑的木桩下。她看到宋朝穿学生制服走了过来,宋朝站下了,宋朝打量着她。她笑了,她嘴角含笑低着头看自己的一双鞋子。后来她抬起了头,她说宋朝你是不是有些生我的气。宋朝说,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花青就叹了一口气。

    他们不再说话,有一些乌蓬很快地在河面上一闪而过。风从他们的身边经过,花青看到不远处的一座石桥时,突然想到了她曾经和一个叫胡运的木匠,站在石桥上说一些话。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风从身边经过。她还想起一个穿着丝绸褂子的老爷,站在桥上时突然看到了埠头上一个正洗着青菜的女子。没过多久,这个女子就成了老爷的三姨太。花青想着这些入神,她一点也没有发现一个叫宋祥东的人和一个叫段四的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是一起去看酱园的,他们停下了步子。宋祥东说,你们在这河埠头干什么,是不是没事干了来看一条脏兮兮的河沟。宋朝没有理宋祥东,他把头别向了河面,所以他一定看到了一条乌篷小船快速地驶过。花青说,我们刚在这儿碰上,宋朝说三妈我想和你说件事,他想让我帮着她一起画雕。我答应了。

    花青故意突然出了“三妈”两个字。宋祥东离开了河埠头,离开以前他咕哝着说,画什么花雕,坛子好看有个屁用,关键是要坛子里的酒好。宋朝的目光从河沟上拉了回来,他望着宋祥东的背影,然后他又听到花青说,宋朝,你不要生我气,明天开始,我也跟着你学花雕。宋朝说,不要难为你,你不喜欢画花雕的。花青叹了一口气,花青说宋朝你真是不懂,我喜欢画花雕的,我还喜欢喝花雕酒,但是,我是你的三妈,你知道吗。

    花青开始学画花雕了。西厢房里飘荡着石笕菜的清香,这是采茶的季节,他们喝的全是碧绿的新茶。宋朝仍然不爱说话,许多时候他们用手势和眼神交流。香川照之有时候也和他们一起画花雕,因为宋朝的话不多,所以香川照之就常和花青说着话。筱兰花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一朵红色的花。花青不知道这叫什么花,也许是牡丹,也许不是。她为他们摇着音乐,摇出了《夜来香》,摇出了《侬意如旧》,摇出了《阁楼相思等等的小曲。宋家的院子因为有了这样一台留声机,而显得不再那么冷清。

    宋祥东已经很久没有来花青的房里了。花青以为宋祥东一定是忘了自己,宋祥东的忘却让花青有了一种轻松和愉悦。那天她在天井里摇摆着身子哼歌,筱兰花走了过来,筱兰花说,花青你怎么这样高兴,做人不能高兴过头的。花青说就许你高兴,就不许别人高兴?这个时候宋祥东从屋里出来了,他伸了伸腰,没有人知道他出来是干什么的,他听到他的两个女人的对话时,笑了一下。他的下巴有些尖,他笑的时候,下巴就更尖了。他走了过来,走到两个女人的身边。筱兰花说,老爷,花青这些天很开心,心情一好,人都变得更漂亮了,你看她像不像一杆绿油油的葱。宋祥东就眯起眼睛看了花青一会儿,他伸出手拍了拍花青的肩,好象要拍下一些内容似的。花青愣了下,她看到筱兰花不怀好意的目光,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筱兰花没说什么,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筱兰花突然回转身说,其实你也蛮适合穿旗袍的,蓝印布的旗袍好是好,就是显得太单了,你不可能只有一件旗袍的,真的。筱兰花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人影已经闪进了屋里。就连门,也在瞬间合拢了。

    宋祥东呵呵笑起来,是那种与他的年龄明显不符的憨小子的笑。宋祥东说,她说得对,花青你去买布料,你去扯一块好一点的布料,让段四去布行结账好了。宋祥东还想说一些什么,但是他突然发现想说的话一下子说完了,于是他只好又接着呵呵了几声。宋祥东后来还是离开了院子,花青看着他的背影想,今天晚上是躲也躲不过了。花青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晚上宋祥东果然来了。他坐在床沿上看花青的样子。花青在喝酒,她没有用锡壶,也没有用酒盏,而是拿着一只蓝边大碗喝着花雕。第二坛的酒,已经只剩下一半了。花青的身上,有了一种酒的味道。她喝了几个月的酒,却把自己的气色越喝越好了。宋祥东看着她喝酒,宋祥东说你知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是会喝酒的女人,是有些微醉意的那种女人,还有就是像筱兰花那样的旗袍女人。她不像一个戏子,一点也不像,她像的只是女人。宋祥东说了好些话,他并没有喝酒,话却比平时多了好些。花青听明白了,他在讲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花青的心里就笑了一下,花青想你自己不是一个男人,怎么还可以评价谁是好的女人。

