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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春知处 正文 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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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实际上在十八年前,裴氏刚出事的那段时日,有不少人坚信裴氏的无辜。

    受过裴氏恩惠的人太多,即便是明知这是深不见底的浑水,还是有人愿意为了洗清裴氏的清白而跳进去。但那些竭力想要为真相查明证据的人,接连出事,有些人死于意外,有些则是被牵连进无端的罪案中,总之没人善终。

    许君赫曾在十岁的时候,向皇帝提起这桩旧事,问他明知有人暗中作祟,却不将他们抓起来。

    记忆中,皇帝坐在高座,神色被昏暗的灯光覆盖,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再是掌控生杀,万人之上的君王,而是变成了一个极为寻常的老人。

    他久久不言,但许君赫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没有证据。

    孙相t所组建的势力,看似上下紧紧相连,实则下面一旦出了事,很快就被一刀切掉了。就像是被斩首的周刺史,被毒死在牢中的郑褚归,都是与他来往密切的人,可真到了他们落马的时候,将他们所有东西翻来覆去地查,半点查不到左相身上。

    他站在高位,仿佛自始至终都是清白。

    但许君赫也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来到泠州之后,一直在暗中拔除左相一党遍布在此处的人手。以周刺史,郑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相继下狱被处决后,左相能在泠州调用的人手已经不多了,只剩下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没被许君赫找出来。

    泠州本应该处于相对安全的状态,但许君赫忽略了一个组织。

    长夜镖局。

    也是在收到杀死正善的那个暗器时,他才明白那姓薛的屠户究竟是什么身份。

    夜色浓重,月弯如钩,明亮皎洁。

    浓厚的云层飘过,遮住了夜空中唯一的明亮,天地暗下来。

    纪云蘅心里藏着事,夜晚总觉得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白天所接收的信息。她本来就比寻常人思考得慢,加上这些错综复杂的往事还掺杂了她个人的情感,于是分析起来总是在半途上就卡住,导致她深夜未眠。

    纪宅地处西城区的偏僻之地,周围是一片树林,没有邻舍。这样的地方在入夜之后安静至极,除却一些动物和风发出的声响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这样寂静的环境下,稍微有一点声响,便会在黑夜里无限被放大。

    就在纪云蘅抠着枕头思考时,“砰”的一声巨响凭空炸开,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此突兀。

    她惊了一跳,猛地从床榻上坐起,紧接着听见了哗然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夜色里拔声尖叫。纪云蘅惊慌起来,飞快地爬下床榻,抓起自己的衣裳就往身上套。这是她那么多年独自生活练就的本能,在遇到任何未知的危险情况下,第一反应就是逃。

    这样的本能使她规避了很多不必要的伤害。

    只是她衣裙刚穿好,门就被大力拍响,“大姑娘,大姑娘!!”

    是六菊,纪云蘅赶忙去开门。

    门被打开的瞬间,夜风呼啸着灌了进来,那些模糊的嘶喊声在瞬间变得清晰了,凄厉的惨嚎刺破天际,让纪云蘅心惊不已。

    就见六菊惊慌失措地进了门,像是整个人吓疯了一样,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顺着脸颊淌,“出事了!来了好多凶神,在前院杀人呢!快逃吧大姑娘!”

    纪云蘅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景,擡头一看,就见前院隐隐燃起火光,滚滚黑烟往天上飞。

    她的身体骤然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地摸出小哨子,短促地吹了一下。

    一阵清风掠过,暗卫悄无声息地从檐上翻落,险些将六菊当场吓晕。

    许君赫留了两个暗卫守着纪云蘅,方才从六菊的口中得知前院来了刺客,已经有一人动身翻出院墙前去报信,另一人对纪云蘅道:“请随属下离开此处!”

    纪云蘅怕得要死,对许君赫留下的人自然是信任的,没有任何异议就跟了上去。

    三人脚步匆匆地来到后院,刚打开门,纪云蘅的脚步猛地一停,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苏姨母……苏姨母还在前院!”

    也正是此时,那暗卫转身推了纪云蘅的肩头一把,“快回去!将门锁起来!”

    纪云蘅什么都没瞧清楚,被这一把力道推得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六菊从后面扶了一把,随后手疾眼快地将门给关上,飞速放下门闩,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大姑娘,外面有人!”六菊拽着纪云蘅往屋中去。

    小院里没有什么藏身之处,只有这一座寝屋能暂时躲避。纪云蘅在往屋中跑的时候,听见后院的门处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声响。

    她的脑袋像是一下被砸蒙了,不知这些突然对纪家下杀手的人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将面对什么结局,只知道危险与死亡正一步步逼近。

    “不能躲在这里。”纪云蘅猛地拉住了慌张的六菊,手上的力道极其大,似乎想以这种方式让六菊冷静下来。

    “大姑娘……”

    “我们不能躲在这里,会死得很快。”纪云蘅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我们要出去,去前院。”

    六菊的眼睛陡然瞪大,惊悚地看着纪云蘅,觉得自家的小姐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完全昏了头,“那些人就在前院,我们去了会被杀的!”

