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会,亓天方的又一次大型江湖会议,在冰天雪地中,即将开始。
亓天方自己都没想到,他安安分分干了五年,一直以不麻烦人不招同僚讨厌为己任,却没想到禁武令一来,一年里就开了两次武林大会,狠狠体会了一把当武林盟主的快感。
只是这个究竟是不是快感,就见仁见智了。
众英雄对此心情也颇为复杂。
“盟主,就咱们几个人,开什么聚义会呀,都没见有别人来,还有朝廷的人在,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你怎么知道没人来!”亓天方没好气道,“要不是等人,我何至于等那么多天!”
“那,是谁来啊?”
“这……”亓天方神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忧,只是讳莫如深,“来了再说罢。”
“哦。”感觉更不靠谱了。
老伙计狐疑的眼神没有逃过亓天方的眼睛,他待人走了,很是忧愁的叹了一声,转身往亓舒音的院子走去,她正在院子里练刀。
亓舒音的刀法一如既往的沉稳中带着灵动,大开大合如逐海追雪,细腻却不失气魄,很是赏心悦目。
亓天方看了一会儿,待亓舒音一套刀法打完,笑道:“看来这师父没有白拜。”
亓舒音收了刀,有些不好意思:“爹,这是咱们自己的刀法。”
“要不是江先生点拨,你可做不到那么游刃有余,这攒劲卸力的法子,你可终于领会了,爹往年怎么教你都教不会啊,哎,果然师父还是外面的香!”
亓舒音跺脚:“爹!好端端的,让你说得我数典忘祖似的,我可半点旁门的东西都没学!”
“诶,怎么能说旁门呢,爹这是高兴,这武功啊,就是要取长补短,不断精进,方能时时立于不败之地,就拿你方才那招迎浪……”
“好了好了爹,你有什么事?”亓天方唯有谈起家传武功时会有些唠叨的慈父样,让亓舒音很是无奈。
“哎,”亓天方摇摇头,“还想松快松快的,你可真是一会都不让爹轻松。”
“若爹能让女儿松快一些,女儿又何尝不想与爹把酒言欢,”亓舒音更无奈,“如今这形势,爹哪还有松快的兴致。”
“得,轮到你训爹了,你可别好的不学,偏跟那徐心烈学坏的。”
提到徐心烈,亓舒音神色一顿,笑容勉强了些:“哪儿能呢,爹,说正事吧。”
“聚义会,明日。”亓天方难得言简意赅,“你,准备准备吧。”
亓舒音沉默:“李再安看来是不愿放过徐心烈了。”
她虽然与李再安有了一日之约,可是接连被他搪塞两日后,又因为李再安能动后不断找江逐客的茬而交恶,她已经放弃了勾引李再安这天真的计划,转而苦苦思考怎么能同时保住江逐客和徐心烈,然而,这问题果真无解。
“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亓天方居然道,“明日再说。”
亓舒音有些疑惑:“爹,明日究竟会来什么人,什么样的人能让此事走一步看一步?”
“爹若是知道,也不至于特地来找你了。”亓天方长叹一声,“舒音啊,爹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怕就是当了这个武林盟主。”
“福祸相依,爹,”亓舒音苍白的安慰,“世事难料,世事却也多变,女儿信苍天有眼,爹一心为江湖和家人,又没有做有违人伦之事,不会徒劳遭罪的。”
“承你吉言了,”亓天方并没听进去,神色寥寥,“你与江先生和徐心烈都说一下吧,让他们早做准备。”
“……嗯。”
亓舒音等亓天方走了,在院中枯坐了半晌,才起身出发。她不知怎么的,并不是很想与徐心烈接触,便率先去了江逐客的院子。
那儿依然被几位侠士守着,听说聚义会马上就要开了,纷纷露出开心的样子。
聚义会时定然要对徐心烈和江逐客的去留做个决断,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再是他们的责任,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也是过够了。
“还请各位师兄师姐切勿掉以轻心,”亓舒音见状,有些不安,“世子知道了明日开会,今日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们领会得。”听山不耐道,“临门一脚了,怎么着也不能晚节不保。”
江逐客动了下手指,看了看他们。
几个小辈已经和这位沉默寡言的武林前辈处出了默契,见状对视一眼,纷纷打哈哈:“哎,亓师妹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几个出去透透气。”
亓舒音有些心跳加速,等众人出去了,她关上房门,回头默默的站在了江逐客面前。
江逐客依然看着门的方向,长长的叹了口气,亓舒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这个“露水师父”,而现在两人如此郑重的面对面,细看过去,却蓦地心酸起来。
不惑之年,他看起来却如此苍老,来时尚还带点高手的神气,如今看来却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不过几天功夫,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很深的感情,更何况江逐客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有极少数她与听山他们对练的时候,会出口指点两句——事实上她还不如李再安,她甚至没有学到过小周天一星半点的东西。
江逐客指点的问题,其实大多都是亓天方以前就提到过的,只不过亓天方的话听多了,她有许多忘了改,又许多却无意识的略过了。而江逐客因为刚认识,话少,江湖地位又高,所以每一句都仿佛金口玉言,她下意识的谨记于心而已。
要说完全没有期待和埋怨,那是不可能的。亓舒音嘴上说拜师不是买卖,但徒弟拜师若真无所求,那拜了做什么?她打一开始,就是想一箭双雕。因为她听说了江逐客一路是与小周天的奚真人一路的,这意味着他又被小周天接受了,那若是能通过江逐客与小周天产生一丝牵绊,以后说不定能获得一些精进武功的机会。
可江逐客什么都没教,反而他指点她的时候,让她感觉他俩就像是买卖。
而徐心烈,江逐客最多问起的,就是徐心烈的动静。
他在看她的动向,江逐客,这个牵动武林和朝堂的人,此情此景此刻在麒山,却把徐心烈当成主心骨。
徐心烈到底何德何能?
