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出神
“——”
他空着的一只手关上水阀,一切嘈杂停止。
她的手臂和他的手掌像突如其来一场角力,谁也不松开,谁也不示弱。
被梁恪言抓住手臂的那一刻,柳絮宁就知道自己迷糊了,也在当下清醒过来,可是她不想做那个示弱的人,反而力道更大地往后抵去,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借此发泄在海滩上积累的怒火。
但梁恪言,是可以让她用来发泄的吗?
他的力道一点一点放轻,掌心从她的手臂划到手腕,再无法往下滑的时候,轻轻地扣住。
他的视线直击她镜中的眸,澄澈瞳孔里升起的楚楚动人扣人心弦。
原本按着水阀的手往下摁洗脸池塞,将要溢到边缘的水被吸食般旋转着往下坠。
“没谁。”柳絮宁不挣扎了。
“好。”热潮退去,他松开她的手,只拿过那个毛巾,一擡高,没有绞干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掉。
柳絮宁惊讶地过头去:“啊、啊?”
就……好了?明知是搪塞敷衍的造假答案,也不追问吗?
梁恪言绞干毛巾,随意地往脑袋上一贴,或者说,用砸来形容更为准确。
“这张脸长得不太行,让你看见就想打。”
她窘迫:“不是。”
足够宽敞到可兼并淋浴和泡澡的盥洗室居然因为他的到来变得狭窄,柳絮宁觉得她恍若置身狭隘的鱼缸,一说话,就呛得咕噜咕噜冒泡泡。
对面这个男人,足够让她缺氧。
梁恪言不再说话,先一步走出去。
柳絮宁不清楚,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吗?他明明知道一定不是这样的,她已经清晰地摆出了防备的攻击姿势,他还能如此淡然地不追问。
好吧,还是感谢他的沉默。
柳絮宁追上去:“你没敷好。”
梁恪言拿下来递给她。柳絮宁将毛巾对折再对折,垫脚贴在他的额头上。
脚尖落下来时,她路过他的眼睛,漆黑的瞳色里,藏着沉寂火山下盘旋的岩浆,滚烫、浓烈,又被死死压住。
“行了。”他自己接过毛巾,“晚安。”
镇定自若地开口,步伐快得却像一场落荒而逃。
但柳絮宁不觉得此夜安宁。洗好澡躺在床上时,收到了梁锐言的消息。
梁锐言:【楼下好像有家很好吃的早茶店,明天别吃酒店的自助了,我们吃那个去?】
只字不提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柳絮宁:【不去,起不来。】
他也没睡,秒回:【买了给你送上来。】
柳絮宁:【那我也起不来开门。】
不再管他发什么,柳絮宁关上手机,空调打到二十二度,再躲进厚厚的被子里,她突然想起梁恪言今天说话时带了点鼻音,还有他额头上那道不知缘何的红痕。
柳絮宁爬起来,把空调打回二十六度,又点开微信,不带犹豫地掠过梁锐言那个鲜艳的数字12,下滑找到梁恪言:【你是感冒了吗,我有感冒药。】
消息是三分钟后回的:【怎么什么药都有。】
柳絮宁:【当然是以防万一啊。】
柳絮宁:【你就是那个万一。】
柳絮宁:【你全吃了,回去的时候我的行李箱就能轻一点咯。】
一条接一条的信息像春日争相绽放的花苞,伴着泉水叮咚的声音一朵一朵地开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全吃了?这么恶毒,也不怕吃死他。
梁恪言一边起身一边回消息:【好。】
门一打开,眼前一晃,有东西抛向他。他没看清,但还是下意识接住。
——一盒感冒药。
再擡头时,眼里摆过她的一尾身影。
可以,他想做那个万一。
·
起瑞的年会向来热闹,五花八门的礼服靓得柳絮宁眼花缭乱。
每个部门都会出几个节目,坐在第一排的柳絮宁能近距离见证美轮美奂的舞美。
节目陆陆续续进行了一半,由于柳絮宁这桌有梁继衷许芳华他们,多的是人来敬酒,这桌上的热闹就没有停过。柳絮宁索性反坐,下巴靠着椅背,这似乎是个很没有礼貌的动作,不过管他呢,又没人注意到她。
除了她身边的梁锐言。见她这样子来劲儿,他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也跟着回头看了眼,是跳舞。他又索然无味地转回去。
旁边空了许久的位置是给梁恪言准备的,但他从年会开始就没有坐下过。起瑞坐落各地的分公司老总纷纷和他敬酒,子公司太多,权力分散,有好也有坏。坏处在于他手里的权利有些少;好处则在于,他能不费大力气地收回来。