    纪云蘅摇摇头,干脆上前将堵住的房门打开,说道:“这个院子只有这么大,他们已经找到了后门,良学留下的那个人挡在门外,就是为我们争取逃生的时间。”

    一旦后院的门被迫,躲在房中无异于是瓮中之鼈,但前院庞大,加之地形迥异,其实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纪云蘅一把打开门,对六菊道:“走!”

    虽说此举等同于找死,但这样的情形下,纪云蘅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所处的小院位于纪宅最后方,与下人所居住的地方都隔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些惨叫声尚未波及此处。

    夜间路边没有点灯,视线里所有的景物只能借着月光照亮,因此夜色也成了纪云蘅最好的掩护,她微微弯了腰地穿行在黑暗中,几乎能与夜色融为一体。

    六菊的身体一直在抖,死死地咬住下唇,没让自己发出惊叫的声音。

    两人站在亭中往前处眺望,隐隐看见火光在蹿动,似乎有人举着火把奔跑,悲惨的哭嚎声不绝于耳。

    “大姑娘,咱们怎么办?藏在哪里?”六菊蹲在纪云蘅身边,用颤抖的气音问。

    转头一看,纪云蘅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蹲在横栏后,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指尖用力到翻出白色,死死地盯着面前飘动的火光,惊慌失措地喃喃,“苏姨母……”

    “大姑娘!”六菊抓着她的手,使劲晃了一下,咬着牙低声说:“保命要紧!”

    纪云蘅像是被这一下给晃醒了,蓦然收回视线与六菊对视了一下,随后转头往周围看了看,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夜晚的风喧嚣肆意,将纪云蘅的长发衣衫吹得翻飞不止,吹进了心里,是彻骨的冰凉。

    她不敢停下脚步,按照记忆朝目的地奔跑。幸而没有火光的照明,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月亮若隐若现,将纪云蘅的身影给遮住。

    纪云蘅想去的那个地方,其实是她没被关在后院前所居住的小院,位于宅子的西侧,要绕过一片小池塘。纪云蘅从前住在那里,是因为她本就体弱,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对于宅中的其他院落来说,那里偏僻而幽静。

    只是后来她和母亲一同搬进静思院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旧居所,一晃多年没去,也不知道院子是不是还在。

    没有灯火照明,纪云蘅奔跑的速度也不敢太快,但脚下又慌乱,一不小心就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上栽了个跟头。

    六菊惊呼一声,赶忙将人搀扶起来。纪云蘅揉了揉摔疼的掌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没事……”

    也不知道是安慰六菊,还是在安慰自己。

    幸运的是,那座院子依旧存在,只不过好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外面一层院墙被推倒,架起了高高的木柴和草垛,不规则地排列着。后面的屋舍卸了门,堆满了东西,看不清楚是什么。

    纪云蘅看着面前的院子,努力在脑中勾勒出幼年时在这里玩耍的景象。时间隔得太久,她早就不是纪家的嫡长女,她所住的地方,也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

    “先躲在这里吧。”纪云蘅并未感到失落,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情,她着急忙慌地抓着六菊进了房中。

    房中无法点灯,隔绝了月光之后就更显得黑暗,只有靠得极近的时候才能面前看清楚对方的脸。

    六菊吓得满脸泪水到现在还没擦干,反观纪云蘅,虽然面色惊慌呼吸急促,眼眸中却出乎意料地压着一丝冷静。

    屋中被各种各样的杂物堆得很满,两人寻了一处缝隙蹲下,小小的身体贴在一起,相互传递热意。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就显得格外明显,相互交错着。

    六菊紧紧抠着自己的手,身体到现在还在发抖,无法平息心t中的恐惧,“大姑娘,大姑娘,你说我们会不会……会不会死在这里?我还没活够呢,我觉得我的好日子才刚来……”

    纪云蘅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像是许多针同时往心头扎,疼痛密密麻麻的,无处可躲。

    她隐约意识到今夜的变故是为谁而起。

    是因为她。

    纪云蘅也是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他们口中的“选择”一词意味着什么。

    她母亲将盒子里的东西藏得那么深,甚至在死前都不肯说出当年与正善往来的事,只将它当作一个线索告诉纪云蘅,并非她刻意卖关子。

    而是纪云蘅在选择之后,所面对的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可以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纪家嫡女,在自己的小院中生活,日后在泠州择一个夫婿成婚,此后相夫教子,安稳度过一生。如此一来,人们会逐渐忘记她上一辈的身份,也忘记裴氏的过往。

    但纪云蘅选择了成为裴家之女,她向真相靠近,挖掘,就等同于主动走向危险。有人不想要旧事重提,所以翻起旧账的人,都得死。

    可孙相再如何厉害,也是朝中当官的,能如此胆大妄为,派人来寻常百姓的家中大开杀戒吗?

    哪怕他再如何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可他身在京城,距离泠州那么远,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达的命令?谁家的马那么有能耐,一日之内就能在泠州与京城跑个来回?

    她是早上与许君赫一同去的庙中,怎么晚上就被人找上门了?

