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靠感情是无法打动一个人,还必须有需要和利益的驱使。
朱厚照愣了愣:“……你说什么?”
婉仪大惊失色,她斥道:“你还不快闭嘴。万岁,妹妹无知,还请您饶恕她。臣妾回去,会好好教训她的。贞筠,还不快告退。”
贞筠深吸一口气道:“我不退。臣妇是无知愚昧,可胜在比您更了解几分李越。李越死后,都是被您连降三级后才安葬。他如若就这么回来,安知您不会和他清算旧账。”
朱厚照拍案而起:“朕早说了朕不会,朕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朕不会!”
贞筠道:“即便您不会,其他人呢,他们会放过她吗?您只是舍不得李越死而已,可您很高兴,其他人来教她学一个乖,让她安分守己吧。如若既能教李越学乖,又能对朝政有利,您一定会去做的,不是吗?可李越,从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安分,她如果安分,根本就不会走到您的面前。就连这条狗。”
大福被她一把揽到了怀里,它高兴地叫了一声,不住地舔她的手。贞筠道:“就连这条狗病了,李越都会满街找大夫,来救它的命。她对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您只想,李越不归,让您十分难做,可您从来没想过,她拜您的那群好臣子所赐,背上了那么多命债,这仇不报,她会如何的痛苦难当。您没有一刻不在权衡利弊,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全心信您。”
贞筠凭着火气说出这番话后,才知道害怕。她伏地道:“臣妇斗胆,冒犯天颜,还请万岁降罪。”
出乎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生气,半晌之后,他才轻轻道:“万里江山,千钧重担,朕不得不权衡,朕只能去权衡。”
贞筠一怔,她道:“那么您就以为君之心去做事。李越此行是她所愿,是死是活,全看她的命数。万岁和娘娘不必再为她的性命费心。但万一苍天垂怜,李越平安归来,臣妇恳请万岁,恪守君臣之义,莫再越雷池半步。”
朱厚照勃然大怒:“你在教朕做事?”
贞筠不卑不亢道:“臣妇怎么敢。只是万岁,任何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您虽是天子,可亦不能将天下所有的好处都占尽了吧。相信,这亦是李越衷心所愿。”一边放弃了她,一边又要获得她的爱,哪有这种好事。
她忽而一笑:“您委实不必担忧,李越一直明白自己的身份,绝不会沦落到让您为难的地步。”
朱厚照心中刺痛,他何尝不明白,可这个蠢妇人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一点,让他最为难,也最伤心。
而远在鞑靼的月池,浑然不知紫禁城中老婆的这一番大闹。她正在告别嘎鲁。她垂眸道:“我姑祖母病重了,我必须得回去了。”
嘎鲁心下自然是万分不愿。他道:“我们才见面多久,你、你就要离开吗?”
月池叹道:“我自然也不想,可姑祖母对我恩重如山,于情于理,我都要回去照料她。你别担心,只要两位王子的地位稳固,你的权势也会自然而然上升。为了与大汗对抗,他们一定会重用你。你就可以尽力劝说他们。为了赢过父亲,他们一定会促成明蒙议和,争取大明这个外援,那时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再见了。”
嘎鲁愁绪满怀:“可这要等多久?”
月池柔声道:“这关键要看你。无论多久,我都能等。我等着陪你去江南程家的那一天。”
嘎鲁脸上不由流露出感动的神情,他道:“我总以为自己是一个被长生天所弃的杂种。可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上天的仁慈所在。我甚至都在怀疑,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月池眉心一跳,她道:“这当然是真的。我从京城千里迢迢回来,难道你还怀疑我吗?”
