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郁乐承的记忆里,对郁伟的恐惧是长年累月堆积起的根深蒂固,伴随着无止境的殴打、谩骂和反复无常的道歉、安抚,郁伟会打他个半死,却又能跪在地上哭得声泪俱下,搂着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而冯珊香的处境则比他要难过得多。
可即便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外人面前,他们依旧是和谐有爱的一家三口,冯珊香偶尔的反抗换来的是母子两个被打得更惨,以及郁伟更激烈和恐怖的道歉,只不过随着郁乐承年纪渐长,也因为赚钱越来越忙,郁伟好像终于改掉了这个坏毛病——
更可悲的是,郁乐承跟冯珊香一样,真的认为郁伟改好了,而且他高中开始住校,回家时总是平和的氛围,让他生出一种自己家原本就是这样的错觉。
“他、他会打我。”郁乐承紧紧抱着宿礼,就像他从前被打后跑到山上抱着属于自己的那只小羊,全身的疼痛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我打不过他……他跟我道歉,我就会原谅他……宿礼,我是你的兔子,我不跟他走。”
他用力地抱着宿礼,竭力地想去听清宿礼的心声,就像病入膏肓的患者乱求医,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将他湮没,尤其是在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之中,这种恐惧重新袭来几乎让他无力招架。
因为能听见宿礼心声逐渐生出来的卑劣和勇气,在再次看见郁伟之后,变得可笑又不堪一击。
他还是那个胆怯懦弱让人恶心的同性恋。
在无法听清宿礼心声的瞬间,郁乐承对自己的厌恶到达了顶峰。
“郁乐承,你冷静一点。”宿礼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地盯着他慌乱的眼睛,“你身上那些伤都是你爸打的?”
郁乐承看着他,眼泪含在眼眶里透出深重的红,“……是。”
宿礼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擦掉了他眼里的泪,“别怕,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让他走。”
厕所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听着越来越远,郁乐承目光空洞地盯着黑色的把手,胃里开始痉挛,疼痛像是扎了针的麻绳,裹在身上慢慢往他血肉里收紧,让他疼得喘不上气来。
‘郁乐承,你都上初二了,连架都不会打,小娘娘腔!’
‘打人是不对的。’
‘郁乐承他爸会打人,是个暴力狂!’
‘那郁乐承肯定也是暴力狂……哈哈,暴力狂!’
‘我不是!’
‘郁乐承打人啦!快叫老师!’
‘你能耐了啊,还敢在学校里打架,把人打进医院了!你给我过来!’
‘他先骂的我!’
“骂你你就听着!我看你是皮痒了,三天不打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他被拽着打了很久,然后脱光了衣服跪在院子的雪地里,鼻青脸肿,血和眼泪冻成一团,从此再也不敢跟别人动手。
郁乐承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这段回忆,在他记忆里最鲜明的是自己生病,郁伟背着他去乡里的卫生院,又把热乎乎的油饼裹在大衣里给他送来,让他慢点吃,忙前跑后给他去倒杯热水喝……
记吃不记打的贱料——郁伟骂得也没错。
不知道过了多久,厕所门终于被人打开。
宿礼看着蜷缩成一团缩在角落里的郁乐承,心里忽然升腾出一种比烦躁更为浓稠的情绪。
他不喜欢看见这样的郁乐承。
他更喜欢月光下对方乖巧又狡黠地让他当小羊,又或者被他亲得脸颊泛红想躲却还是紧抓着他不肯放手,再不济,也是能笑着跟步风嘉一起下五子棋。
“他走了。”宿礼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我们回去吧。”
郁乐承看着他递给自己的那只手,刚要伸手去抓,就猝不及防听清楚了他的心声。
【……这面团一样的性子难怪被欺负,艹……好烦啊……】
郁乐承的手僵在了半空。
宿礼见状握住他的手把人给拽了起来,体贴道:“腿麻了?”
郁乐承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怎么跟我爸说的?”
“我没跟他说,直接给警卫室的大爷打的电话。”宿礼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我说他有精神病,你不介意吧?”
【这么说他爸好像有点不太好?不过那臭傻逼打我兔子,妈的这么说都算客气了,艹,越想越气,我这么大一只兔子给我揍得胆子这么小,艹!艹!!艹!傻逼玩意儿,我兔子那么好看的后背都给留疤了,妈蛋,我可怜的兔子……】
郁乐承本来有点想笑,但听着他的心声又有点想哭,他看着宿礼那张熟悉又好看的脸和令人心安的微笑,吸了吸鼻子,凑上去将脑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声道:“宿礼。”
宿礼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将人搂住。
【死兔子还挺沉。】
郁乐承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闷声道:“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就算他是个让人恶心讨厌懦弱的同性恋,就算宿礼会因为他的性格感到烦躁,但他还是喜欢宿礼。
非常喜欢。
喜欢到哪怕明知道宿礼是个直男明知道他很危险,明明知道再继续下去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也想紧紧抓住这个人。
喜欢到让他这种活在一滩自卑和懦弱的烂泥里的人,都能挣扎出一点勇气。
宿礼被他的呼吸扫的有点痒,闻言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十分高冷道:“嗯。”
【呜呜呜他说喜欢我!!!郁乐承肯定觉得我帅呆了哈哈哈哈!我超帅的!!他是不是在跟我表白啊?啧,今天桃花运很旺嘛,没办法,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的,他肯定觉得我比那个傻逼季飞宇帅!!这他妈就够了,擦,那个寸头傻逼……虽然我是直的,不过我可以假装弯一弯,嘿嘿,反正能把小兔子骗到手让他老实听我话就不算亏,唉,我可真下作……可谁让我就不是个好人呢?】
【不当人真开心。】
“我也很喜欢你。”宿礼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背,托起了郁乐承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微笑道:“所以承承,要不要我当你男朋友?”
