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柏自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有一个亲弟弟,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
这是一个活在他母亲口中的弟弟,是他如影随形的噩梦。
楚夏精神状况总是时好时坏,他年纪小的时候根本无法分辨,有时候他小心翼翼不敢靠近,楚夏会走过来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喊他青柏,有时候他兴高采烈的扑到她的怀里,得到的却是怒骂,等楚夏清醒过来,又抱着他流泪道歉,他茫然地坐在楚夏怀里,理解不了她说的那些话。
再后来,他知道原来是妈妈生病了。
他要体谅一个生了病的母亲。
在他的记忆里,童年时代他们家在北京的处境并不怎么好。
苏家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各种复杂的亲戚关系,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混迹在政界,他印象里的爷爷总是严肃沉默的,而他爸行事作风一直谨慎低调,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苏盛文四处应酬,过早地看清了成年人之间的利益龃龉。
苏盛文教他,“青柏你看,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是有目的的。”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说话越好听的人可能背后捅刀子捅得越狠。”
“就算心里恨得发痒,面上也得和和气气,不能让人看出来。”
“…………”
于是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和班里的同学打好关系,和谁走得近,和谁离得远,都需要他算计。
但是他一直记着苏盛文的话,跟谁都不能走得太近,更不能傻乎乎的相信别人。
他在学校里必须保持着拿得出手的成绩,以便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也方便逢年过节他父亲能接受别人的夸赞。
他回到家要应对性情反复无常的母亲,听她无数次说起那个刚出生就被抱走的可怜弟弟,安抚她焦虑的情绪。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在别人眼里,他聪明懂事,学习成绩还好,外貌遗传了父母的优点,家世背景雄厚。
他的“好朋友”羡慕地说:“苏青柏,你一定过得很幸福,你爸爸妈妈那么爱你,成绩又好,简直没有什么烦恼嘛,我要是你,我得乐死。”
苏青柏脸上带着笑,“我爸爸妈妈确实都很好。”
苏盛文对他的要求只有更高没有最高,势必要将他培养成苏家这一辈最优秀的那个,楚夏情绪总是很不稳定,大多数时候都把心放在他那个如同鬼魅一样存在这个家里的弟弟身上,病情发作之后总是恶狠狠地咒骂他。
苏盛文和周昂告诉他,楚夏只是生病了,这不是她真实的想法,让他懂事一点。
于是他总是很温柔地安抚着楚夏的情绪,即使被骂也不放在心上。
可是他的心也没比别人多一层钢盔铠甲,被刀子扎上去也会疼。
久而久之,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披着一个叫“苏青柏”的完美外壳,温和大方,处事有度,人人见了他都要夸赞几句。
他谦虚又适当地接受夸赞,像是在脸上画了一张假面。
可是在这张微笑的假面背后,他并不怎么开心。
“青柏最懂事……”
“青柏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看看人家青柏,再看看你……”
“青柏这么懂事,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
一个个“懂事”像是带着尖刺的柔软藤蔓,将他捆绑在一个名为苏青柏的名词上,不管他怎么挣扎,都只会让尖刺扎得更深,带出淋漓的血肉。
他不想懂事。
只有没人爱的孩子才会早早的懂事。
苏盛文凉薄,楚夏疯癫,他知道没有人爱他。
可是知道又怎么样,在外人面前苏盛文是事业有成前途无量的模范丈夫,楚夏是深居简出温柔有度的好妻子,他们两个深爱着彼此,更是培养出来一个叫苏青柏的优秀懂事的儿子,他们简直就是完美家庭的模板。
不管苏盛文怎么凉薄,不论楚夏如何歇斯底里,他们总是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体面和优雅。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阴郁又疯狂,他褪去那层懂事完美的假面,只有一个扭曲又干涸的灵魂。
他倒是不再奢望苏盛文和楚夏爱他,又或者他们确实是爱他的,只是他感觉不到而已。
后来的事情在他眼里就是一出可笑的闹剧。
楚夏找到了他那个亲弟弟,他叫易尘良。
苏青柏站在讲台上第一次看见他,看着他和苏盛文七八分相似的五官,就知道是他。
当时他在和旁边的小姑娘笑,似乎对班里新转来一个同学并不感兴趣,低着头做题,前桌的男同学转头不知道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笑着踢了对方的凳子一脚。
他看起来生活地很开心,也很开朗。
最重要的是,易尘良活得很真实。
他开心的时候就会笑,生气了就骂人,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
他和班里一个叫云方的同学走得很近,他俩总是腻歪在一起,易尘良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
每天放学楚夏都要问他和弟弟说上话了吗,他每次都要胡编几句应付了事。
易尘良过得那么开心,为什么他们非要去打扰他?
让他回到这个畸形又压抑的家里来有什么好处?
