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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 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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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草堆里的爱床

    花青在河埠头站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河埠头的,她的身子就靠在河埠头那根黑色的木桩上。河埠头离宋家台门并不远。她倚着门桩,就好象自己也成了木桩的一部分。这时候,她看到了香川照之。香川照之刚理的头发,是在阿发癞子那儿理的。他穿的是宋朝的青色绸衫,这让他看上去有些老气横秋,所以花青对着他的绸衫笑了一下。香川照之骑着那辆脚踏车,他从花青身边骑了过去,把头昂得高高的。骑出很远的时候,又突然拐一个弯折回来。骑到花青身边跳下来,他把脚踏车停好,然后把戴着的墨镜往上推推,露出他的眼睛。

    花青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身体,她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花青抬头看了一下天,天边滚着一些乌云。乌云让花青的心情一下子暗了不少。香川照之不说话,就那么笑吟吟地站着,这让花青感到香川照之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香川照之终于开口了,香川说,我用脚踏车带你。

    花青想了很久,才上了脚踏车的后座。她坐上脚踏车后座的样子仍然显得笨拙,她记起曾经让宋朝用脚踏车带过她,宋朝把她带到了春天的野外,带到一片油菜花丛中,并且抱住了她。这个记忆,仍让她感到甜蜜。如果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宋朝,那一定是假的。香川照之把脚踏车踏得很慢,车轮滚过了青石板路。花青的脸上挂着笑容,她的双臂仍然抱着自己的身体,两只脚轻轻地晃动着。

    车子经过小宁波的裁缝铺时,小宁波刚好抬起头。小宁波本来想笑一下的,但是他看到了骑着脚踏车的香川照之,笑容就隐了下去,表情很滑稽地转换着。这样的表情,让花青觉得好笑。车子出了小镇,路面就有些颠簸了,这让花青坐在后面有些不太稳。车子穿行在两边都是树林的小道上,花青抱着自己身子的手松了开来,她的手那么在大腿上局促地扭动着。她抬起了右手,又放下了。再抬起来,再次放下。路上并没有行人,只有脚踏车在歪歪扭扭地前行。香川照之边踏着车子,边哼着难听的歌。花青的手终于再次抬起来,终于试探着碰了碰香川照之的腰部。香川照之的歌声突然间停了下来,他变得一言不发了。花青右手的手指头都直直地站了起来,顺着香川照之的腰一步步地走着,终于走到了前边。这时候,她的手已经环住了香川照之的腰。花青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乌云在朝这边翻滚着。她咬了咬牙,终于把脸也贴在了香川照之的背上。

    花青听到了香川照之的心跳,花青在背后楼着香川照之的时候,想到了结着一脸愁怨的宋朝,也想到了顷刻间就在阁楼把自己灌醉了的小昌。但是很快她就忘掉了他们,她再一次抬头的时候,乌云已经在头顶了,一些零星的雨,也开始飘落起来。雨珠是慢慢大起来的,后来落下的雨珠,变成了黄豆大小,砸在脸上生痛。一座废弃的庙堂突然从路边跳了出来,它像抛过来一根绳子一样,把一辆脚踏车和脚踏车上的两个别都牵了过去。

    花青和香川照之在庙堂里避雨。花青看到庙里积满了蛛网,地上还扔着几只满是灰尘的薄团,屋角堆着一大堆的干稻草。他们看着一个脏兮兮的菩萨,都没有说话。花青再一次转过头去看香川照之的时候,看到了香川照之眼睛里一跳一跳的火苗,他的身子已经离花青那么近,所以,花青闻到了香川照之的体味。那是一种陌生男人的体味,来自另一个东方国度。呼吸的声音,越来越重地传到了花青的耳膜里。花青觉得一条蛇又在身体里出现了,一条像春天菜院地里游出的蛇,想从花青的身体里爬出来。花青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她把眼睛闭了起来。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你完了。果然一双手伸了过来,这是一双慌乱的手,和它的主人一样的慌乱。香川照之的眼神是慌乱的,呼吸是慌乱的,就连他的嘴也是慌乱的。香川照之也将眼睛闭上了,他在黑暗中用嘴寻找着另一张嘴。他的唇触到了花青薄薄的唇,他的舌头抵开了花青的唇,然后,两只舌头像花瓣的一次相遇,他们缠绕在一起,吮吸和撕打着。香川照之脖子上的喉结在上下滚动,他拼命地吮着花青的唾液,像要把花青整个地吸干。他的手也摸索着,从腰部下滑,滑到了花青的屁股上。他的手势有些重,他的舌头也有些重,所以花青感到了疼痛。她用拳头打了香川照之一下,她说,你太重了,你太重了,你太重了。香川照之仍然在忙乱着,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说好的我轻我轻,但是下手却仍然是重的。他掀起了旗袍的下摆,把手伸了进去。手把花青抓住的一瞬,花青就整个人像一瘫淋了雨的泥一样软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是潮湿的,香川照之抓住的地方潮了,她整个人都潮了。

