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寒的营帐里极为简陋,几乎与一般仆从一样只有最基础的生活设施。此时粱寒就缩在半新的柜子边,左半边脸红肿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即便他这奴仆一样的人进去了,他也无所谓,只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木然的进入自己的思绪中。
徐绍均默默的走过去,将肉干放在了他手边。粱寒看了一眼,眼中有些疑惑,张口想说什么,但转而又闭上了嘴,一脸沉郁。
他把他当成百泉人了。
徐绍均这两日饱受语言不通的困扰,见状非常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了一丝丝的同情,但那同情在粱寒一脚踢开他手里的盘子时立刻**然无存。
粱寒一脸戾气,指着外头,狠声道:“滚。”
徐绍均挑了挑眉,低头捡起地上的肉干放回盘子,头也不抬道:“你母亲尸骨未寒,你就彻底把自己当成北蛮了吗?”
粱寒一惊,他手一缩,死死的盯着徐绍均,这才认出他来,神色一黯,自嘲道:“那你说,我是什么?”
说完,他的眼眶肉眼可见的红了。
“你是汉人啊!是我们大宣的人!”徐绍均压低声音吼道,“我信你一开始是为了保护你娘才这么做,我不管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就问你,你真的宁愿在这儿做一个异族苟活,也不愿回去抬头挺胸的做人吗?!”
“我愿意啊,我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
“我,我回去怎么跟他们交代!”粱寒低吼,涕泗横流,“那些师叔伯,他们还守着黄河帮,还在等着我和我娘,可我们,我娘,我……”
“你真的杀了你娘吗?”
“没有!你那日不是在吗,我句句属实!”粱寒痛苦道,“我在这又何尝有一天好日子!没错!是我鬼迷了心窍,以为自己能在这做人上人,我不过,不过犹豫了那么一下,她,她就说要拉着我同归于尽!我就是挣扎了一下!就是挣扎了一下!我为什么要杀我娘,我怎么可能杀我娘,我宁愿死的是我!”
说罢,他头扣在地上,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徐绍均往帐门看了一眼,皱了皱眉,他决计是不能逗留太久的,只能道:“粱寒,你应当知道我过来所为何事,我现在就问你,你做不做。”
粱寒全身一震,他颤颤巍巍的抬头,无助:“可,可我已经没了娘,我,我……”
“你还把他当你爹?”徐绍均气笑了,指着门口低吼,“要真是把你当儿子,会任由你被人这般欺辱?!粱寒,你娘当年为何拼死也要逃回中原,你难道不知道?!”
“我,我知道。”粱寒低下头,“可我……”
徐绍均哼了一声,却也有些词穷。从外人看来自然无法理解粱寒这般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样子,可他偏生能明白他的感受。
粱寒自小没父亲,也饱尝了没父亲的辛酸。而从大宣过来的路上,马莹作为长辈,能与他谈的自然只有徐浚泉那一波的陈年旧事,聊多了便会感叹什么虎父无犬子,他不得不承认在那时,暗自也会被粱寒暗藏着嫉妒的眼神取悦到。
这种优越感是让他深感惭愧的,是以现在粱寒那么舍不得察托尔这个“爹”,徐绍均甚至不忍心开口说什么重话——他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他只能赌气似的道:“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出气筒,你便待着吧,我们不管事成与否,明日便会离开这儿,回大宣去,你,好自为之!”
听到“回大宣去”四个字,粱寒呼吸一滞。
徐绍均没注意到,低头捡起地上的盘子冷声道:“我料你也不稀罕这些,我带回去给……”
“你们,你们,明日便走了?”粱寒颤声道,“不是,不是要救将军吗?”