    花青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把那只蓝边碗放在了梳头桌上。梳头桌上有一面镜子,镶着青铜,是镂着青铜花纹的。花青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有着一丝丝的酡红。她对着那面镜眨眼睛,吹气,小声哼曲。宋祥东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像一个孩子。花青把镜子放回到梳头桌上,然后她走到床边。她的手落在衣领下的那粒蓝色盘扣上。扣子跳起来,从扣眼里跳了出来。她的手指又落在襟上的那粒盘扣上,又一粒扣跳了起来,从扣眼跳出来。许多粒扣跳出了扣眼。然后,一件蓝色的短旗袍,轻轻落在了地上。像一只大鸟从天空的突然降临。接着,花青开始脱贴身小衣,那些白色的贴身小衣,留着花青的体温与身体的气味。它们从花青的身上脱离开来,落在那件地上的旗袍上。

    花青像一只未经上彩的裸瓷,她的皮肤泛着一种玉色的光芒。宋祥东的手举起来,正确地落在花青的肩膀上,然后手又从肩膀上下滑,滑到花青的胸前。那儿,是饱满结实而且小巧的。花青看到宋祥东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他的唇上看不到胡子,只看到淡青色的绒毛。宋祥东的嘴凑了过来,他含住了花青,所以他的发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他说,好花青,好花青,真是好花青,花青你真好。

    花青钻进了被筒,像一条大大的白花蛇。在吹灭蜡烛以前,花青看到是一个瘦弱的宋祥东,呈现出他那灰黄的皮肤。他颤颤地一丝不挂地钻进花青的被窝,然后他的手开始在花青的身上自由地奔走。宋祥东说,花青,你为什么让我看到了你,你为什么要在桥下洗青菜。花青说这是命,命中注定我要受苦。宋祥东说你受苦了吗,你吃香的喝辣的,你想要什么你就跟我说,你怎么可以说受苦了。你这样说,好象我宋祥东养不起你似的。花青叹了一口气说,算我说错了好吗。她把自己的双腿曲了曲,因为宋祥东把手在往她的小腹以下伸展。他的手,像一头干瘦的螳螂。

    那只墙角的壁虎又出现了,它在等待着虫子的出现。在漫长的过程中,它看到了一床温暖的被和一个并不温暖的女人。女人发出了很轻的呻吟,她的手抓紧了被头,是因为一个叫宋祥东的人用手指头把她杂乱无章的欲望,理出了一个头绪,并且费尽力气地一点点拉出来。现在,欲望完全裸露在这个春天的夜晚了,但是宋祥东没有为花青的欲望付出一些什么,他很潦草地爬上花青的身子,很潦草地胡乱地在花青的小腹上留下了一点什么,然后他懒懒地翻下身来。花青的双手抓紧了被头,她的嘴里也咬着被头。这是一床并不很厚的被子,很轻巧的样子,像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花青的头发在这床薄被的一角露了出来,头发散乱着,头发也充满了欲望。她的身子扭动起来,发出了轻微的嘤咛声。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扭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面色潮红,很狂乱的样子。宋祥东被吓坏了,宋祥东说你怎么啦,他看到了花青那张略略有些变形的脸。

    花青是很久以后慢慢平静下来的,她的手松开了被角,她的嘴松开了被角,她的身子也彻底地松开来。她看到自己的目光从门缝里溜出去,然后跳上屋檐,然后跃上半空。她看到了夜色中的宋家台门,筱兰花的房间里还亮着光,一个叫香川照之的日本人躲在西厢房里小声地唱着歌。然后,她看到了站在她门口的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男人一动不动,把花青吓了一跳。花青终于看清这个人就是宋朝,宋朝站成了一截木头的形状。花青轻声对宋祥东说,外面有人。宋祥东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披了一件单衣,然后打开了门。门外空空如也,宋祥东嘟哝着重又爬到床上。宋祥东说,瞎三话四的,哪儿有人?