    香川照之抱着软软的花青走到了稻草堆边,他把花青轻轻地放在稻草上。花青闻到了稻草的清香,花青很喜欢这样的气味。她的月白色旗袍已经变得凌乱不堪了,她还听到了屋檐上落下的急促雨声,像一群人的脚步声。香川照之在慌乱中走进了花青,他推开柔软的门,看到了花青的世界。花青嘴里喷出的香甜气味,令他迷醉和痴狂。他揽住花青的腰,上半身支了起来,像不断蠕动的虫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咬着花青。花青的手揪住了香川照之的皮肉,她不停地用力揪着。后来她放开了香川照之背上的皮肉,而是用长长的指甲掐着香川照之的皮肉。香川照之的胸上淌满了汗,他的手腾了出来,抓住了花青的乳房,就那么紧紧地抓着,并且不时地俯下,用嘴吮着花青腥红的乳头。花青被稻草覆盖了,身边的一个高高的草堆也倒了下来,稻草全散在了他们的身上。而就在稻草散下来的那一刻,香川照之和花青都发出了一声惨叫。花青的指甲陷入了香川照之的皮肉里,而香川照之也深深地陷在了花青的身体里。香川照之的身体拉长了,过了一会儿,香川照之也伏了下来,伏在花青的身体上。这个时候,他的手里仍然握着花青的一对乳房。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呼吸声也变得更加匀称。他们埋在一堆稻草里,闻着稻草的气息,听着屋顶上的雨声。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他们一动也不想动,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相互搂抱着。花青想,不如一生一世都被稻草淹没算了,做一个稻草人算了。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旗袍,旗袍已经皱巴巴了,沾着汗水。花青把头侧过来,用一只手支着头,对香川照之说,香川,你得赔我一件旗袍。

    花青和香川照之从草堆里站起身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人的身上和头上都沾满的稻草的草屑。他们相互笑了一下,细心地帮助对方拣去草屑。这时候庙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们的手僵在了那儿,因为他们都看到了铁青着脸的宋朝。宋朝的身子已经湿了,衣服紧紧贴着皮肉,衣服还在不断地住下滴水,好象宋朝的身子是由水组成的。宋朝就站在一堆光影中,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个相互拣草屑的人。他看着他们僵在半空中的手,眼眶里忽然就有许多的眼泪涌出来。很久以后,宋朝发出了一声嚎叫,他从庙门口冲过来,扑向了香川照之。花青听清了他说的话,他说香川我宰了你。

    两个男人在庙里打了天昏地暗的一架。花青在尖叫,她先是避开一边,害怕地看着两个男人的扭打。然后她又冲过去,想要把他们分开,但是她的努力始终都是徒劳的。后来她站了起来,她退到了庙门口,看着门外田野里被雨洗过的景色。洗过的景色太干净了,满眼都是嫩嫩的绿。有几个稻草人就站在田中央,很孤独的样子。她把身子倚在庙门上,左手的手指绞着右手的手指。她的脑子里闪过了刚才发生的一些事,闪过了她被一种巨大的快乐淹没时的场面。花青听到了两个男人不同声音的惨叫,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发现两个男人的脸都肿了,嘴角都流着血,有着一片一片的青紫。后来两个男人累得打不动了,他们就并排躺在庙里的地上,睁着眼睛望着庙里那高高的屋顶。

    花青也累了,她的身子本来是靠在庙门上的,现在她的身子,就像突然没有了骨头一样,一下子软嘟嘟地滑了下来。她的眼光笼罩着两个男人,她心痛两个男人,而两个男人为她扭打在一起,让她感到了一丝甜蜜。宋朝的声音响了起来,宋朝对着屋顶说话,宋朝说花青,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你,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香川照之,我就知道坏事了。花青没有说话,宋朝又说,香川,你真不是人。

    香川也没有说话。

    宋朝说,香川你和小昌本来是很好的,在日本的时候是很好的。你突然对小昌变得不好,是因为你看上了花青。所以你不是人。

    香川还是没有说话。

    宋朝说,小昌从日本那么远赶过来了,你却不愿见一见她。就像段四说的,就算是一条狗那以远赶来了,你也得见见她。所以,香川你真不是人。

    香川仍然没有说话。

    宋朝说,我把你当成朋友,把你从日本带了回来,你吃住都在我们家,你连换洗的衣服都是用我的。你知道我看上了花青,你还要从我手里夺过去,香川,你说你是不是人?