“若救不出,只能回去从长计议,那雅尔之后人就少了,躲不住。”徐绍均平静道,“那雅尔不过三天,明日不走,后天若是被发现,那就是被所有部族的人一起追捕了。”
粱寒沉默了,徐绍均一看有戏,故意放慢了步伐,一点点转身往帐门走去。
“明日晨时。”背后,传来粱寒的声音,迟疑,不确定,但终究是说了出来,“察托尔帐前,等我消息。”
徐绍均手都已经碰到了帐门,闻言悄悄的握了一下拳,镇定道:“好。”
“晚上,我会求他,给娘火葬,罐子,我放在,我的门口。”粱寒哽咽道,“就算,就算我回不去了,也请你们,把她,至少把她,带回去。”
徐绍均紧紧的闭了闭眼,点头:“好。”
说罢,他掀开厚重的帐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能说服粱寒,并不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但是他的额外要求,却让姬家军一行一阵唏嘘。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墨錾叹道,“本来母子同归,多好。”
“还要多谢那个老娘们一巴掌!”姬俊君拍掌笑道,“要不然那小子还真以为自己在这会有好日子过!”
徐绍均专心烤着顺来的肉干,神色意外的沉重,墨錾知他心思,安慰道:“别担心了,再难不也过来了,有马帮主在天之灵保佑,定不会有事的。”
徐绍均摇摇头,他并不是因为明日的事情担忧。而是粱寒最后说的那段话,按照徐心烈的说法就是“立旗”,太不吉利,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这想法过于玄乎,他不好意思往外说,只能默默的点点头。
这边姬家军已经商量起任务来了,这些日子他们也算把王庭摸了个透,以至于现在绑了察托尔以后,不需要探路,光凭脑内布局,就能规划处撤退的路线,哪儿抢马,哪儿离开,哪儿埋伏人,哪儿换人……很快就聊到了换人后。
“之后他们铁定还会追,到时候哥几个在后头挡着,你们只管自己走。”
“老哥你这话就瞧不起人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能挡多久,肯定是弟弟们来啊。”
“啧!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统共跟他们才交过几回手,可别他们把你们解决了追上来老哥我的屁味儿还在原地呢!”
“嘿!你还真瞧不起我们啊,走走走出去练练?!”
“练练就练练!”
“我也要断后!”姬俊君举手。
“小姐你就别添乱了!”
徐绍均听了一会儿,越听越心浮气躁,待吃了半饱,默默的起身往外走。
“绍均,你去哪?”墨錾问。
徐绍均一顿,道:“去接马莹。”
墨錾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了,料想粱寒应该已经处理了他母亲的遗骨,叹了口气点点头:“小心点。”
徐绍均走出营帐,被冷风一吹,心头的阴霾还真消散了一点,再抬头看璀璨的星河,忍不住出了会儿神。
身后一阵热风刮过,姬俊君掀账跟了出来,一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怎么还站在这,我还想着去找你呢。”
“找我作甚?”
姬俊君一脸理所当然:“跟你一块去啊。”
“别了,我一个人也可以。”
“哎呀!”姬俊君一掌拍他胳膊上,“你们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啥意思?当我绣花枕头吗?特娘的!再说个不字,我打你了啊!”
徐绍均哭笑不得:“可我就是去取个……得得得,你要跟便跟着吧。”
姬俊君见他妥协,反而有些不安了,跟着走了几步,小声道:“你生气啦?”
“嗯?不会。”
“我不信。”
徐绍均隐忍的叹了口气:“我为何要生气。”
“我打你啊。”
“这……不算打。”
“那算什么,哦,打情骂俏?”
“???”
徐绍均猛地回头,刚瞪眼想说什么,却见姬俊君自己都呆住了,正捂着嘴瞪大眼,惊恐的看着他,见他回头,干脆瑟缩了两步,支吾道:“啊,我,我就是,乱说的,那个,我没那个意思。”
这下反而弄的徐绍均没脾气了,他叹口气回头继续走,边走边道:“女侠,在下虽然是江湖人,但江湖也是讲礼义廉耻的。”
“我,我晓得,心烈与我讲过。”姬俊君在后头怯生生道,“但我,但我总觉得,这么讲,能与你们说上话,显得,显得,潇洒些。”
“哎,姬姑娘,说实话,”徐绍均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在下以为你最潇洒最有魄力的时候,恰是你在宫中与御前太监周旋的时候。”
“嗯?那谄媚逢迎的样子,潇洒?”