梁恪言视线扫过这些人,谦逊笑着举杯。
梁继衷对这现状很满意,也起身走去。
他这么一走,本就是来阿谀奉承献殷勤的高层们也识相地跟上去。起瑞未来到底是谁的起瑞?这里个个都是人精,再清楚不过。
所以当柳絮宁发现梁恪言坐到她身边时,她突然怔住。
原本穿的规规矩矩的西装外套现在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白色衬衫最上方的扣子也解开一颗。整个会场灯光绚烂迷幻,流动的光在他周身流转。
明亮晦暗的光相互交错,瞬息即逝。柳絮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分不清他喝了多少。不过算算时间,还早。她记得以前的年会都要办到第二天凌晨,电梯里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待到翌日醒来又是风度翩翩雷厉风行的商业高管。
可能是柳絮宁探究的眼神太明显,又久久停留在他身上,梁恪言问:“怎么?”
柳絮宁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压低声音:“其实……”
她的神情太严肃,梁恪言皱着眉靠过来。
“我给你的药是头孢。”
梁恪言眉梢轻挑,不紧不慢:“其实我没吃你给的药。”
意料之中的,她的表情沉下去。
梁恪言突然觉得好笑,怎么这也能信啊,他这个妹妹有点傻傻的可爱。
“吃了。”他改口,眼里带着逗弄得逞的坏劲儿。
柳絮宁这才坐回去:“我就是随便问问。”
梁恪言:“但我在认真回答。”
起瑞人真多,会场温度真高,热意就悄悄地攀上了她的脸颊。柳絮宁闪避目光,去看舞台上的表演,拙劣地转移话题:“你是不是也会跳舞。”
梁恪言转头时顺势抿了口酒,喝完才懊悔,待会儿他还有敬不完的酒,现在喝它做什么。
舞台上几个男生跳的什么舞种他分辨不出来。至于他,学过,但忘了,左右也就去了四五次。为什么去呢?梁恪言揉揉眉心,因为梁安成要找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见江虹绫,所以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了她每周末会带着幼小的女儿去学舞蹈。可梁安成,有这心,没这光明正大的名头。还好还好,他有个儿子。
于是,每个周末成了梁恪言最讨厌的两天。已经耗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用在游泳课上,还要去他不喜欢的少年宫学他不感兴趣的舞蹈。少年宫的舞蹈老师直直纳闷,说他核心力量和爆发力远超同龄人,可这骨头怎么就能这么硬。
而他只觉得,男人真虚伪啊。要业界好评,要他人敬重,又放不下这熏心的色欲。
隔壁班有个新来没多久的小女孩,哭声也是凄厉至极。梁恪言从小到大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但这哭声真是让他全身上下鸡皮疙瘩战栗。听她哭一场,他对舞蹈的厌弃就加一分。有一次路过隔壁舞蹈房,门没关,里面那个小女孩又在涕泗横流地喊“妈妈”。可惜了,这里哪有她妈。
梁恪言当时站在门边,心想怎么能有人哭得这么好笑还这么漂亮。
而她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几乎是震天响地的“呜哇”一声,边爬边哭,边哭边吼:“哥哥!哥哥救救我!我不想跳舞了!”
梁恪言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还真在思考他要不要发扬古时少侠风范救她一条小命。
——然后,他的舞蹈老师来抓他了。
罢了,少侠自己小命都不保。江湖险恶,山高水远,大家还是顾好自己为妙。
后来,梁安成突然说如果他不愿意学跳舞就不用再去了。也行,那么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望她吃得苦中苦,以后在舞蹈界多有建树。
而再后来的数月之后,他在他的地盘看见了她。
他真成她哥了。要命。
“我记得你的。”柳絮宁说,“我还觉得你很凶,为什么不笑呢。”
思绪回笼,他清明一片的眼神望向她:“我不是也没问你为什么一直哭吗?”