    香川不说话,但是香川的喉咙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宋朝说,你有掠夺的欲望,就像你们日本军队一样,来到中国就是为了掠夺。你虽然不是军人,但是你也掠夺了。现在,你已经得到了,你得到了你能带走花青吗,你如果不能带走她,你就仍然不是人。

    香川照之哭了起来,他仰躺在宋朝的身边,对着屋顶哭起来。香川照之哭着说,你看上了花青,但是她是你的三妈,就算你不承认,她也还是你的三妈。你是不能爱上你的三妈的,你要怪,你就去怪你爹吧。我不是人,就算我不是人。香川照之哭着坐直了身子,然后他一步步向菩萨爬过去。他在菩萨面前跪着,用手打着自己的耳光,撕着自己的衣服。

    香川照之说,香川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不要小昌了。

    香川照之说,香川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伤了朋友了。

    香川照之说,香川你不是人,你对不起花青,你一点也不能给花青什么。

    花青看到香川照之不停地抽着自己的耳光,撕着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已经被撕得一缕一缕了。花青的心开始痛起来,她哭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她说香川你不要这样子。她哭着爬了过去,抱住香川照之说,我不怪你,你不要打自己,我不怪你。这时候宋朝也从地上坐直了身上,他不再说话,而是看着相互抱着哭的花青和香川照之发了一会儿愣。

    你别和男人走得太近

    在离开破庙堂以前,宋朝站起身来红着眼睛走到了佛像前。宋朝一句话也没有了,看到花青搂着香川照之,他就不愿意再说一句话了。他的心里,被钻了一个洞,这个洞让他疼痛。他走到了佛像跟前,佛像已经破败并且积满灰尘,但是佛像脸上的表情仍然是面带微笑地望着远方的。宋朝踢了佛像一脚,又踢了佛像一脚,后来他停了下来。宋朝开始又双手拍打着佛像,他拍下了不少佛像身上的灰尘。宋朝对着佛像喊,宋朝,你混账,你不是东西,你一钱不值,你输得一败涂地。宋朝的手上,转瞬间有了丝丝缕缕的血迹。血印印在了佛像的身上,花青这时候也心痛了。如果她不是宋祥东的三太太,她自己也搞不懂,究竟会爱上宋朝还是香川照之。她推开了搂着的香川照之,站起身来拖住宋朝拍打着佛像的手。花青说,别这样,宋朝你别这样。

    宋朝仍然拍打着,又有一些血流了出来,有许多血积成了血条,挂在宋朝的指缝间。花青拉不动宋朝,花青劝不住宋朝,她看到宋朝的脸已经变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还看到宋朝的嘴唇嗫嚅着,宋朝突然停止了拍打佛像,他盯着佛像看着,后来他小心奕奕地用手擦去了佛象一角的灰尘,抚摸着那上面的油坭堆塑。他抚摸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脸上露了了痛苦的表情。他皱着眉,像是努力地要想起一些什么。他的笑容终于浮上了脸庞,一转身,他紧紧抱住了花青。花青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花青想,不挣了吧,已经令宋朝如此伤心了,不如不挣了吧。花青这样想着的时候,宋朝却推开了他。宋朝冲出了庙门,他开始奔跑,他向东浦奔跑,向着宋家台门奔跑。

    花青仍然是坐着香川照之的脚踏车回去的。车快到东浦的时候,花青从脚踏车上跳了下来,她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去。香川照之看了花青身上脏兮兮的月白色旗袍一眼,点了点头。花青看着一个男人的脚踏车慢慢在街上骑远,慢慢变小,慢慢变成一粒黑点,最后消失了。然后花青路过了小昌租住的小屋,路过了小宁波的裁缝铺,路过了竖着一根木桩的河埠头。然后她走进了宋家台门。走进台门的时候,她看到一辆脚踏车就停在天井里,而香川照之却不见了。她用目光搜寻着,没有发现香川照之。这时候太太从屋角转了出来,她忧心忡忡地看了花青很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太太的一声叹息,让花青很难过。她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她把头勾得很低。尽管她的头勾着,但是她还是看到了太太的离去,看到另一个叫筱兰花的女人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筱兰花盯着花青看,花青想我一定是很狼狈的样子。筱兰花最后无声地笑了。

    花青找不到香川照之,她就去了西厢房。推开西厢房的门,她看到了头发蓬乱,脸上和手上都积着血痂的宋朝。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坛子。他的手掌拢起来,把一堆泥堆上去,立体的图形很快就出来了。宋朝说,花青,我们可以像堆佛像那样,把花雕坛的图案,堆到上边去。你说是不是。宋朝的脸上是胜利的笑,这样的笑是迷人的。花青也笑了起来,花青高兴地尖叫了一下。这时候他才发现,宋朝的两只手就牵着她的两只手,宋朝是牵着她的手和她说刚才的话的。