    花青躲在被窝下,轻轻笑了起来,轻轻地在心里说,宋朝,我是你的三妈。

    女人在风中的衣恋

    天气已经不能叫做温暖,而应该叫做略略有些热了。所以令人显得臃肿的衣裳,都在每个宋家人的身上除去了,像剥去一层笋壳一样。花青觉得自己走路轻快,觉得自己会飘起来,像一只鸟一样飘到一棵大树上。他看到了穿着单衫的阿毛,那才是无限的春光。那么精神地干着活,脸上皮肤光洁,永远有着好气色。仿佛她每走一步,都会从身子底里向外发出一种力。花青看到了阿毛的小腿肚,洁实圆润而且透着惊人的白。阿毛从花青身边走了过去,走过去时她叫了一声三太太。她的手里,端着的是一碗药。花青叫住了阿毛,花青说,阿毛。阿毛停了下来问,三太太什么事。花青笑着看阿毛的脸,阿毛扁平的脸上有着三两粒腥红的小痘,脸上还有着一种令你的目光都会感到光滑的东西。花青说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而已。

    阿毛就端着药碗走向了宋祥东的房门。

    宋朝和香川照之穿着短衫出去跑步,或是骑上脚踏车,在这个已经变得温热的东浦小镇骑来荡去。花青看到酒头脑毛大进了院子,毛大是酿酒厂的开耙师傅,毛大站在院子里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太太。花青站在廊檐下,看到毛大对着太太叫了一声,他说太太,我找老爷,我想给工人们结一次账,已经很久没有结账了。太太说不如先找段四吧,让段四再和老爷去说。太太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匆匆走了,像要逃离一个不祥的地方似的。毛大又剩下一个人了。花青看到了毛大有些不安地在院子地踱步。花青就叫了一声,花青想不起来应该称呼他什么,所以他最后就叫他酒头脑。花青说,酒头脑,你过来。毛大在寻找着发声地方,他看到了向他招手的花青。毛大走了过来,他叫三太太。花青说,工人们的账为什么要你来结的。毛大说谁让我是酒头脑呢,他们的工钱,每年都是段四发到我这里,我再发下去的。花青说,那你找段四吧,段四就住在那间屋。花青的手指头竖了起来,白皙的手指头为毛大制造了一个方向。毛大就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一个脸上棱角分明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于是他迎了上去,赔着笑脸对着那个男人说话。花青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身子伏在了栏杆上,然后晃荡起其中的一只脚。他看到段四进了宋祥东的房间,一会儿又出来了。段四和毛大说了一些什么,毛大走的时候,花青看到了毛大脸上失望的表情。

    花青想要再做一件旗袍,她从镇上的曹德布庄买回了一块月白丝绸,月白中带着少许的灰。花青手中托着这块丝绸,向小宁波的裁缝铺走去。花青的手感受到了丝绸的滑溜,像两个皮肤光滑的人不小心的一触。而她身上穿着的是蓝印花布做成的旗袍。她就走在青石板街面上,她的脸上盛开着阳光一样的笑容。许多人看着她,许多人看着一个女人款款而风韵地行走,连她带起的一丝细小的风,也有着与众不同的风情。许多店铺晃过去了,花青站到了小宁波的铺子前。小宁波说,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这一次小宁波没有为花青量身体。小宁波把丝绸面料摊在了裁剪台上。他举起了剪刀,剪刀迎向了丝绸。花青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先量一量。小宁波的头没有抬起来,他的目光显示着一种专注。小宁波说,我上次不是为你量过一次了吗,以后你来我店里做,我就再也不用量了。除非你变得很胖或很瘦。小宁波又说,你们家二太太,我也只量过一次。

