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雅尔大会之盛况,比起中原的过年,还有过之。
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风雪的寒冷,甚至当风雪大作时会一起欢呼起来。袒胸露乳的汉子数不胜数,在圈好的赛场边大摇大摆的走着,成群结队,欢声笑语。
他们都是来自各部族的勇士,有单枪匹马来,也有拖家带口的,还有的拿了自己部族事先准备的肉干皮子等货物来这儿做交易,于是在赛场边也逐渐成型了一个小集市,供王庭的和各处赶来观战或参赛的人闲逛采买。
正是这个时候,才能让分散在各处的姬家军从容混进来。他们都是常年和北蛮打交道的士兵,知己知彼这一科目可谓修到了满分,穿了当地人的衣服进来,有的还操一口熟练的百泉语,之前墨錾和姬俊君借住的破毡帐,就是姬家军提前进来个租好的。
徐绍均回到毡帐中,看到里面满满当当十几个姬家军的大汉,长长的叹了口气。
在场的人表情都不大好。
出去打探情况的人不止徐绍均一个,甚至不通百泉语长得也不北蛮的徐绍均是最没用的一个,等他回去时,这些人该得到的消息也都得到了,看起来已经商量了一轮。
“现在只能想办法把岱钦引开,之后不管粱寒帮不帮忙,都必须把察托尔抓在手里,这个时机一错过,以后就更难了。”墨錾似乎是把刚才未竟的话说完,又转头对徐绍均道,“绍均,他们听说今日开赛之际,王族要把将军带出来示众。”
“什么?!”徐绍均皱眉,“会当众伤害将军吗?”
“幸而将军的名声在北蛮也大,虽然两边打了那么多年,但这边却也敬将军是个英雄,应该不会当众做什么侮辱英雄的事。”一个姬家的老兵道,他胡子拉碴的,神色倒还平静,“而且,虽然不惜的讲,但岱钦这个人,还是可以信一信。”
“信他什么?信他不会污蔑我哥?还是信他不会跟朝廷串通?”姬俊君没好气,“要不是他埋伏!我哥怎么可能落进他手里!你们特娘的还替他们说上话了?!”
“上兵伐谋,战场本就不单单是敌我双方的事,将军腹背受敌,岱钦没有趁机要他的命,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也没什么可不平的。”墨錾倒是很看得开,“这次若是能救出将军,回头除掉朝中的奸贼,有岱钦在,说不定还能促使两国和平一段时间,虽是后话,但并非没有可能。”
“我们之前就觉得岱钦这次冬天出兵着实诡异,也是因为岱钦本就是心疼兵卒之人,冬天若是他们备粮充足,他是轻易不会动武的,毕竟冬天用兵对北蛮来说也不是易事,劳民伤财,并不可取。”那个大胡子老兵道,“当时我们就觉得,定是那两个女人又在整幺蛾子,岱钦做人家王后的弟弟,不得不听令罢了。”
“我们……是不是把他们想太好了?”他们这番对话把徐绍均一阳光少年的阴暗面都激出来了,他试探着问,“他们到底是北蛮,活捉将军大功一件,对他们来说,将军活着比死了更有用,你们看现在那雅尔,不就可以把将军弄出来示众,好涨涨王族的威风?”
“你不懂,”大胡子道,“诶不对,你们江湖人应该最懂这事儿吧,就说高手比武,翻来覆去打了几十回都不分胜负,打得对对头比对自己娘还熟悉,那个叫什么来着……星星什么?”
“惺惺相惜。”墨錾笑着补充。
“哎对!就这!将军说的就是这个!”
徐绍均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徐心烈“污染”了,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将军这么觉得,岱钦不一定呀。”
“嘿,他们都说你少年英雄,怎的如此阴暗,啧啧啧!”大胡子不屑的转过头去。
徐绍均都有点委屈了,阴暗?这群人是不是忘了他们被北蛮逼得数九寒天跨越几百里荒漠深入敌方大本营苦苦等待营救机会的事?现在事儿还没成呢就开始给敌人说好话了?!他阴不阴暗不知道,他们是十成十的天真啊!
徐绍均不说话了,他甚至开始隔空心疼自家妹妹,他算是明白当初徐心烈明明什么大恶都没有,顶着“徐不义”名号被全江湖唾弃的感受了,那可真是憋屈到委屈,委屈到想哭。
(远方徐心烈打了个喷嚏,破口大骂:又是谁在编排我!都给我死!)
“那我去吧,”姬俊君突然站起来,“我去找粱寒!大不了先绑他!拿刀架着也要逼他把察托尔从岱钦身边骗开!”
她的自告奋勇收获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紧皱着眉,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姬俊君脾气上来了:“喂!听到我说的话没?!”
墨錾望向徐绍均:“如何?”