    花青从宋朝的西厢房出来后,洗了一个澡。花青发现她的身子骨已经被拆过了一次,有许多地方,皮肉受了伤。洗完澡,她就躺在了床上,她没有吃晚饭,就那么躺着。花青想着白天的事,稻草堆上香川照之冲撞她给她带来的欢愉又在记忆中泛了上来,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笑了一下。夜色渐渐浓重,她就躺在黑色里。这个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夜里,门突然又被敲响了。花青说,谁。外面响起了一个暗哑的声音,那是太太的声音。

    花青披衣下地,点亮了蜡烛,然后她又钻到了床上。太太走了进来,坐在床沿边。太太的脸上浮着笑意,很神秘的样子。花青说,太太你是不是想和我说说话。太太说我是睡不着,所以才跑过来找你说话的。你为什么不吃晚饭。花青说我累了,我累得不想吃晚饭了,所以我就睡了。太太说,你知不知道,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在江苏又狠狠干了一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东浦也会打起来。花青说,打就打吧,到时候流弹穿来穿去,穿到谁身上,谁就活该到霉。太太的声音黯淡了下来,说,也是,打就打吧,做人也没什么大的意思的。

    花青后来又听太太唠叨了一会。花青有些瞌睡了,她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太太说,我看你想睡了,那我走了。太太在走之前,又说了几句话,没想到这几句话一下子把花青的睡意赶跑了。太太说,以后你不要常和宋朝在一起,也不要和香川照之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你都不能在一起。男人太可怕了,一不小心你就会受苦的。但是也有许多男人,是被女人害苦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一种叫“悔”的药,所以我要劝劝你,不要等悔的时候,才想起不如当初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做。

    花青没有接太太的话。太太说完这些,就走出门去,并且把门给合上了。蜡烛就那么点着,蜡烛流着红颜色的烛泪。花青想着太太留下的话,太太活了那么多年,那么那些话一定是很有道理的话。花青把这些话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嚼着嚼着,她嚼出了一把把的苦涩。像中药的味道。她才知道,人生那么多味,怎么就一味味都像是中药。

    我们一起来画花雕吧

    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花青很早就醒了过来。这是一个夏天的清晨,但是在太阳没有升起来之前,还是有一丝丝的寒意。花青穿着单薄的衣衫,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了天井的那些树丛下。花青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香川照之了,起先她是不想他的,她还对自己说,你不要去想香川照之。但是最后她还是想了,她不能停止想念香川照之。这时候她就想到,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有那一层的。有了那一层,就有血连在一起了,有肉长在一起了。想要割,怎么样的割法都会痛。

    花青就站在天井里,她站着的时候,天色还有些暗。后来天色越来越亮堂了。早起的阿毛看到花青直直地站在天井里,就吓了一跳,说三太太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花青说不干什么,我睡不着,就这样站站。阿毛“噢”了一声,就顾自己去忙活了。花青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看着人一点点多起来,看着声音一点点闹起来。然后,他看到了宋朝,也看到了香川照之,还看到了筱兰花。他们都走向了西厢房,他们并不是一起进去的,而是一个个地走进去的。其实他们都见到了花青,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叫她一声。

    花青又站了很久,一直站到双脚开始发酸。然后她挪动了脚步,她把脚步挪向西厢房。她看到了房里的筱兰花,筱兰花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把身子靠在放着留声机的桌子旁抽着烟。宋朝在用泥堆着一个坛子的花坟,他的手就陷入泥中,他的手想要制造出美丽的图案。香川照之也在做着花雕,他和宋朝一样,专注地用手在小巧的坛子上,堆出一些花纹来。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枚小竹片,用它来勾勒着图案。他们的样子,都很专注,都不愿意去和花青打一声招呼。花青站了很久,看着他们很久,然后她才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做花雕,好不好,让我和你们一起做花雕。宋朝和香川照之仍然没有说话,花青只看到筱兰花嘴里又喷出了一口烟,烟就在房间里弥漫和升腾。花青的口气里带有了一种明显的哭腔,花青说,你们是不是都哑巴了。你们都哑了吗。

