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蛮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却在一个叫古曼河谷的地方有一处固定的城邦,那就是王庭所在。
古曼河谷虽然称河谷,但只是相对于丘陵起伏的草原而言,总的来讲,其实只是个山坳,古曼山并不高,远看就像是一个比较高的山坡,走近了才发现有被积雪勾勒出的棱角。
一股不冻泉从东面山顶流下,一路往西穿过山谷,在山坳口前积起一汪小湖,在雪中袅袅冒着白气。泉水将山谷一分为二,南面便是王公贵族所在,那儿的毡房相比背面的就明显大得多,外观结实华丽,旁边还有围起来的木栅栏,里面圈着成群的牛羊,大多挤在一起取暖。
最南面靠山的就是王族所在,那儿的毡房连绵成一片,王帐高耸,支撑的柱子似乎贴了金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起来很是奢侈。
河北面就是平民的住处了,即便如此,也有阶层之分,离南面越近的毡房越好,且密密麻麻鳞次栉比,他们的栅栏里大多都是马匹,可能是常用的或者比较金贵的,正经的牧场都在山坳外面开阔的平原上。河流越往北就越简陋,倒是袅袅的炊烟越来越多。
在开阔的山坳外,也住着不少人家,他们守着自家或是主人家的牧场,相互分隔极远,但又相互比邻,以应对突发的状况,比如狼群和敌袭。
岱钦的队伍还没到古曼河谷最外围,就被一队巡逻兵拦住了,一看到是他,所有士兵激动了起来,仿佛凯旋似的骑着马在两边跟着,一路将他们护送进河谷,路上也不管有没有人,不断的发出嘹亮的呼喝声,到了古曼城中,自然引来了不少牧民沿途围观。
虽然知道岱钦这次为了个那雅尔大会出征半路归来属实有点不务正业,但是对于平民来说,王族都不担心,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一路将队伍送到王帐外,才在卫兵的驱赶下尽兴而归,隐入漫天的雪花中。
“如何,这王庭。”走到了近处才能真切体会到王帐的恢弘,岱钦下了马,手握腰间的刀柄,笑着问身边的粱寒。
粱寒矮了他一个头,裹在厚重的皮毛里,看起来就像个青葱少年,此时抬头盯着王帐镶着金边的帐门,轻哼一声:“还不如县衙大门结实。”
“哈哈哈哈!你们县衙大门里外可没有那么多勇士。”岱钦不以为意,“我们的弯刀和骏马,就是我们最好的门。”
粱寒不语,他又抬头看了看王帐,回头眺望了一眼远处的莽莽毡帐,神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岱钦嘴上笑着,却自头顶冷眼睥睨着他。
方才进城时他还记得让手下安顿了粱寒的养母,本想着若是粱寒问起还好交代,却没料了进来那么久了,他居然一句都没问过,仿佛已经当那人是个死人了。
他分明记得那女人看向粱寒的眼神,那是属于一个母亲的眼神,一度让他怀疑那是他的亲生母亲,然而粱寒的回应别说让那女人了,就是他都感到心寒。
要不是听说察托尔以前流亡中原时确实有一段风流史,他都要怀疑这个粱寒是骗子——虽然他并不喜欢察托尔,但那个男人至少还有点担当。
就在这时,单于终于传他们觐见了,岱钦不再多想,带着粱寒走了进去。
正是晚饭十分,外头天色已经昏暗,可王帐中却灯火通明。大概是听说他们到了,单于特木尔干脆摆开了宴席,他自己坐在上首,面前的小几上放满了肉菜,正腾腾的冒着热气。他的左侧往下一阶的小几上则正在摆肉,仆人在旁边来来去去,很是忙碌。
“岱钦!”上头,年轻的单于朝下面招着手,他长得非常富态,圆脸圆肚子,若不是太过白嫩,完全就是标准的百泉人长相。此时他看起来很是激动,张口就是一串他们的语言。
北蛮自称百泉,号称出自极北冻土一个满是泉眼的神山中。是以他们的语言也叫百泉语,和中原完全两个语系。特木尔一边说一边瞥着旁边的粱寒,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岱钦便也用百泉语回了过去,就见特木尔双眼一亮,好奇的看向他,随后向岱钦连连点头,岱钦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粱寒虽然在百泉出身,但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带回了中原,并没有机会学这儿的语言,此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年少又敏感,只道他俩就这么将他晾在一边就算了,还嘲笑他,忍不住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粱寒!”却不料,特木尔居然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语喊了他一声,“你真是,察托尔王叔,的儿子?”
粱寒一愣,连忙抱拳道:“是。”
“哦!好呀!”特木尔笑眯眯,“来来来!和岱钦一起吃了饭,我让人叫察托尔过来!”
这就要见到察托尔了?粱寒心一紧,虽然知道自己这一行会见到他那个爹,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可看到特木尔发光的双眼,他就明白,分明就是这个小单于想看热闹!