    花青就坐在了一张凳子上,花青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望着店铺外边。店铺外边的人走过去很多,但是花青却没有去留意,她的目光散淡,她的目光现在是用来看风景的,而不是用来认人的。小宁波说,你们家老爷多大了。花青说,我不知道。花青想了想又说,你问他年纪干什么,比你大多了。小宁波说我只是随便问。小宁波又说,你们家少爷是干什么的。小宁波嘴里说着话,手中的活却是很利索的。花青说,少爷不干活,少爷就画画,每天都画,但没有人付给他工钿。小宁波笑了起来,他说他还需要工钿吗,他那么大的家业,哪儿需要工钿?像我们作裁缝的,才会看上几个工钿。小宁波又问了花青许多宋家的事,小宁波说每天呆呆地关在铺子里,闲得慌了,就想找一些事情聊聊,所以才会胡乱问的。花青说没关系你问吧。你还想问我们家有多少只蚂蚁吗。小宁波的脸红了一下,其实看上去他是一个很乖巧的人。而在片刻之间,花青看到裁剪台上,多了一堆支离破碎的丝绸。

    花青在裁缝铺坐了一会儿,她坐一会儿是因为她无事可干。从裁缝铺出来,她不知道应该向左还是向右,不知道她应该回到宋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再去转一转。所以在这条青石板的街上,她站了很久。后来她盯着一家商店屋檐下的一块布帘看,如果风把布帘吹向了左,那么她就向左走。如果风把布帘吹向了右,那么她就向右走。风很久都没有来,所以,她就愣愣地站在那儿,很久地失望着。后来风终于来了,轻轻地掀了一下布帘,布帘的一角指向了右边,那是来时的路。那是通向一个临街的河埠头,通向宋家的路。花青就走在通向宋家的路上。花青没走出多远的时候,一辆脚踏车突然到了跟前。花青停住了步子,她看到的是一辆歪歪扭扭的脚踏车,呈S形线向前走着。她还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年轻人说,你在干吗?花青没有说话,她又扭了一下头,她看着窄窄的河沟。年轻人也没说话,他就那么站着,一辆脚踏车也那么站着。

    他们站了很长的时间。年轻人把墨镜戴上了,又拿下了。又戴上了,又拿下了。花青的身子朝着河沟,有风拂起她的头发,她就用指捋了捋。有风掀起她旗袍的角,她就用手压一压。但是如果是谁掀起了她的心情,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这个年轻人用躲在镜片背后的目光试图掀起并且翻看她的心情。年轻人就是宋朝。

    宋朝说,你出来干吗的。花青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了宋朝,她的嘴角就有了甜甜的笑意。花青说,我又做了一件旗袍,是小宁波用手工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宁波男人的手特别巧,最适合做裁缝。宋朝说,你穿旗袍蛮漂亮的。花青就歪过头来问,那么筱兰花呢,筱兰花穿旗袍怎么样。宋朝说,也很好看的,不然的话,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旗袍了。宋朝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就举起来了,举起来落下去,落在脚踏车座凳上。他一共拍了三下座凳,拍完座凳他说,我带你去田里,你想不想去田里。

    花青面对一条河沟有了片刻的迟疑。这时候她想,去,还是不去。她想是不是快来一些风,如果把头发吹向右,她就去了。风果然吹了起来,把她的头发吹向了右边。她很笨拙地爬上脚踏车的后座,在她爬的过程中,一个娉娉婷婷的女人,向这边走来。女人走得缓慢稳重,高高的个子在青石板街面上显得很夺目。她的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托着一块玫红的布料,说确切一点是用手指头勾着那块系在玫红布料身上的灯芯草。所以,她的手掌是向上翻转着的,像是要托星举月的样子。手掌很漂亮,充满弧度,而且光洁白嫩。这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女人,是令许多东浦人一不小心就把眼光拉直的女人。女人看到了花青笨拙的样子,说,你真笨,你真笨。她说这话的时候,吐出了一口烟。烟就在花青身边散开来,令花青感到厌恶。

    花青对女人说,你一定又是去找小宁波做旗袍了。我也刚刚在他那儿放下布料。筱兰花说,他是裁缝,当会得为所有的有钱女人做旗袍,你到她那儿去做旗袍,跟我到她哪儿去做旗袍,是无关的。女人是筱兰花,筱兰花又说花青你爬到脚踏车上去是干什么的,你爬得那么笨,你简直就是笨死了。筱兰花这样说着,又喷出了一口烟。花青说你不要再说我笨,我再笨也和你没关系,你给我走开。筱兰花说,我不走开的,这是一条全东浦人都可以走的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花青说,宋朝,那么我们走开。宋朝推起脚踏车要走。他跨上了脚踏车,脚踏车向前行进着,好远以后,宋朝听到了筱兰花的叫声。筱兰花说,宋朝,你记住啊,她是你三妈。