    筱兰花的烟抽到了最后,花青看到她的身子动了一下。她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唱片,然后轻轻地向花青招了一下手。花青想,我不会过来的,我凭什么要为你来摇唱机。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过去了,她有些受不了筱兰花招手的姿势,受不了筱兰花招手时的神态。她伸出手去,握住了手柄,轻轻摇了起来。那是一张西洋音乐的唱片,舒缓得像春天的鸭子在春天的水里嬉着水。花青看到那么慢的音乐声中,筱兰花在一只小瓷碗里揿灭了烟蒂,然后她走出屋去。没有多久,她回来了,一手提着一只小花雕的毛坯坛子,那么毛糙的坛子,像一个刚刚出生的丑陋婴儿。她把两只坛子放到了屋角,然后又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提来了两只坛子。她走路的步幅很慢,脸略略上仰着,显出一种高傲的神态。她的表情中,露出一种强烈的不屑。一件鹅黄的短旗袍,让她的膝盖若隐若现。旗袍上绣着轻淡而颀长的一些草叶。筱兰花像一棵高贵的草,她就行进在西洋音乐中,她在西洋乐中成长和招摇。宋朝和香川照之都抬起了头,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筱兰花一次次姿态从容地进进出出,看到筱兰花额头有了细密的汗珠。筱兰花抬了一下手,她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她的掌心朝外翻转着,手里留着花雕泥坛的一层灰黑色的脏东西。花青的手不能停也没有停,她看着并不平稳旋转着的唱片,看着唱片里刻着的一堆音乐,她走进了唱片里。她的脑子里空了,什么都没有。当她再次从留声机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筱兰花已经找了一张小凳坐了下来,她抓过了一团泥,她在坛了上堆着一片片的泥。她还抓过了香川照之手中的小竹片,为她所堆的图案刻画着细小的纹路。

    段四的身子闪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四个人,最后他只看着筱兰花一个人。他看着筱兰花堆着花雕坛上的泥塑,他的声音是很轻的,像一只蜜蜂在屋子里飞的声音。他说,二太太,老爷让你去一下。筱兰花没有抬头,仍然专注地做着花雕坛子。过了好久以后,段四把嗓门放大了许多,他大声说,二太太,老爷让你去一下。段四的声音把花青吓了一跳,她摇着留声机手柄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使得一段西洋音乐,突然像被剪刀剪断了一样,停了下来。这让筱兰花很不满意,她抬眼看了看花青,目光里有严厉的味道。花青的手重又抬了起来,很听话地摇响了机器。段四笑了一下,他的手永远地反背放在身后,现在,他的手指头相互绞着。段四说,二太太,你是去不去,给段四一个回音,也得让段四去交个差。你知道,下人都很难做的。筱兰花终于说话了,筱兰花说,不去。她的嘴里含着一缕头发,脸上是细密的汗珠,她的话里面,有着忿忿的味道。

    段四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走了。没过多久,老爷的屋子里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声音很刺耳,像是要划破一些什么似的。花青的身子痛了一下,是受惊的那种痛。刺耳的声音,划破的是花青的孱弱的心灵。声音响过没多久,段四又现了,仍然用那种和蜜蜂的叫声一般的声音,很细碎地说着话。段四说,老爷说了,二太太你不去也得去。老爷还说,这是最后一次叫你了。二太太你思量一下,好让段四去回个话。

    筱兰花终于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红着,像母狼一样。她的动作也很夸张,大手大脚地踏翻了身边的一个坛子,咣当当的声音里,她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像是胸中含着愤怒。她说,好你个宋祥东,是不是不想让我活。说完她就走了出去,抱着还没有完成的那个花雕坛子,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样。她从段四的身边走了出去。段四没有跟出去,他微微笑了一下,对发呆的三个人笑了一下。然后他把藏在背后的一只手拿到了前面,往上提了提。他是对着花青做这个手势的,他的意思是让花青摇着留声机的动作不要停下来。西洋音乐又响了起来,宋朝、花青和香川照之看着一个叫段四的管家,反背着双手,很缓慢地走了出去。脸上挂着微笑。花青看到他背后的手指头,在轻微地有节律地跳动着。

    裁缝铺里的变故

    黄昏,筱兰花坐在了天井里的石凳上,她的眼泡有些肿胀。花青和宋朝、香川照之站在西厢房的门口,看着筱兰花坐在石凳上的样子。他们都不知道老爷叫她去是什么事,他们只知道筱兰花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那些天井里的树,掉下了一些黄叶,黄叶很轻地飘到筱兰花的身边,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六片,像一群蝴蝶降落的过程。黄叶飘在了黄昏里,飘在了一个穿着鹅黄色旗袍的女人身边。鹅黄旗袍的样子很简单,线条柔和,是一件居家旗袍。