嘎鲁忙道:“不,不是的。只是我苦了太久了,就像第一次吃蜜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月池垂眸道:“长生天不会永远苛待人。”
她仍着男装束发,于是拆下发冠,用剪刀剪了一缕头发交给他。嘎鲁心中的惊喜感动,难以言喻。他伸手就要去拿,却被月池阻止。她道:“要拿这个,必须用东西来换。”
嘎鲁一呆,随即回过神来,他慌慌忙忙地去拿刀子,就要割下自己的一大缕头发。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谁要这个了。我要这个。”
她指了指嘎鲁的胡须。嘎鲁的手一颤,忽然不动了,他道:“这个不行……这个不配。”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你既然觉得,我能治好你心里的伤口,那就不该一直遮遮掩掩地做人。传说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有一位奇女子,名叫钟无艳。钟无艳生得奇丑无比,凹头深目,肥顶少发,皮肤烤漆,四十岁都没嫁出去。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因为当时的国君齐宣王不理政事,冒死来到都城临淄劝谏。她举目、张口、挥手,然后一边拍着膝盖,一边高喊:‘危险,有危险。’齐宣王万分不解,钟无艳道:‘我举目,是为替大王察风云之变,张口是为警大王不听劝谏的耳朵,挥手是替大王赶走阿谀小人,拍腿是为拆除大王专供游乐的雪宫。我虽为民女,但也听过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秦军就要大军压境,大王却依旧沉湎酒色,闹得民不聊生,这样国家怎能生存呢?’齐宣王听后羞惭不已,后来还娶钟无艳为后。”
“可见,人的外表,并不能决定人的命途,更不能限制人的高度。”月池轻抚他的脸,“你该走出来了。你没有任何错失,所以不该为别人的残忍自怨自艾。只要你有才识有德行,一心为正道奉献,你一样能像钟无艳一样。获得崇高的地位,获得别人的尊敬和亲近。你的父亲也会以你为荣,因为你让他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
嘎鲁的目中已泛出泪光,他道:“我真的可以吗?我总觉得,好得太不真实了。一夕之间,失去的东西,好像都能回来了……”
月池道:“当然可以。有我的帮助,你一定可以。”
她亲手拿起小刀,一点一点替他刮下脸上的胡须。嘎鲁还是很逃避,月池却按住了他的手,静静端详了他半晌,方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
嘎鲁避开她的目光:“很丑吧。”
月池摇摇头:“你的心,比金子还要闪耀。相信你的臣民,也会因此崇敬你。这些疤会成为你坚毅的证明。”
光靠感情是无法打动一个人,还必须有需要和利益的驱使。满都海福晋病重给了嘎鲁改变的诉求,而她所描绘的地位、权势和爱情则成了嘎鲁改变的动力。这三者合一,才能扭转一个人的心性。
而她在离开嘎鲁后,却没有返回京都,而直接转道去了鄂尔多斯部。她要和亦不剌太师会和,共同劝说鄂尔多斯部的首领满都赉阿固勒呼。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事实上,当满都赉阿固勒呼知道新任济农乌鲁斯要来这里分走他的领地和牛羊时,他已经是怒不可遏。
满都赉阿固勒呼提出:“索性等乌鲁斯来时,咱们就把他杀了!我们三方合力,再一起打回汗廷。”
亦不剌太师和月池皆连连摇头。月池道:“草原人心服口服的,只有黄金家族。我们还是需要一个,听话的天命之主。我记得,琴德木尼小姐,还没有成婚吧?”
亦不剌看向月池,眼前一亮。
“你说什么,亦不剌要求结亲?”汗廷之中,达延汗来回踱步,他显然是又惊又疑。满都海福晋看着堆满帐篷的礼物,也是惊诧不已。
她的肚子此时凸起,她托着肚子听侍女一样样地清点,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索布德公主此时早已生下她最小的儿子。她欣喜地拿着珠宝,在孩子面前晃荡。这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听得她也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她道:“额吉,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一定是他们怕了,所以才又送礼物又结亲。”
满都海福晋皱眉道:“亦不剌,会这么容易怕吗?”
达延汗同样面色凝重:“一个宁愿与汉人合作都要杀掉我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可他究竟想做什么?”
小儿子前去赴任,达延汗夫妇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方面调来了嘎鲁率领的赛汗部和察哈尔的勇士作为扈从,另一方面下令土默特部全程护卫。乌鲁斯本人更是斗志昂扬,做好了与亦不剌冲突的准备。只要亦不剌对他的赴任表现出任何的抵抗,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就会变成前线。
他时刻牢记着满都海福晋的叮嘱:“如若真要开战,不要自己逞强,一定要及时回头报信。南边有汉人,西边有瓦剌,我们必须要速战速决,才能获取胜利。”
可没想到,他高度警惕地来到右翼后,那个在父母口中如狼似虎的亦不剌竟然只率了五十个随从来拜见他。他态度之谦卑,姿态之恭敬,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就连土默特部的领主科赛塔布囊,都不敢认他的老朋友们。亦不剌不仅给乌鲁斯和汗廷送礼,也对科赛塔布囊赠以重金,他痛哭流涕地表示,过去是他瞎了心,与大汗作对,如今他已经知错,希冀能得到大汗的谅解。
科赛塔布囊同样也是半信半疑,他问道:“是吗,我还以为你的野心,像地底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嘞。”
亦不剌哀叹道:“过去,我的确抱有不该有的想法,可大汗日益强大,子孙繁衍,我却日渐老迈,后裔稀薄。我既然做不了第二个也先汗,就绝不能让我的子孙沦落到也先后裔的地步。孛儿只斤氏的统治,是不可动摇的。”