    青石板有些凹凸不平,花青感到宋朝的后背震了一下。花青想,宋朝后背的这一震,跟地面不平无关,跟筱兰花的一句话有关。

    野外像风一样的欲望

    花青和宋朝站在田野的中间,一大片的油菜花也站有田野的中间,有许多蜜蜂也站在田野的中间。所以,花青和宋朝也就是站在了油菜花和蜜蜂的中间。田野里没有人,只有比东浦镇上大了很多的风。风有些乱,风一点方向也没有一点缘由也没有地向着花青和宋朝吹着。花青抬起眼睛,看到了一望无边的蓝天。这时候花青就有了飞翔的欲望,她渴望着飞起来,飞到天上。所以,她奔跑起来,她在田埂上奔跑。宋朝也跟着她奔跑。宋朝的脸上堆着那么多的笑,宋朝的脸上快要盛不下笑了。

    宋朝说,花青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田里。花青说不是的,我们家本来就有田有地,我干过农活的。宋朝说,那你是不是第一次坐脚踏车。花青说,是的,我是第一次见到脚踏车,也是第一次坐脚踏车。宋朝说,你想不想吃柿饼,想不想吃桔红糕。花青说,想吃的,只是到哪儿才能找得到。宋朝的手里突然多了两只用南货草纸包着的小包,包上系着灯芯草。宋朝把小纸包打开了,丑陋得像老太婆的柿饼,和小巧可爱有着一点腥红的桔红糕就出现在了花青的面前。花青吃着柿饼的甜,尝着桔红糕的凉,她在凉甜中快乐着,快乐得有些忘乎所以。柿饼和桔红糕,这两种南方最常见的东西,现在正一点点进入花青口中。花青咬住柿饼和桔红糕,就等于咬住了南方。

    油菜花黄黄的,花青的眼里,叽叽喳喳地涌进了许多的黄。花青没有喝花雕,但是花青像是要醉掉的样子。她就站在春天的风中,她被春天的风拥着。这时候,宋朝站到了她的身后,宋朝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她。花青就躺到在一堆春风,以及宋朝的臂弯里。宋朝在花青的耳边说着话,宋朝在花青耳边说了许多的话,宋朝的意思是,为什么会遇到了花青,这是一件令他奇怪的事。宋朝还说,他这辈子不想讨老婆了,他这辈子只要花青生活在宋家台门,他就满足了。宋朝的话,让花青的心痛了痛,觉得自己好象负了宋朝什么似的。她的耳朵痒痒的,她的耳朵里是宋朝说话时喷出的暖暖的气息,这种气息像春风一样,很容易让人在顷刻间醉到。这个时候,宋朝咬住了花青绵软的耳垂,宋朝一下一下轻轻地咬着花青的耳垂。宋朝没有说话,却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花青的力气一下子跑完了,花青看到许多力气,从她的身体里跑出来,跳到地上,四散逃开去了。花青想说一句什么话,但是她想不起来这句话应该是怎么说的,就算想起来了,她要把这句话转化成发音,从喉咙里翻滚出去,也是一件艰难的事。宋朝的手动了动,宋朝的手指头落在了她的眼皮上,他抚摸着她已经合拢的眼皮。然后手指头落下来,落到下巴上。这是一个光滑的小巧的下巴,宋朝就抚摸着这个精巧的小巴。再然后,宋朝的手落在了她的脖子上,那是一条长而光滑的脖子,他一下一下为她梳理着皮肤的纹理。接着,他的手缓慢而轻柔地落了下去,落在了她小小的胸前。她突然被抓紧了,感受到许多向内挤压的外力。然而,愉悦和兴奋却从体内向往冲撞着。花青想,最好从天空伸下一只巨手,把自己撕成碎片算了,撕成一片片的,好让自己有一点疼痛。宋朝的嘴松开了花青的耳垂,而是缓慢下移,移到了她裸露在外的脖子上。宋朝轻轻吮着花青脖子上的皮肉,一双手轻直直地垂了下去,落在花青的小腹上。很短的时间内,花青的小腹开始发胀。而宋朝的手,继续往下落了下去,花青抽了一口凉气,她的身子因为宋朝的触摸而像长高了一样向上生长着。宋朝发出了梦般的呓语,宋朝的呓语声中,花青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滩水,就在油菜花丛中流淌着,流得一塌糊涂,无法捡拾。