    几天以后,花青看到了筱兰花画的那只花雕坛子。筱兰花不在西厢房,宋朝在,宋朝身边的案几上,就站着这只小巧的坛子。坛子里插着一束长长的白色的带着绒毛的枯草,有一种秋意与苍凉的味道。坛子上画着一个古代男人,一个古代女人,男人女人站在春天的最深处,在一个三叉路口,他们站着,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同一条路走,还是一人各走一条道?坛子做得有些粗糙,与宋朝相比,筱兰花画花雕只是一次即兴的玩乐。但是,她仍然用心堆塑出男人和女人的立体形象,让他们的眼睛生动起来,衣袖飘扬起来。坛子已经上了油彩,却还未烧制。宋朝说,花青,你不要看着这只坛子的拙劣,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花雕坛子,鹅行街的黄阿源,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坛子。它好就好在,做出了意境。

    花青的手伸过去,她抚摸着这只坛子,她想筱兰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筱兰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许多男人都会喜欢她,许多男人都会害怕她。花青说,这个男人是谁,这个女人又是谁。宋朝说这是焦仲卿和他的夫人,他们站在春天的叉路口,站在一个坛子上演绎孔雀东南飞。

    花青就不说话了,花青就开始细细抚摸坛子上这一对伤心的人。筱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门边,筱兰花说,你不许碰,你不许碰我的坛子,你会把坛上的人碰痛的。他们已经很痛了,你不要碰。花青的手缩了回来,她没有回过头去看筱兰花,她好象真的看到了一对疼痛的男女,就要分离。

    宋家的日子过得有些阴晦,尽管仍然有着阳光洒在天井,也漏进屋子里。但是,每走一步,花青都感到了从头到脚的阴晦始终伴随着她。宋祥东来她的房间几次以后,她开始麻木,宋祥东已经不可能唤醒她什么了。她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地躺着,这让宋祥东很是扫兴。宋祥东不太愿意来了,花青想,宋祥东也一定不太愿意到筱兰花的房里去了,而太太那里,他更是几年前就不曾进去过。花青额头上的眼睛,有时候仍然会跳出来。她仍然能看到东浦镇的夏天,看到一座不很大但也绝不小的宋家台门,看到反背双手的段四,看到阿毛做的三件事,替宋祥东倒掉尿壶里的尿液,为宋祥东洗沾着尿渍的裤子,给宋祥东端上煎好的中药。

    那天花青从宋家台门出去,站在河埠头看一条条乌篷从面前的河沟里经过。花青不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她只是不知不觉地就站到了河埠头那根木桩子旁边。有风从花青身边跑过去了,花青看清楚,那已经是初秋的风了。花青想,这个夏天,并不炎热,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初秋。然后,她开始迈步,沿着这条小街,一路前行着。她记不清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几回了,走到头又走回来。无论是阳光好的清晨,还是落着雨的日子里,或者没有阳光但也不下雨的日子,她都喜欢走这条路,脚下的每一块青石板,都让她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花青走到小宁波的裁缝铺前的时候,就知道坏事了。裁缝铺前围了许多人,有一些穿着黑衣服的黑狗扛着枪站在那儿,他们是乘着一辆三轮摩托车从绍兴赶来的,他们和东浦的保安一起出现在裁缝铺门口。花青挤了进去,看到了俊秀的小宁波,已经不再俊秀了。他没有站在裁缝铺前,他躺在地上,脸上还有着血迹。他的身上,盖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旗袍,而他的脖子上分明插着一把裁缝剪子。小宁波的身下,是一滩血,血已经变得粘稠,呈现出一种黑色,类似于豆瓣酱的颜色。小宁波的眼睛睁着,他的眼睛在望着天空。他的目光从裁缝铺里跳出来,跳过已经打开了的排门,望向了天空。花青的胃里突然有了一种翻滚,花青看到几个黑狗从裁缝铺里出来了,上了三轮摩托。摩托在青石板街上歪歪扭扭地前行。花青也掉转了身子,她开始奔跑,但是她穿着旗袍,所以她迈出的步子是细碎的。花青一口气跑回了宋家台门,她奔向筱兰花的房子。筱兰花坐在一张桌边,桌上是那只寂寞的青花瓷瓶。筱兰花的手里夹着香烟,嘴里也喷出了一口烟。她笑了起来,她看到花青合上门,把自己的身体靠在床上直喘气,就笑了起来。她说老三你怎么了,难道是死人了。花青点了点头,花青说,小宁波死了。筱兰花的笑容就一下子凝固了。

    筱兰花在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的眼泪开始像线一样地往下掉。她的眼泪不断地掉着,像一场阵雨。筱兰花说,怎么会这样?花青说,不知道,我只看到小宁波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剪刀,只看到他的身下淌着许多的血,只看到他的身上盖着一件旗袍。他被人打死了,围观的人都说,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被人打死的。筱兰花不再问了,筱兰花说,花青,你出去。花青愣了一下。筱兰花又说,你给我出去。花青终于退了出来,她默默地把门关上,她站在筱兰花的房门口。这时候,花青看到了对面廊檐下站着的太太,太太也在向这边望着,太太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目光有些忧心忡忡,从对面抛过来,越过了天井,落在花青的身上。