科赛塔布囊仍然试探道:“可你的汉人朋友们吗?有了他们的援助,你未必不能获胜。”
亦不剌大骂道:“汉人,那就是一群软蛋。我就是瞎了心才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差点铸成了大错。科赛塔布囊,我尊贵的兄弟,恳求你帮帮我,求得大汗的宽恕吧。只要你能帮忙促成我女儿与济农的婚事,我愿意送三百头牛给你,当作谢礼。”
科赛塔布囊明面上答应下来,暗地里却去贿赂亦不剌的随从,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挖出消息来。他最后当然能得偿所愿。
他的使者这样在达延汗面前禀报:“亦不剌和汉人谈崩了。汉人始终不愿意先出兵到草原中,他们要求亦不剌先攻击汗廷,他们随后再来。结果,亦不剌也不敢相信他们的话,坚持要汉人的大军先吸引汗廷的注意力。双方无法达成一致。乌鲁斯济农前往赴任,鄂尔多斯和土默特部都表示归附。亦不剌再三思量,还是决定投向汗廷。”
这倒是说得通了。达延汗嗤笑一声:“汉人个个软弱,又喜欢内斗,当时李越被困宣府城外,都无人去救。这次又怎么会应亦不剌的请求。不过,他坚持要求结亲,就说明还贪心不足。”
满都海福晋想了想道:“他希望通过求亲来试探我们的态度。如若我们同意这桩亲事,一旦他的女儿琴德木尼与乌鲁斯生下子嗣,他就能凭借胡达的地位,继续维持对永谢布部的掌控。”胡达是指岳父的意思。
索布德公主大声道:“那怎么能行,右翼怎么能有两个主人。琴德木尼比乌鲁斯还要大八岁,又老又丑又放荡,乌鲁斯绝不能娶她。”
一句“老和丑”像针一样刺进满都海福晋的心底,伴随着妊娠反应,她的脾气更加暴躁。她斥道:“这样的大事,有你说话的份吗!还不快回去。”
公主莫名被责骂,如何肯依,她尖声道:“额布!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乌鲁斯是我的弟弟,我是他的姐姐,我们虽然不是同父,却是同母,我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这字字句句又戳中了另一个痛点。连达延汗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蠢丫头。他道:“好了,索布德,你额布是身子不舒服,你回去吧,不要惹她生气了。我将这一匣珠宝赐给你做礼物。”
索布德公主这才勉强平息下来,她拿着珠宝,抱着孩子,嘟嘟囔囔地走了:“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好像我就舒服了似得。”
满都海福晋气了个倒仰,达延汗坐在她身侧宽慰她:“索布德只是口无遮拦,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你怎么同她斗气,你说一百句话,她也未必听得懂一句。”
满都海福晋靠在软枕上,她有些后悔:“真不该将她惯成这样,既不聪明,又不仁善。”既然成不了母亲的支柱,也当不了母亲的安慰。她还有脸骂琴德木尼,她自己还不是一样。如果她能有三分像自己,也能够收拢满都古勒汗的势力,让她两个弟弟的地位更加稳固。
达延汗心中警铃大作。自从满都海福晋联络两个部落首领和一众旧臣,一齐强烈要求分封领地后,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只是满都海福晋在他面前哀叹连连:“大汗,这个孩子这样的闹腾,我不知道这次还能否安然生育。在我走之前,我希望能看到我们的两个孩子,都立起来。我们蒙古能统一起来。我只有这一个心愿了,求您应允我吧。”
达延汗对满都海福晋当然是有感情的,只是她强势时,他情不自禁地逆反,一旦她弱势下来,他又开始回忆起往日的感情。他不论如何拈花惹草,始终没想过更换继承人。所以,他在思量再三后,还是依传统同意了。可这一次,满都海福晋又感慨起索布德来。索布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大家都有的默契,可如今,她却开始后悔,这意味着什么。他正思索时,满都海福晋忽然抱住他的胳膊:“大汗,我真的老了吗?”
达延汗强笑道:“你怎么会老呢,在我心中,你始终是那么强大、美丽。”
满都海福晋道:“是吗,那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达延汗看着她,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皮肤粗糙松弛,眼底还有深深的青黑,身上由于保胎而久不沐浴,还散发着一股气味,与香料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难言的味道。
他已经见识过那么多美人,一时竟然下不去嘴。满都海福晋久久等不到这个吻,她睁开了眼睛,他眼中的嫌恶撞进了她的眼帘中。她就像跌进冰封的湖泊中一样,虽然早有预料,可已然冰寒刺骨。
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达延汗忙道:“这是怎么了。”
他忍着恶心开始吻她的泪水,可无论是亲吻的人,还是被吻的人,都感受到强烈的不适。满都海福晋推开了他,她道:“大汗不必这样勉强。我知道,我是老了,配不上您了。或许,我应该听从他们的建议,该迎新人来陪伴您了。”
达延汗也觉得惭愧,可生理反应是无法遏制的。他尽力劝了她很久,却仍得不到一个好脸,于是就拂袖而去。满都海福晋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她闭上眼,缓缓淌下两行清泪。她喃喃道:“幸好,幸好我还没有蠢到底。”
她开始筹备两个孩子的婚事。小儿子乌鲁斯与琴德木尼成婚。正如亦不剌所说,他已然垂垂老朽,而他的子孙又怎敌得过成吉思汗的子孙。加快让乌鲁斯立稳脚跟,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大儿子图鲁,她挑中了察静,这位出身于察罕章部落的女子。她甚至还给达延汗特意找了几个汉人美女,并且再也不约束他饮酒。
在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中,满都海福晋露出微笑:“喝吧,喝吧,继续喝吧,成日靠在女人肚皮上的你,怎么能和我的儿子们抗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