    花青的手伸了伸,花青想要生出一点力气来,她在作着最大的努力。她的喉咙里像燃着两团火,发不出声来。花青终于“啊”了一声。“啊”声过后,花青说了一句话,宋朝,我是你的三妈。

    话音刚落,宋朝的身体开始冷却,他不再向花青传达体温。他的身子也变得僵硬,最终无力地下垂了,终于没能再次触碰到花青的身体。花青有些后悔刚才的这句话,为什么要说我是你三妈呢。显然宋朝很不开心,他默默地对着一大片的向日葵站着。他站了许久,花青也就站了许久,最后,黄昏悄无声息地来临了,黄昏悄悄包围了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然后黄昏包围了宋朝和花青。花青一抬头,看到了天边像血一样的颜色。

    宋朝和花青就是在这种血一样的颜色的映辉下回到东浦小镇的,脚踏车无声的碾过了青石板路,然后在河埠头的地方,花青从脚踏车上跳了下来。花青对宋朝说,我先进去,你过会儿进来。宋朝没说话,把头转向了别处。花青没有理会他,花青跨进了宋家台门的门槛时,看到了筱兰花和香川照之就站在门口。筱兰花笑了,筱兰花说你们去哪儿了,到现在才回来。花青把目光投给香川照之,香川照之却把眼光避开了,把头也转向了别处。花青没说什么,过了很久后她才说,我们去野外了,不过我们很早回来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镇上闲逛呢。花青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三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这时候,一个牵着脚踏车的人,向这边走来。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四个人都一言不发,四个人像在比赛谁站得久一样。花青的心里很乱,她看看面前这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然后她抬眼看了看天井的天空,那是一个四方形的天空。花青就想,天空怎么也砌着围墙。

    身体在酒缸里苏醒

    每隔一段时间,花青都会去一次酒作坊的,她喜欢那广阔的堆着坛子的场地上,那种升腾的地气。许多酿酒的工人,都已经认识了三太太。三太太来的时候,大家都会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看着她。天气转热的时候,是酒作坊停产的时候,而等到天气渐渐变寒,酒坊又会正常开工了。所以其实花青来的许多时候,酒作坊都是空无一人的。

    花青这时候会觉得,这个酒坊,这个偌大的露天的堆坛场,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会长时间地坐在坛堆上,看太阳一点点偏西。或是在无数个落雨的日子里,撑着油纸伞,看雨落在坛身上,再从坛身上轻快地跳跃开去。

    黄梅雨天和台风天正在逼近这座小镇。黄梅天的日子里,其实气温会降到很低,连绵的雨水有时候一连几天一停不停,以至于东浦临街的那条河沟,会涨得满满的;以至于许多地沟,都会一刻也不停地淌着水。黄梅雨天的日子里,花青会穿上一件厚实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的日子,会让墙壁变霉,会让许多人像一粒浸着水的豆子一样,发芽。花青撑着油纸伞再一次来到酒作坊,她看到以前堆七石缸的那间大房子,隔了一条厚重的棉帘。酒坊正常开工的时候,这里是开耙师傅经常出没的地方,酒头脑毛大会带着几个开耙师傅在这里巡行,不停地搅动缸里发酵着的糯米饭。花青曾经看到毛大把两个手指一齐浸到缸里,然后迅速地提起来放到嘴里尝一尝。那时候缸里米白色的一层酒液上,吱啦吱啦地冒着小水泡,而开耙师傅会根据经验,听声音,看颜色,然后用手摸一摸。开耙师傅的嘴,就是一只温度表,会精确地算出这缸酒已经酿得怎么样了。缸口上,会盖起一张张草编的缸盖,以增加温度。而在这个过程以后,是将缸里的洒液和渣一起灌入坛中,存放几个月。然后,再压榨,将酒渣和酒液通过一台木头做成的压榨机分离。接着就是煎酒,将这些新鲜的酒高温消毒后装入坛内,盖上荷叶,再盖上新泥。花青已经熟知了新酒酿制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章节,这与宋家拥有着如此大的酒作坊有关。她知道元红就是新酒,女儿红就是用新酒当水做引子,制造出来的更纯的酒。而花雕,只不过是将女儿红灌入特制的,画着图案的坛子中的酒而已。还有一种酒叫香雪,是用酿好的米酒当作普通的水,制出而成的米烧酒。花青喜欢闻酒的味道,酒的味道会让人沉醉的。而花雕,更是一种绵软的酒,喝多了不会伤身子,而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中醉到。就像温柔的女人更具杀伤力一样,温柔的女人会把你一点点迷到,会温柔地抽去你的骨头,让你软软的再也站不起来。然后,温柔的女人会温柔地杀死你。