    后来太太的手招了一下,花青就走了过去,花青走到太太的身边。太太在望着一棵树,太太对着树说话。太太说,花青,你知道了吧,你一定听到消息了吧。花青也对着那棵树说,花青说,我看到了,我看到小宁波死得很惨。太太说,在宋府里头的人,谁也别想做错事,如果做了错事,那么他很快就会后悔的。花青马上想到了在一座破庙里头,在破庙里的一堆稻草里,在稻草里和香川照之的那场癫狂。花青想,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会轮到我悔?

    花青说,那,你后悔吗。太太没有答话,她的目光失去了光彩,那么黯然地望着一棵树。花青又说了一句,那么,你后悔吗。太太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悔,我已经算为自己活过一次了,所以我不悔。花青看到了太太头上有了一丛白发,白发在初秋的风中颤抖着,像一丛白菊。花青不再问了,她和太太并排站着,像两棵树。两棵树一直站到黄昏,站到段四把宋家台门屋檐下的灯笼点亮。然后,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向饭厅。男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本来他会说,吃饭吧。但是他没有说,他看到了三个空着的位置,所以他抬起头用目光开始寻找,他看到廊檐下,太太和花青站成两棵树,而夜色越来越浓了,涂在了两棵树的身上。

    花青在半夜里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仿佛听到了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哭泣。花青后来穿衣起床,推开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天井里一片叽叽喳喳的月光。她看到筱兰花的房里,亮着烛光,但是她却听不到筱兰花的哭声。花青想,一定是我的耳朵听错了。花青走到筱兰花的窗下,她伸出了一个指头,在嘴里沾了一点唾液,然后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窗纸上。窗子洇出了一片黑黑的湿圈,花青把眼睛放在了湿圈上,她看到筱兰花还那么傻傻地坐在一只青花瓷瓶边上,她的手里,亮着香烟的火光,但是她始终都没有抬起手来抽一口烟。她在傻傻地轻笑着,她停一会儿再轻轻笑一会儿。花青在窗下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她本来想回房的,但是经过天井的时候,她突然向台门的大门口走去。她走到了那扇巨大的门边,这扇巨大的门,把花青的年岁都圈了进去。花青费力地扛起粗大的门闩,把它放在了脚边。门闩落地的时候,在静夜里发出很响的声音。花青拉开了门,她走在了青石板街上。这个静悄悄的后半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花青想,我这样走着,披着长长的发,穿着薄薄的睡袍,会不会像一个鬼一样。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女鬼。

    花青是一个游荡的女人。东浦镇安静的夜晚里,只有花青是游移着的一粒饱满的秋虫。这粒秋虫到了小宁波的铺子前,裁缝铺已经关掉了,小宁波的尸体也已经被运走。花青看着那一扇扇店铺的排门发呆,花青后来缓缓地跪了下去,花青开始了一场绵长的哭泣。这里面的一个人,曾经和筱兰花那么的血肉相连,曾经为她花青缝制过两件旗袍,曾经那么年轻而且俊秀。花青开始哭小小宁波,冷月披在她的身上,让她感到了寒冷。她的头一直都埋着,窝在跪着的大腿间。有些时候,她把头靠在了凉凉的青石板上,而她的头发散乱开来,杂乱无章地垂在青石板地上。她的哭声是小声,或者说无声的,只是她那么多的泪水,全都打在了青石板上。

    花青在青石板上跪了很久,跪得她的身子都麻木了。天快亮的时候,小镇弥漫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初秋的雾,她的身子,被秋雾打湿了。她向来时的路走去,她就走在一堆秋雾中。那是一条不长的路,但是她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头。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她花青想要走上的这条回家的路,竟是那么长,走得那么累人。

    在河埠头的那盏发出昏黄灯光的路灯下,花青看到了倚墙而立的一个人。花青还看到路灯那淡淡的光晕,被雾水罩着,显得那么的无力。倚墙站立的是一个男人,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袋里,他的一只脚弯曲着,踩着墙壁。他的头低着,一言不发。花青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她没有叫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香川照之。她只是看着灯光下的香川照之,她把自己倚在了那根乌黑的木桩上。木桩也被雾水打湿了,她的手触到木桩的时候,感到了一种来自雾水的凉。她和木桩连在了一起,她看到香川照之和墙壁连在了一起。花青就想,如果她变成了木桩,如果香川照之变成了墙壁,那么也就算了。那么也就在路灯下相守算了。那么也就看着河埠头上起起落落的人生算了。