    纪云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没事的,我们不是孤身一人。”纪云蘅沉了一口气,徐徐道:“有人会帮助我们。”

    纪云蘅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躲在这里等许君赫来。

    寻常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吓疯,而纪云蘅在情绪上的迟钝在此时却占了优势,她看起来有些沉稳,于是也感染了六菊的惊慌,让人慢慢趋于平静。

    时间在夜幕下无限被拉长,月亮忽明忽灭,狂风倒灌,没有门做阻挡的小屋被夜风占据,两个女孩的手脚都被吹得冰凉。她们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蹲在夹缝之中,紧紧依偎在一起。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纪云蘅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却又希望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

    但纪宅拢共也没有特别大,前来寻找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她们藏身之处。

    “这里好像没搜过。”

    粗犷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送了进来,传进两个人的耳中。

    纪云蘅猛地动了一下,肩膀撞在六菊的身上,将她也惊了一跳。紧接着六菊开始剧烈地颤抖,一张口话还没说,泪就先落了下来,竭力压着声音中的惊慌,“大姑娘,大姑娘……他们来了!”

    纪云蘅本能地想要站起来,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用这个姿势蹲了多久,双腿几乎麻木得没了知觉,稍微一动就传来酸痛的感觉。

    六菊的身体比她好得多,已经从狭小的缝隙里爬出去,失神一般低低念叨着,“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六菊。”纪云蘅很是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同时想让她拉自己一把。

    但六菊猛地闭上了嘴,而后一转身,面对着纪云蘅一弯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先是往地上磕了个头,再擡起脸时,泪水几乎将脸给洗了一遍。

    六菊的声音一直在发抖,几乎稳不住声线,低声道:“大姑娘,我以前一直像猪狗一样活着,被人随意欺压,只能吃剩饭剩菜,每月的工钱都被克扣,我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是后来你救了我。你给了我银子,让我去买的东西,说剩下的银钱都给我,那是我活到现在拿到的第一笔属于我自己的工钱。我其实并没有忘记我娘的样貌,当初那么跟你说,只是希望大姑娘能给我找个娘,谁都好,只要认我做女儿,让我不再是孤儿……”

    “当初认了楚娘时,我是真心实意想把她当成娘亲,日后尽心尽力孝敬她,只是后来楚娘走的时候并没有知会我一声,我去了豆花店才知道她将店盘给了别人。我知道我这是又被抛弃了,不过我心中无怨,只要待在大姑娘身边就够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在我心里就是再世菩萨……”

    六菊的语速非常快,像是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吐出来,没有给纪云蘅回答的机会,“我不过一条贱命,不值钱,但是大姑娘你不能死,你的事还没有做完,你得活着。”

    她说完,又给纪云蘅磕了个头,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泪道:“我现在就出去将他们引走,你等声音跑远了就赶紧跑出去,离开此地。”

    纪云蘅大惊,“六菊!”

    六菊不想死,但更不想纪云蘅死。

    她下定了决心之后,在这一刻勇气战胜了心里的胆怯,迈开腿闷着头往外冲。

    然而刚跑了两步,却被纪云蘅一个飞扑给扑倒在地。两人就这么摔了个跟头,纪云蘅死死地抱住她的肩膀,不愿松手。

    这样的牺牲是无用的,纪云蘅心里想,就算是六菊能将人引走,也跑不了多远。她在许君赫身边见识过那种习武之人,脚步轻得几乎没有,一眨眼就从天上落下来了,寻常人根本跑不过。

    纪云蘅爬起来,拽着六菊往屋中去。她知道风往屋中倒灌,那必然是两面相通,所以在屋子的后面也有出口。况且现在那些人还没找到此处,还不知道会从什么方向来,这时候跑出去万一撞上了人,只有死路一条。

    纪云蘅在别的方面没什么经验,但在逃跑和躲藏方面很有心得。这里这么黑,又如此偏僻,他们很难一寸一寸地搜索。

    此时此刻,躲比逃更有利。

    纪云蘅如此盘算着,刚把六菊拉回屋内,忽而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刀剑相撞的声响,隐隐传来几声怒骂,像是打斗起来一样。

    她立即捂住六菊的嘴,自己也屏气凝神,将背贴在墙边上,仔仔细细地从风里捕捉外面传来的声音。

    没过多久,那些打斗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纪云蘅仍没有动,认真听着,想辨别周围还有没有其他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咔哒”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是踩到了枯木枝发出的声音,竟是在十分近的地方了。

    下一刻,六菊的手一把拽住了纪云蘅的胳膊,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外面的一处地方,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纪云蘅见状心脏也猛地跳了一下,转头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就见在门前的地上,有一个人影,被月光投落,几乎贴着门口。

    这说明有个人此时就站在墙外,与纪云蘅和六菊站在同一个位置,只不过当间隔了一道墙。

    那人手里像是拎着一把弯刀,又黏稠的液体不断从上面滴落。他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六菊吓得险些晕厥,身体抖得厉害,难以抑制喉咙里的哭腔,似乎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濒死的绝望。

    纪云蘅的目光盯着那影子,看了许久。

    随后,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夜中响起,“薛叔,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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