柳絮宁听着他理所当然的口吻,气急了:“你被掰得跟面团一样你哭不哭啊?”
见她像炸起的地鼠,有多重的锤子都砸不下她铿锵的脑袋,气鼓鼓的誓要跟他争个对错,梁恪言唇边的笑意扩大:“那现在呢?”
“什么?”
“现在还觉得我很可怕吗?”
“觉得。”她郑重其事地点头,又在他略带纳闷的眼神里狡黠一笑,“骗你的。”
柳絮宁不自觉地长吐一口气:“我以为你讨厌我。”
梁恪言眯了眯眼睛,聚焦的眼里是明晃晃的迷茫,仿佛她说了什么荒唐至极的话。
“我做了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他们现在应该不复以往了吧,她可不可以大剌剌地剖开那份让她难以启齿的羞耻呢?
不知不觉间,舞台上的节目又换了一个,是与非门乐队的《乐园》,慵懒迷离的旋律比酒精还能麻痹大脑。
柳絮宁两手叠在椅背上,下巴支着手臂,像上课时偷摸着打盹的坏学生,喉咙压着,因此声音闷闷的:“去老宅那天,你是不是看到我踹周行敛了,我后来还把最后一个咸蛋黄鸡翅让给你呢,你不要,不要就算了,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屑……搞得我很长一段时间看见咸蛋黄就害怕。”
那不仅仅是一份咸蛋黄鸡翅,更是她少女时期由难堪蔓延出来的产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梁恪言条件反射地去拿酒杯,又克制着放下,躁动不安的手开始比划:“装腔作势,油盐不进,令人讨厌,死鱼脸……”每说一个词,他比划出的数字就加个“1”,而柳絮宁的脸烫程度也跟着叠加一分。
“能不能告诉我,看见这些评价,我应该做什么反应才对?”
柳絮宁自知理亏地语塞,思绪在脑子里冲刺跑妄图再找个新鲜出炉的理由。
“昨天你的员工这么说你也没见你生气啊。”
这里不再是成年人的利益交换所,变成了世界上最幼稚的幼稚园。他们两个是幼稚园里最差劲的学生,喋喋不休地数着对方身上的罪证以此为自己贴上一个好人标签。
“我不在意她们,随她们评价。”
“哈?”梁恪言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柳絮宁禁不住笑出一声,“所以你是在意我才会对我的评价耿耿于怀?”
“对。”
当语速过快时,大脑就会缺乏思考,随之而来的,是一比一的真心还是语言系统紊乱下的产物,都有待商榷。但当下的对话戛然,柳絮宁突然噤声,心跳擂鼓般叠起。
他似陡然清醒,又像陷入更深的酒意,盯着浓红色的酒液自圆其说:“喝太多了,不跟你打辩论。”
话落,又分出一个眼神给她。
两人直直地对视着,一道藏在心里许许多多年的结扣随之湮散。
大脑中某个控制理智的区块正式宣告罢工,柳絮宁没忍住,窃喜着笑了两声。
“笑什么。”他问。
她下巴傲慢一扬:“笑一下也不允许?”
那他倒也没有如此霸道。梁恪言耸耸肩,“ok”的手势在空中虚敲两下。柳絮宁于是笑容的弧度更甚。
“恪言,来,跟我去和江扬实业的董伯伯喝一杯。”梁继衷走到梁恪言身边,拍拍他的肩。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梁恪言胸口起伏了一下,脸上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苦和抗拒。只有柳絮宁看见了,她才不同情他呢,主动拿起那杯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酒递过去。
梁恪言不太高兴地接过:“你说以后我死了,是不是你递的刀?”
她诚实地摇摇头:“不会的,我有一点点晕血。”
梁恪言一瞬失语,没再搭她的腔。
须臾转身间,真情实感从他身上剥落,嘴边又是那个陌生到恰到好处的客套笑容。
年仅二十四岁,正值盛气凌人的青年时期,他站得松弛,游刃有余地处在一帮年长者之间谈笑风生。
柳絮宁有些出神,视线一寸寸地在他脸上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