    天色慢慢开始亮起来,花青听到了鸡叫的声音。那是一只嗓音很好的公鸡,它叫了一次后,马上就有许多公鸡跟着叫起来。花青想,这只领头的公鸡,一定长相很好,一定有着好的羽毛。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香川照之把自己从墙壁上分离了开来,他在向花青走来。他走到花青的身边,伸出了手,一把就把花青揽在了怀里。这个时候,花青的眼泪再一次开始奔涌。她说香川,香川小宁波死了,能做那么好的旗袍的小宁波死了。现在,我还担心筱兰花,我担心筱兰花会疯掉。香川照之什么话也没有说,香川照之只是拍着花青的背,香川照之用牙齿轻轻咬住花青的耳垂。然后,香川照之的嘴唇在移动着,在花青的脸上移动。他的嘴带着一丝潮湿的暖意,落在花青的眼眶旁边,所有的眼泪,就像被一块海绵吸干了一样,落在了香川照之的嘴里。

    欲望像一口深井

    筱兰花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好些天,好些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筱兰花推开了房门。涌过来的光线,让筱兰花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就一直这样眯着眼睛。筱兰花看到了天井里树的叶片,开始渐渐变黄。看到从远方奔跑着赶来的秋天,就在屋檐上的秋阳里打着滚。筱兰花穿着一件黑色的绒布面料的旗袍,她的头发上,系着一块白色的小绸巾。看上去她的精神不错,头发也梳得光光的,脸上还略施了粉黛。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像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和下人们打招呼,谈几句话。她到西厢房里和宋朝、香川照之说话,她还拉着太太的手,高兴地说着一些什么。太太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太太也笑了,太太想,筱兰花是没事的。而宋家台门里的人,却奇怪地看着一个有说有笑的姨太太,突然像失踪一样关了几天的门,又突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有说有笑的,好象她是专门生产笑声似的。

    只是,筱兰花没有对花青笑。在廊檐下碰到的时候,筱兰花站住了,像第一次碰到时那样,花青侧过身子,让筱兰花通行。但是筱兰花没有走过去,而是青着脸说,花青是你害了我。花青说我没有害过你,我真的没有害过你。筱兰花说,那么,是你害了小宁波。花青说,我没有,我没有害过小宁波。筱兰花说,你是不是对别人说了一些什么。花青说,我没有,我如果对谁说过什么,就让雷打死我。筱兰花说,我不信,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花青说,那么你又凭什么认定是我。筱兰花说,因为被你撞见过。花青说,撞见是撞见,并不等于什么,我没有对任何人说。筱兰花仍然说,我不信。

    那天花青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筱兰花,筱兰花青着脸就像是鬼魅一样。花青听到筱兰花说了很多的话,筱兰花的话中含着对花青的怨恨。花青咬着自己的嘴唇,花青想,我怎么办,筱兰花不信我,我怎么办。她重重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嘴唇的皮开了,传来了痛感。筱兰花说,小宁波说过要给我做一辈子旗袍的,他的旗袍做得那么好,他是为女人而活着的。他让女人像花朵一样,但是现在,他不会再给我做旗袍了,就连他的尸骨都回不了宁波。筱兰花顾自说着这些话,她突然看到花青散乱的眼神,像是灵魂出窍的样子。突然看到花青的嘴唇流出了血,而她雪白的牙齿,仍然嗑在嘴唇上。筱兰花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合上门以前,仍然透过门缝看到呆呆站着的花青。

    花青的目光再一次升腾起来,她看到了自己额头上的那只隐匿的眼睛。她的目光升到天空,看到东浦镇大大小小的酒作坊,已经重新开工了。看到许多酒坊里升腾的热气,看到许多酒坊里飘荡的米香。她还看到了河沟上的乌篷,看到水中的戏台上,戏子咿咿呀呀舞动水袖的歌唱。她还看到了宋祥东坐在他的房间里,正在细心地剥着红枣。他先把红枣上细小的线解下,然后细心地剥着红枣的皮。在剥去皮以前,他把三粒红枣放到鼻下闻了闻。花青的目光从宋祥东的房里跌跌撞撞地出来,这时候,她看到的是东清镇好像突然冒出了一口口的井。井水漫了上来,在地上遍地流淌着。井后来又弯成了一个个的人,穿着衣服,脸含笑容走在街头。而他们的欲望,仍然像井一样,冒着喷着,一刻不停。

    花青突然感到了害怕,她的目光又突然跌落下来。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这时候,看到了站在身边不远处的越来越浓的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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