    花青站在棉帘外,就闻到了酒的气息,这是一种永不会散去的气味,这种气味已经浸入了墙壁和泥土。花青把油纸伞收拢来,站在棉帘以外。斜斜的雨水,会飘到帘前,打湿花青的衣裳。花青不去在意这零星的雨滴,花青听到了遥远的水声响了起来。于是,她掀开了棉帘。

    太太在一只七石缸中,缸里面盛满了热水。太太常到这儿的酒缸中洗澡,这是她专用的一只酒缸。太太觉得酒缸那么大,把自己小小的肉身浸泡在其中,会更感到舒畅。热水像针,像绵软的刀,在赶着血液,在拆着骨头。她已经在酒缸中浸泡了很久了,她的身子就要化开来。吴妈站在她的身边,吴妈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吴妈身边是一只水桶,水桶是去蒸米房里提热水用的。吴妈在等着太太把身子浸透了,然后她会替太太搓背。她替太太搓背,已经有些年份了。只是宋家上下都不知道,太太洗澡,会是在酒作坊一块棉帘的后面。棉帘动了动,吴妈看到了许多漏进来的光线,看到光线中站着的一个女人,女人手里,还提着一把油纸伞。油纸伞已经合拢了,只是不停地向下淌着水。太太没有睁开眼睛,太太说,是花青吧?一定是花青。

    花青没有答应,她缓慢地走到了缸边,把一只手伸进缸里。她用手掬起水,洒在太太略略有些裸露的肩头。太太睁开了眼睛,笑了,说我就知道一定是花青。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来酒作坊的,再说,有谁会像你这样喜欢酒,喜欢酒作坊。花青也笑了,她的手继续运动着,又洒了许多水在太太的肩头。太太说,你要不要洗一个热水澡,我让吴妈给你去打来热水。花青看看吴妈,吴妈朝她笑了一下。花青就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只干净的七石缸,就放在太太洗澡的那只缸的旁边。吴妈用扁担去饭房挑热水,让她来回跑了好多次,才把水挑够。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汗珠。花青脱掉了衣服,一件一件脱掉了贴身小衣。这时候,太太发出了一声叹息,太太说,花青,这就是岁月。花青没说什么,她的脸已经被热气熏红了,她找来了张凳子,脚踩在凳子上。然后她的一只脚提起来,又一只脚提起来,伸进了一九四三年的黄梅雨天里。这让她想起了出嫁的前夜,她在家里用木桶洗澡,旁边是站着给木桶加水的娘。对于爹和娘的记忆,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身上的棉花碎屑,那是因为他们不停地用轧棉机为别人加工旧棉胎的缘故。

    吴妈开始给太太搓背,吴妈很卖力的,很快她的脸上就布满了汗水。花青微闭着眼,她看到吴妈膀大腰粗的样子,花青就想,吴妈的力气,一定等于三个花青的力气。太太闭着眼,陶醉其中的样子。但是太太的嘴却没有闭上,太太说花青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最大的享受,泡澡就是最大的享受,它把你的疲惫和烦恼都洗去了。花青正在热水里感受着热水针扎般的美妙感觉,整个的人已经软软地融化了。太太说,我差不多了,花青,你要不要让吴妈给你搓背。花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吴妈却已经走了过来,满脸是汗地对着花青笑。吴妈站在花青的身后搓着花青窄窄的背,花青能感觉到后背上滚起的泥垢,花青感到有些难为情。这时候,她看到太太从缸里站起,并且从缸沿上爬了出来,踩着一张小凳子下地。她站在那儿,用一块干燥的布擦着身上的水珠。这是花青第一次看到太太全裸的身体,上次在米仓的米袋上,她只看到太太敞着的怀,和她高高举起的两只脚。现在,她真切地看到了太太那下垂的乳房,和松驰的皮肉。太太的腰部有了一圈赘肉,圆圆地挂着。她的小腹,也隆起了许多肉,这大概是这个年龄女人的悲哀。太太的屁股很大,像磨盘的那种。花青想,再过二三十年,我的身体会不会就是太太现在这个样子的。花青后来不愿去多想了,她看到太太穿起了贴身小衣,然后又穿起了外套。太太很快地穿好了衣服,然后她两手搭在腿上,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吴妈给花青擦澡。