【他肯定会答应的,亲都亲了这么多次了,小兔子肯定快要爱我爱得要死要活了,哈,搞基说不定比谈恋爱都刺激哈哈哈。】
【让郁乐承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才好。】
“……”郁乐承听着他欢快又欠揍的心声,将他的校服紧紧攥在了掌心里,“你、也喜欢我?”
【反正是这只臭兔子先来招惹我的!他强吻的老子!只是给兔子当男朋友哄他开心而已,我要是他男朋友了他肯定就更依赖我了,简直是一举两得。】
宿礼的心声让郁乐承有些失落,却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着宿礼脸上浮现出那种程式化的敷衍笑容,看着他准备点头张开嘴,于是就在他说谎的前一秒,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宿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就被郁乐承按着肩膀抵在了门板上,郁乐承垂着眼睛很认真地吻着他,然后有些急切地入侵,直到宿礼开始有点慌乱地回应他。
宿礼虽然喜欢亲他,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像亲宠物一样的亲吻,只有偶尔喂点东西给他吃的时候会同他像恋人一般接吻,但脑子里大多想的都是些不着边际又让人恼火的东西。
“承、郁乐承。”宿礼被他亲得呼吸微乱,托住他的下巴试图将他推远一点,“可以了。”
【卧槽卧槽!死兔子有点过火啊……我他妈今天怎么就挑了这条裤子!!妈的离我远一点……我、我他妈真是——】
郁乐承垂下眼睛盯着他红润的嘴唇,很听话地没有再继续亲下去,只是靠在了他身上,小声道:“别怕,我是你男朋友…不要紧的。”
宿礼脸色陡然涨红,郁乐承眼睁睁地看着鲜艳的颜色飞快地蔓延到了他的耳根和脖颈,他还要故作淡定地去推眼镜,“当然。”
【嗷嗷嗷——让我去死吧!!丢死人了!!死兔子不要紧贴在我身上呜呜呜,妈妈他跟我耍流氓!!我才不怕我要治不了一只兔子我算什么男人卧槽别亲我脖子!!妈的我不干净了!臭兔子谈恋爱就谈恋爱,别动手动脚!】
不管他心里怎么嚎,郁乐承都抛到了脑后,他紧紧抱着宿礼,将脸埋进了他胸前的校服里,闷声道:“……骗子。”
“什么?”宿礼没听清,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是不是有点卑鄙了……他被他爸吓成这样我却趁虚而入要做他男朋友,畜生啊宿礼,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可是我好想完全拥有一只自己的兔子,又是主人又是男朋友,这样的双保险才不会让他逃走……小可怜儿,为什么身边就没个好人呢?】
郁乐承抬起头来,低声道:“回去吧。”
——
郁伟的出现给郁乐承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哪怕是宿礼提出做他的男朋友也难以抵消这种惊恐,一连好几天他都处于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
文艺晚会这天,他和步风嘉坐在观众席上,台上精彩的节目以及耳边热闹的欢呼声和掌声都给不了他任何愉悦感。
宿礼在舞台剧上扮演的是名侍卫首领,只有几句台词的角色,但是他出来时场下的观众顿时就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和掌声。
宿礼没戴眼镜,穿着侍卫华丽繁复的礼服拿着剑在认真地表演,那欧式的宽腰带将他的腰身线条束缚得极为流畅。
郁乐承紧紧地盯着他,不肯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将他的身影烙进自己的眼睛里,脑海里却在不受控制地想着其他事。
郁伟既然想要找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他想不明白,当初郁伟知道他是同性恋之后,对他的厌恶无以复加,口口声声让他滚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找他?
宿礼能打发走他一次,难道以后每一次他都要靠宿礼来解决问题吗?如果宿礼因为他受伤了呢……他受够了自己瞻前顾后的性格,更不想以后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
他是对郁伟极度恐惧,但再害怕再纠结,事情也总要解决。
周围的欢呼声比之前更加激烈,宿礼扮演的侍卫为了保护主人被敌人刺中了心脏死去,很快表演就接近尾声,表演者谢幕退场。
宿礼和林睿一伙人没过多久就从舞台后面绕出来到了观众席,显然他们准备继续观看剩下的节目。
黑暗中传来了压低的交谈声和笑声,郁乐承左手边的空位坐上了人。
“好看吗?”宿礼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格外清晰。
郁乐承没敢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宿礼转头去看后面落了座的同学和他右手边聚精会神玩手机的步风嘉,清了清嗓子,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那你觉得你男朋友帅吗?”
郁乐承呼吸一窒,在黑暗中缓缓转过了头,对上了他那双温润清澈的眼睛,同样压低了声音。
“特别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