徐绍均皱着眉,点点头:“我去。”
“娘的,你这都抢?”姬俊君瞪大眼。
“不是,”徐绍均苦笑,“只能我去。”
姬俊君一愣,立刻也明白了过来。她与粱寒不认识,如今能在精神上压制到他的,在场只有一个徐绍均。
毕竟,他也亲眼看到了马莹的死。
想到马莹,她神色一黯,两人相处不过三天,其实并不熟,但是那个日夜为儿子担心的女人却让她印象深刻。马莹出门前两人什么都没说,谁料却一去不归,这种突然的离开,让姬俊君如鲠在喉,越想越难受。
她没坚持,一屁股坐下,嘟着嘴:“那你去吧。”
徐绍均站了起来,披上外套。
“徐绍均,”姬俊君忽然抬头看着他,认真道,“你可得回来啊。”
徐绍均一愣,笑了笑,点点头:“总不至于被那三脚猫往胸口插把刀吧。”
说罢,说了句“等我信号”,转身出了营帐。
他一走,帐中便只剩下姬家军一行,众人面面相觑,许久,墨錾叹道:“谁能料到,如今朝野,居然是在靠一群江湖人力挽狂澜。”
“那个徐心烈,当真那么聪明?”大胡子问。他们已经从徐绍均口中知道了徐心烈的行程,大概也能猜到若是一切顺利,边关的混乱,还得靠她在朝廷釜底抽薪才能解决。
“要说多聪明,在下也说不上来。”墨錾中肯道,“但若要说能耐,那确实是在下生平少见之人。有主见但不专横,有才华却不专美,心怀天下又富市井之气,八面玲珑又不卑不亢,妙人,若真要说,只能说,是个妙人了。”
一旁姬俊君连连点头。
“墨先生你这么夸,岂不是个天仙样的人物?”大胡子身边一个年轻士兵一脸神往。
墨錾立刻道:“啊,那真不是。”
众:“……”
徐绍均一路往粱寒的营帐走去。
那雅尔盛会在即,王族便有了临时的营帐扎在赛场附近,守卫还是往日的粗中有细,但作为察托尔亲王的庶子,还是不受王妃待见的庶子,粱寒的营帐又小,又偏,孤零零的扎在角落里。
但即便如此,白天也有一个亲卫守着,还有更加密集的巡逻队来来去去。
徐绍均还是那身奴仆的装束,百泉还有奴隶制,绝大多数奴仆差不多是半个奴隶,被选去服侍王族的都是长得还可以,手脚还灵巧的人。是以他把脸弄脏,羊皮外套上搭个脏兮兮的坎肩,虽然一眼看去比其他人瘦长了一点,但顶多就像个营养不良的仆人,并不惹眼。
绕过几个营帐,他顺手牵羊了一盘肉干,一脸镇定的走到粱寒营帐附近,却发现营帐外突兀的站了一群人。
其中竟然有两个眼熟的人!
无须太多回想,徐绍均就记起他们便是马莹死那天,跟在那个调戏自己的贵妇身后的仆从。后来他落荒而逃了,并没有看到之后的事情,可事后与墨錾几人分析,猜测那贵妇就是察托尔的“正室”,亲王妃塔娜。
这个曾经被誉为百泉珍珠的女人是百泉第二大部族族长之女,她的部族掌握着百泉最为丰润的草场,一度有着取代王族的实力,后来在数次战争中落败,主动归顺了王庭,本来是大阏氏最有力的人选,奈何为了压制他们部族,王太后通拉嘎做主将她嫁给了单于的弟弟察托尔,是以塔娜一直将自己的婚姻视作耻辱。
谁料察托尔也不是什么省心货,一开始有点野心想挑战王位的时候没成功,之后流亡在中原时,留在王庭硬撑的塔娜还心疼了他一波,却不料这丈夫好不容易回来了,居然还带来了中原的姘头加一个“野种”。要“百泉珍珠”平静的接受,自然是不可能,自此夫妻彻底闹掰,即使两人依然暗藏着一个“夺取王位”的共同目标,可在马莹和粱寒的插足之下,实在是难以修复裂痕。
时至今日,塔娜显然是已经死了心,开始专心享受“贵妇的快乐”,马莹死那天还有心调戏路边的徐绍均,就可见一斑。
如今她出现在粱寒的营帐,就算是家庭关系一向和睦的徐绍均,也能猜出她是来找茬的。
徐绍均心里暗爽,在门口卫兵和一众仆从的瞪视下假装害怕,瑟缩在一边,光明正大的等着。
即使是临时扎的毡包,有大风和周围的人声在,也足够隔绝里面的声音,徐绍均竖直了耳朵,忐忑的等了许久,却只听到响亮的“啪”一声后,帘帐被一把掀开,塔娜一脸高傲的走了出来,一抬手,旁边的仆妇非常有眼力见的递上一块锦帕给她擦手,擦完了,塔娜一把夺过锦帕,转手扔进营帐,还啐了一口,这才趾高气扬的带着一行人离开。
人群一走,又只剩下孤零零的营帐和孤零零的卫兵,看得徐绍均都有点不忍起来。
他叹口气,在卫兵警惕的眼神中,小步走上前,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肉干零嘴。
卫兵看了一眼,又疑惑的看了看他,张口说了一句百泉话。徐绍均已经有了应对经验,半张着嘴“额额”了两声,指了指自己,摆摆手,一脸憨笑。
卫兵明白了,不耐烦的又看了他一眼,顺手拿了根肉干塞进嘴里,朝里面摆摆手。
徐绍均点头哈腰,进了营帐。
营帐中一片昏暗,他眯了下眼才适应里面的光线,才看到里面的粱寒,只一眼,他心底就叹了口气。
所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莫不如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