    吴妈的手劲很大,是花青料不到的那种大。花青感到有些微的疼痛,但是这种疼痛又让她感到快乐。她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她就那么在水中沉沉浮浮,头发也打湿了,头发垂到了水里。花青想,女人,怎么碰到水后就变得跟水一个模样了。她渴望着吴妈的手,能把她的整个身体分离开来。她听到了屋檐上的雨声,绵密而且均匀,像是从天上一把一把地住下扔着沙子。这样的雨声,是给人安静的雨声。吴妈的手从她的腋下伸了过去,仔细地摩着她的肋骨。她感到有些痒,就吃吃地笑了起来。吴妈也笑,一张脸上仍然布满了汗珠。花青就想,吴妈原来是如此可爱的。

    花青扭动了一下身子,再扭动了一下身子,她不知道为何一次次扭动身子。花青的手触及了小腹,触及了小腹下水草一样的自己,接着,她的手触及了自己。她轻轻地碰了碰自己,就听见自己在水中发出的嗡嗡嗡的喊叫,像是一种呼唤,呼唤着什么的突然降临,也许是一种疼痛,也许是一种欢呼。她的脸渐渐潮红起来,直到吴妈把她从水中拎起,她心里的波纹还在荡漾着。她站在缸的中央,看到许多水从她的上身不断地往下掉,浠沥的声音就持续地响了起来。这时候,一阵又一阵的黄酒的气味,从缸底涌了上来,冲撞着花青的鼻腔和脑门,让她在瞬间失去了力气。

    裸体的花青站在了一间到处是缸的屋子里,那么花青也算是一只缸吧,只不过花青这只缸里盛着骨肉血,盛着情感,盛着一个二十一岁女人的剪不断埋不掉的旺盛情欲。吴妈给花青擦着身子,太太在一旁看着。太太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太太说,花青,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年纪,也有过你这样的皮肉,只可惜过去的就永远不会再来了。花青笑了一下,她看到自己身上冒出的热气,热气在渐渐散开去。然后花青开始穿衣,她穿了很久的衣,她不想一下子就把自己穿戴齐整。她的小腹收了收,她收了好几次小腹,那些欲望就装在小腹里,像是一条在春天刚刚苏醒的花蛇,睁着小眼睛,看着洞穴外边花花与草草。

    在太太和花青离开一群缸以前,棉帘再一次被掀了起来,一个人影一闪而进,是筱兰花。筱兰花看了看太太,又看了看花青,说,我以为是谁在里面呢。花青心里有了一些不快,她说你怎么来了。筱兰花说,我怎么不可以来了,你老三都能来,我老二就不能来了吗。太太说不要争,一家子的怎么老是争,老爷知道了又要不高兴了。筱兰花看到了两口并排的七石缸,像一双临时组合起来的大大的眼睛望着屋顶。筱兰花把手指头蜻蜓点水似的在水里探了探,然后她轻快地弹开了手指头上的水珠,笑着说,你们可真享受,你们在这儿洗澡。太太说,是,我们刚洗完澡。这时候,花青听到屋顶的雨声越来越大。

    她们走出了屋子,每个人都撑着一把油纸伞。她们排成一行向宋家的大门走去,花青走在最后,她看着前面筱兰花的影子。筱兰花举着油纸伞,身材高挑,像一棵不停摇摆着的杨柳。她的屁股被旗袍略略包紧了,花青的眼光就落在她的屁股上,她想要用一把刀把筱兰花的屁股剜去一块。这样想着的时候,花青的心里就涌起了许多快感。而这个时候,面对衣服里面包裹着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她突然渴望有一个男人,把她抱到床上,和她来一个痛快与淋漓。这样想着,她的嘴唇就不由自主地飘出了一个细小而暧昧的音节,像夏天蚊子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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