“洞悉人心,从容应对,这不叫潇洒?”
姬俊君沉默了。
徐绍均与姬俊君一道在外头徘徊了许久,才等到粱寒跌跌撞撞的捧回了马莹的骨灰,他在卫兵惊讶的眼神中搬出一张桌子,将骨灰放置在上面,点了三炷香,认真的磕了头,依依不舍的进了帐子。
即便是豪放如北蛮,对于与骨灰贴身相伴还是有些忌讳的,守夜的卫兵几乎都不愿往供桌上多看两眼,徐绍均和姬俊君趁着夜色,极为顺利的拿到了骨灰罐。
前置任务做完,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这一夜,几乎无人好眠,一个个辗转反侧,皆心事重重。
清晨天还未亮,众人便沉默着收拾行李,离开了这个他们蛰居了五天的破旧毡帐,按照之前的计划,各自散开。
徐绍均、姬俊君和墨錾三人负责去接应粱寒,此时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三人缩在不远处一个柴垛旁边,小心的观察着察托尔营帐的动静。
察托尔亲王的王帐虽然是临时的,但依然华丽厚重,与他儿子粱寒的相比几乎一个天一个地,守卫也很是严密,除了门口的两个,前后侧边还各站了一个,再加上已经起床干活的仆人们,看起来很是棘手。
墨錾朝手心哈着气,忽然道:“绍均,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徐绍均紧盯着周围,没看到粱寒,他的心就一直吊着。
“察托尔,到底有没有这个分量。”
徐绍均一愣,转头又恰看到姬俊君同样惊讶的眼神,心里莫名的沉了一下:“察托尔,不配换姬将军?”
“察托尔虽是王族,但早年意欲谋反,现在又与小单于交好,小单于无后,若是出个意外,势必只能让察托尔继位,如此一来,他便成了王太后和大阏氏最大的眼中钉,我担心我们这个计划,反而遂了那两个女人的愿。”
“不是说就算为了王族的颜面也会换回察托尔吗?”
墨錾苦笑:“怕就怕她们孤注一掷,狠下心借刀杀人。”
“那怎么……啊,来了!”姬俊君一声低呼,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这边粱寒一脸憔悴,已经从旁侧走到了察托尔帐前,他左右看了一圈,不知有没有看到徐绍均几个,依然一副卑微的样子去求见察托尔。
通报过后,卫兵掀帐将他放了进去。徐绍均三人紧紧盯着,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上去接应粱寒。
寂静的晨暮中,白色的毡帐就像一个坟包,充满着压迫感,可就在第一缕晨光透过古曼山照在毡帐上之时,毡帐中忽然一阵**,竟然隐隐传来兵器交击之声,随后毡帐猛地被掀开,粱寒竟然浑身是血的扑了出来!
这一次他定定的看向了徐绍均他们的方向,缓缓的摇了摇头,比了个口型:“快走。”
他的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闲庭信步的跟了出来,粱寒回头看了一眼,剧烈的喘息着,却站直了身子,缓缓转身,面对着那人。
徐绍均心里一紧,岱钦!他怎么会在察托尔的王帐中?!他居然在察托尔的王帐中!
岱钦的身后,察托尔也跟了出来,他捂着手臂,一脸痛心。
岱钦微微侧头看了察托尔一眼,神色意味深长,察托尔看明白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闭紧眼点了点头。
“走!绍均!”墨錾一把抓住徐绍均的胳膊,“他们知道我们的计划!周围定有埋伏!”
可徐绍均没有动,他死死前方,粱寒浑身颤抖着,鲜血早已染透了厚厚的皮袄,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抬头瞪着岱钦,昂首挺胸,一动不动。
这一瞬,他像极了他的母亲。
岱钦神色中带着点叹息,他看着粱寒,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绍均!”墨錾的叫声中,徐绍均拔剑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