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绍均蹲伏在一个毡包旁,冷眼看着一行人从王帐中赶出来,四周号声呜呜的响起,河谷那儿肉眼可见火光骤然亮了起来。
马莹从旁边急匆匆赶了过来,也在他旁边蹲下,轻声道:“如你所料。”
徐绍均嗯了一声。
自从前几日马莹的周围突然多了不少巡逻,他就知道定是岱钦发现了自己。这并不意外,这天苍苍野茫茫,他如果回到关里只能两头空,跟着这个队伍才是唯一的选择。这也让他接下来几日的日子非常难熬,虽然大队伍在风雪中行进并不快,但到底人家有马还有马车,晚上还能明火烧烤。他不方便进马莹的帐子,只能夜里偷吃的,然后缩在马群中睡觉,偶尔冷的不行了,才去他们烤肉的火堆边借着余温取暖。
徐绍均感觉自己这辈子要吃的苦大概都集中在这儿了,但还好,他终究跟到了王庭。
徐心烈肯定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在她的预设中,虽然大多也存在见机行事的成分,但是只要他能够联络上墨錾,又有忠心耿耿的姬家军在,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去。却没想到朝中的人如此狠辣,竟然是想毁掉姬家军一般压制着他们,接连两个姬家人被拉下,连亲信都不放过。
他本就和姬家不熟,又身无一官半职,半点姬家军的信任都得不到,如今竟然只有把姬无患救出来,或者找到姬俊君一条路可以走。
马莹在这儿住过一阵子,略通百泉语,以她的本事,逃出看管与他汇合很方便,但谁知道他们抓了一个落单的士兵,却死活问不出姬无患被关在哪,无奈只能把那个士兵杀了藏在一边。若是再抓一个也是这样,死的人多了,定然会引出大动静,如今只有声东击西,逼对方自己暴露姬无患的位置。
既然岱钦知道自己跟着,必然猜到自己会去救姬无患,所以一旦此时出了事,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去查看姬无患的缩在。
至于接下来凭他们两人怎么救,怎么逃,甚至连怎么安然入关,都是现在无暇考虑的事了。
两人等大部队远去了,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幸而有夜色遮蔽,只要不靠近火光的范围,两人的身形就不容易被发现,他们一路跟着岱钦一行走到王帐后面,这才发现那儿的山脚处,居然有一个一人高的洞,洞边堆着被扫开的雪,里面隐约有火光闪烁,洞的两边干脆支了两个小毡帐,显然一直有人看守着。
“冰牢?”徐绍均精准定义了自己看到的东西,皱起了眉,“这,怎么进去?”
马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正我不想死在里头。”
徐绍均快速的看着四周,发现这真是关人的绝佳地点,虽然以他对洞穴的了解,这山上定有几处通向这个洞的口子,可多半不会大,顶多作通风用,绝不可能拿来救人,也就是说这洞完全就是一个绝境,进去难,进去要出来更难!
过了许久,他看着岱钦和单于有说有笑的出来了,神色很是放松。没一会儿,有两人从旁边赶来,迎面走上去,还没分辨出那两人的长相,就听旁边马莹呼吸一滞。
徐绍均秒懂,那是察托尔和粱寒。
他们说话声音不高,察托尔和粱寒看起来有些着急,反而单于笑眯眯的,岱钦更是一脸看笑话的样子,眼见察托尔迈步向岱钦,想要对他动手,又听后面一声呼号,四人全都望向那个方向,徐绍均和马莹也回头看去。
那儿来了一行人,阵仗极大,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一个灯笼,最前面有四个人撑着一个巨大的皮帐,只挡住正中间的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袍子,袍子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瘦削,却贵气逼人。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徐绍均还是从马莹的反应中确认了那女人的身份。
“大阏氏?”他低声问。
马莹低低的嗯了一声,咬牙:“吉雅赛音。”
徐绍均神色一紧,他已经从各种渠道见识了这女人的厉害。年少时嫁给上一任单于,结果没两年单于就死了,她立刻依附于当时的皇太后通拉嘎,两个女人一起按住了企图回来夺位的上上任单于的幼弟察托尔,她更是转头就嫁给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丈夫的弟弟特木尔,后来更是祭出自己的弟弟岱钦掌握军权,再次牢牢把持住了百泉王庭。
如今通拉嘎已老,单于特木尔初长成,中间最如日中天的,自然就是吉雅赛音了。
这一个女人,让冰牢门口的四个男人都如临大敌。
本来徐绍均和马莹两只躲得好好的,毕竟每一个毡包旁边都堆了干柴还有很多杂物,但是吉雅赛音一行的靠近还是让他俩下意识的躲了躲,是在是她气场太强,感觉仅仅路过就好像被什么沉重的气息笼罩了。