他没有办法,只能道了谢,被奴仆引到岱钦下首,又添了小刀,让他自己割肉吃。
这一路粱寒已经在岱钦的教导下学会了这个吃法,他本就习武,小刀用得很溜,特木尔估计是当汉人全是重文轻武,好奇的观察了他一会儿,又和岱钦用百泉语说话,说完后可能觉得不礼貌,还自己给自己翻译:“粱寒,我说你刀,用得好。”
粱寒有些无措,只能再次道谢。
之后便这样在特木尔和岱钦的双语聊天中度过,粱寒也有些感觉到了,特木尔看着热情爽朗,对他和颜悦色,实则却是当他一个好玩的物件,就像看街上的猴儿一样看待他。时不时还拿“你没有爹在中原好过吗”或是“你与我们百泉人那么像,你养母不嫌弃你吗”这样的话来刺他,就想看他的反应。
粱寒心里发怒,却强忍着,有问必答,恭恭敬敬。
久了特木尔便觉得没意思了,干脆不再用汉文,而是只用母语,和岱钦叽里呱啦聊了起来,神色越来越严肃。
粱寒吃得不得劲,半饱便放下了刀,摩挲着面前的酒碗,观察这个王帐。他虽然没过过什么豪奢的日子,但也见识过宣朝一些有钱人家的深门大户雕梁画栋,此时只觉得王帐金碧辉煌中透着股暴发户的气质,品味连一些目不识丁的商人都不如,心里莫名得意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过了许久,终于有奴仆来报,察托尔亲王到了。
特木尔终于又来劲了,圆脸上露出亲和的笑:“粱寒!你爹来了!”
粱寒勉强的笑了笑,起身迎接时,心里却转过一个念头:若是这么快就遇到察托尔,那如果岱钦这时候再把他娘叫来,岂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这念头吓得他手脚一凉,偷瞥过去,果然看见岱钦嘴角噙着笑,正意味深长的端详着自己,他连忙回过头,心里很是七上八下,可偏这时候奴仆掀起了帐子,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气,昂首快步走了进来。
时光荏苒,这个曾经让马莹千里追随的男人已经被草原的风雪和烈日打磨成了一个黝黑精壮的中年男子,神色沉郁,嘴角下垂,即使一身锦袍腰佩弯刀,也全然没了马莹口中那纵马踏浪的风采。
他看到粱寒,微微一怔,随后右手扣胸,低头问候了一声特木尔。
特木尔哈哈大笑,指着粱寒,用汉话道:“王叔!你看看,他是谁!”
察托尔早就注意到了粱寒,闻言又细细看了一眼,神色中带了些疑虑,迟疑道:“中原人?”
“亲王明明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岱钦的汉话倒是很溜,连嘲弄都很明显。
察托尔冷哼一声,再次看向粱寒时,神色便复杂了,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道:“……博音图?”
粱寒心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未听过这三个字,但却又极为熟悉,仿佛在脑海深处萦绕过!
难道,这是……
“你的母亲,是马莹吗?”察托尔又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颤抖,眸光闪动。
粱寒反而后退了一步,缓缓点了点头,心跳越来越快。
“哈!”察托尔笑了一声,忽然走上前,抬手一把抱住他,大声道,“那没错了!你是博音图!是我儿子!哈哈哈哈哈!你回来啦!你终于回来啦!你娘呢!?她在哪?!”
粱寒:“……”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掀账而入,气喘吁吁道:“报大单于!大栅!有人放火!牛,牛群惊了!”
他说的是百泉话,除了粱寒,其他人都面色大变,单于特木尔干脆蹭的站了起来:“什么?!走!去大栅!”
“不,”岱钦忽然道,“先通知谷口营兵,我们去冰牢。”
“什么?”特木尔问了一声,却没在意,立刻下令道,“吹起号角!封住谷口!走,岱钦,我们去冰牢!”
察托尔此时放开了粱寒,意欲跟过去,却见岱钦跟着特木尔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用汉语道:“亲王一家团聚,不如多叙叙旧,哦,顺便可以去看看香帐那儿新住进去的那位,是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记得要快啊,毕竟我姐姐对中原女子很感兴趣,她安排了人后,定会亲自过去看看的。”
“你!”察托尔大怒,岱钦的姐姐自然就是大阏氏吉雅赛音,当初她和通拉嘎王太后那个老巫婆一起利用马莹把他坑得多惨,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如今岱钦这人看着浓眉大眼的,竟然也是个居心叵测的坏东西!
他正瞪眼纠结,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粱寒正怯怯的看着自己,心里一软,又转而复杂起来。
他叹了一声,拉着粱寒走出王帐,一边吩咐侍从去打探大栅的虚实,一边对粱寒道:“走吧,我们去找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