苏青柏拖着,直到楚夏再次发病试图自杀。
楚夏哭着求他,想见见易尘良。
于是某天下了晚自习,他在实验楼前找到了易尘良,同他说明来龙去脉。
“他们明天想见见你,你一定也很像见见自己的亲生父母吧?”苏青柏这么说着,心里却希望易尘良能离他们远一点,就这么快乐下去挺好的。
于是他抱起胳膊,罕见地露出令人讨厌的,居高临下的神情,“当然了,我并不是那么欢迎你回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这副居高临下的高傲模样很惹人厌。
易尘良脸色不好看,等那个叫云方的同学来了,俩人一唱一和在那儿挤兑他,苏青柏差点没绷住脸笑出来,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演戏,黑着脸说:“你知不知道爸妈为了找到你吃了多少苦?你还有脸笑?”
他这个弟弟果然更讨厌他了,和云方转身就走。
他想起苏盛文和楚夏的行事作风,干脆再加了把火。
“易尘良!”他在他们身后喊:“不管你怎么想,血脉亲情是斩不断的!”
所以赶紧有多远跑多远。
他神色阴郁的站在路灯下半晌,待到两个人走远,忍不住笑了一下。
还开豪车来管家说少爷我来接您了……易尘良平时到底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他以为只要易尘良能表现出足够的厌恶,按照他爸的行事风格,向来不会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可是他到底还是太年轻,对官场上的事情了解的不够透彻,也低估了他妈对易尘良的执着程度。
俩人一声不吭把人弄到了英国。
他转回了北京的学校,易尘良的事情苏盛文不让他插手,他试探过几次就被他爸警告,后来去外公的寿宴上,常子期一个劲地打听易尘良的事情。
他这个表弟性子冷肃古板,场面上的事情倒是也还说得过去,但总是把不喜欢摆在明面上,例如常子期很不喜欢他,小时候甚至经常和他打架说他虚伪。
但其实苏青柏很喜欢这个冷飕飕的表弟,他被外公养得很好,虽然有时候很别扭,不怎么喜欢他,但是看见他在一众兄弟姐们里落单,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到他身边,捏着鼻子跟他说几句话,然后被他逗得生气要和他打架,偏偏还打不过他。
小时候他俩经常打架,当然他是跟常子期闹着玩,大了之后都要面子,常子期也明面上总是很客气,实际上连声表哥都不肯叫。
常子期跟他明里暗里和他打听了好几次易尘良的消息,他也知道云方一直在找易尘良,于是他就借机告诉了他易尘良在英国的消息,甚至为此还挨了他一拳头。
他只希望叫云方的那小子能争点气,赶紧把易尘良拎走,天天对着楚夏,再活泼开朗的性子也得郁闷,易尘良又不是他。
结果过年的时候,苏盛文带着他去了瑞士,下飞机的时候他才知道易尘良在瑞士,顿时感觉他爸老奸巨猾,竟然连他也瞒着。
到了易尘良和楚夏住的地方,他见到了变化巨大的易尘良,他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开心了,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有些阴郁,让他看得直皱眉。
于是他旁敲侧击告诉易尘良消息,结果被易尘良不硬不软地给顶了回来。
“常子期还天天跟我打听你的消息,我听说他跟云方走得挺近的,你说是他想打听你,还是云方想打听你?”他笑着跟易尘良说。
听常子期说云方找他快找疯了,他俩平时玩得那么好,好歹让易尘良知道云方在找他。
“你告诉他了?”易尘良问他,但其实攥紧了手。
苏青柏不知道为什么看得有点不是滋味,“我告诉了,常子期都揍我了,我跟他说你在英国呢。”
“瑞士和英国离得还挺远的,对吧,弟弟。”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实际上有点着急。
傻弟弟,你好朋友都找错地儿了,你还在这里不紧不慢地看电视呢。
易尘良果然变了脸色。
吃饭的时候,他又暗搓搓地示意,“弟弟这个红绳好像是一对?”
他依稀记得云方手上好像也有一条,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好兄弟非要戴两条一模一样的手绳,就像他不理解为什么之前云方要喂他弟弟喝牛奶一样。
但是好歹能提醒他一下他。
“不是一对,海边小摊子上买的,五块钱十根,哥你要是想要我下次给你带。”易尘良不急不缓地吃着排骨。
“……不用了。”苏青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该闹得的时候不闹,这会儿闹起来苏盛文说不定就把他给送回去,“可能是我记错了。”
弟弟不争气,他也实在是插不上手,过完年就回了北京,直到过了几个月他才听说易尘良在计划着回国,虽然计划很粗糙,但是可行性很大,他联系了之前认识的大胡子外教,请他关键时候帮了易尘良一把。
再后来,易尘良终于是脱离了这个畸形的家,苏青柏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想,疯他一个就够了,苏家不需要再有第二个苏青柏了。
楚夏和苏盛文最终还是离了婚,十几年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哪怕他依然要扮演一个听话懂事的苏青柏。
但易尘良还是易尘良。
而他以前是苏青柏,以后也会是苏青柏。
也只能是苏青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