吉雅赛音刚走到近前,除了低头问候的岱钦和察托尔,唯有小单于乐呵呵的蹦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上去就是一串百泉语。
吉雅赛音已经年近四十,面容却还保养得很好,她有一双与岱钦肖似的细长眼,眼尾上翘,看起来很是犀利,本来应该很有威势的长相,却因为一双天然带笑的唇显得柔和了不少,此时被小丈夫拉着,微笑着听他说话,看起来既有着妻子的娇俏,又有着母亲的沉稳。
她是马莹如今处境的罪魁祸首之一,仅看了一会儿就让马莹气血上涌,她撇过头,却见徐绍均看着吉雅赛音,神色有些恍惚。
“你怎么了?”她问。
徐绍均回过神,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一眼看去,总觉得她和心烈有些像。”
马莹冷笑:“那可不是好事,这女人可是蛇蝎心肠。”
“哎,我懂……你可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马莹皱了皱眉:“都是些废话,嗯?”话刚说完,就见特木尔朝着粱寒那儿指了指,吉雅赛音挑了挑眉,往粱寒那儿看去。察托尔无奈,只能带着粱寒过来拜见,吉雅赛音端详了一会儿粱寒,笑着对察托尔说了句话,察托尔面容一苦。
这下徐绍均再看马莹,马莹就只能翻译了,她神色也很苦涩:“吉雅赛音说他家里这下有的热闹了。”
合情合理,徐绍均点点头。
他无心再关注这边的家长里短,虽然看到了这些北蛮王族,但是一来他们并非他的目标,二来就算他有心刺杀他们一了百了,在北蛮“战神”和吉雅赛音身边那么多壮汉的包围下,也不可能成功。
王庭看起来防卫上漏洞百出,实则没有一个人是好杀的,他没必要冒那个险,而且现在轻举妄动,激化了两国矛盾才是得不偿失。
“走吧,”他再一次仔细的看了一眼冰牢的位置,往后退去,谁料刚退两步,突然被人一把按住!
徐绍均头皮都麻了,差点拔剑后刺,却转手被人按住剑柄,他回头,却见马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一个人捂住了嘴,她手里也攥着弯刀,神色却很奇妙。
“绍均!”他身后的人低声道,“你怎么在这?!”
墨錾!徐绍均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快辨认出这个人的声音,但他还是一阵激动,他强行冷静下来,指了指冰牢。
墨錾和马莹身后的人都是一身百泉士兵的打扮,此时都会意的点点头,四人一道往后缓缓挪进黑暗中。
徐绍均和马莹跟着墨錾两人一路在毡帐中潜行,甚至绕路走过了古曼河一处比较狭窄的河道,方在一个破旧的毡帐中落了脚。待面前二人终于摘下包裹严实的头巾,还没看清墨錾身边那张小黑脸,就听到这人开口就是一句:“特娘的,闷死老娘了,啊呸呸呸!这巾子真臭!啊呸!呕!yue!”
徐绍均愣了一下,忽然哈一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形象全无,前俯后仰,笑得周围人都一脸莫名,莫名到后来变成惊讶,惊讶到后来变得无语。
说话那人则多了层生气:“喂!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没听过老娘这般说话!”
“对对对!说得好!”
这个“老娘”自然是姬俊君,她本来看见徐绍均还挺感动的,这时候只剩下翻白眼的冲动,小声问墨錾:“他是不是在嘲讽我?”
墨錾与马莹到底年长些,也算看得明白,墨錾笑着摇头:“不是不是,他是久别重逢,太高兴了。”
“你们认得?”马莹明知故问。
“老相识了,还大惊小怪的,”姬俊君端坐着,拍打着手里的头巾,皱着眉,“喂,徐绍均,别笑了,你们怎么在这?”
徐绍均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笑成这样,他只知道在听到姬俊君爆粗那一瞬间,心情仿佛忽然间冰雪消融了,半个多月来压在心头的阴霾忽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暖意和喜悦。
他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听姬俊君爆粗,亦不是对久别重逢感到多么兴奋。只是姬俊君那惯常的语调让他陡然间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不仅是在姬将军府,还有更早前,他还和心烈在一起的时候,亦或是更更早,他还在徐府承欢膝下的时候。
这些天来每一个极寒的冬夜,和每一个迎风抗雪的白天,他都依靠着那些带着暖意的回忆撑过去,好多次倒在雪地里他都以为自己会撑不过去,可每次又都会被脑海中亲人朋友的笑语声唤醒。
徐绍均知道自己该回答姬俊君的话,可他停了笑,再张口时,却是哽咽。
于是三人终于再次统一了一个惊讶的表情,看着徐绍均笑完,又低头开始擦眼泪。
“抱歉,失,失态了……”他断断续续道,“我,我真的,太想你们了。”
蹭!
墨錾还没理智分析徐绍均这句话的头尾,姬俊君脸却猛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