她有在武功上天赋异禀吗?她刻苦努力吗?她聪明绝顶吗?她究竟为什么,让这么多人死心塌地的?
连屠青莲,都护着她。
亓舒音很难心平气和的面对这个问题,却也羞于启齿,只能默默的等着。
“舒音,你过来。”江逐客忽然开口,声音沧桑嘶哑,“这几日我们虽有师徒的名分,我却没有尽到师父之责,想必,你一定是在埋怨我吧。”
“弟子不敢,”亓舒音低下头,“这师徒名分是弟子强求来的,本就不敢奢望太多,又怎敢埋怨师父。”
“哎。”江逐客微微叹气,面上竟然带了丝遗憾,他再次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下定了决心吧,将手缓缓深入怀中,“这个东西,舒音,你务必,要交给徐心烈……我,怕是等不到亲自给的那一天了。”
亓舒音看着他的动作,意识到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心跳逐渐加快……
深夜,江逐客在院子中坐着,一壶酒一叠蚕豆,抬头赏月,夜色寂寥,却寂寥不过他的表情,他手中端着一杯酒,许久没有饮下去,过了一会儿,突然平静道:“来都来了,等我赏你酒喝吗?”
“呵,”一声轻笑传来,屠青莲自树下的阴影处漫步而出,白玉般的面孔几乎能与月光争辉,两条红丝带自肩头垂下,随着松绿的长袍迤逦在地面上,衬得玉面越发妖冶,“数来数去就一个杯子,心里难受呀,逐客,你就是这么逐客的?”
“那要看来者何人,”江逐客自己饮了那杯酒,“动手吧。”
“诶,难得风止雪停,如此良夜,不把酒言欢一下,岂不可惜?”屠青莲迈步,刚往前踏了一步,突然自院子的各角落跳出了四个人来,正是这几日一直在保护江逐客的听山等人。
“休得往前了!狗官!”其中一个使双刀的汉子大声道。
江逐客看起来比屠青莲还要惊讶,他瞪大眼低喝:“不是叫你们走了吗!还回来作甚!”
“江先生,我们不是都说了,不能晚节不保啊。”听山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手里捏着一根锁链,一头系着一把小刀,一头挂着一个精巧的编织纹路的铜球,那铜球发着隐隐的红光,里面分明是在燃烧着,“山上好多地方突然走了水,世子的院子和掌门一家的院子也遭了殃,大家都在救火,我们猜肯定是他们想对付你,你看,这不是来了?”
“走水?”江逐客神色一紧,“那……”他没问下去,转而拍了拍轮椅扶手,怒道,“你们!哎!”
他既担心徐心烈也遭了毒手,却唯恐问出来让屠青莲听出端倪,又想说你们打不过他的,可此时又怎能灭自家人威风,只能咬牙,皱紧了眉头,方才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恬淡全没了。
屠青莲反而是早有预料的样子,他看也不看他们,对江逐客一脸惋惜:“你呀你,总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你这又是何苦。”
他也不往前了,在一众戒备的目光中,反而后退两步,背靠着树,随手扯了一根枯树枝,拿在手里把玩着,双眸低垂道:“下午亓舒音来找你,你是把东西给她了?”
江逐客神色一紧,看到屠青莲的时候他就明白,定是李再安已经把事情告诉他了,此时无暇顾及回答,反而转头对听山等人叫道:“快走!莫听他说话!”
听山等人纹丝不动:“江先生,都这时候了,怎么可能扔下你离开?”
“可你们不知……”
“江逐客,你现在该专心应付的,是我。”屠青莲的声音沉沉的插进来,他语调本就阴柔,带着丝煞气,如今更是如冰丝刮皮一般瘆人,江逐客不得不瞪向他,双手握紧了扶手,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你非得我说出来吗?那我可就说了,”屠青莲笑吟吟的,竟然转头对听山他们道,“你们知道吗,二十多年前,先帝尚未即位,他本就体弱多病,却又恰好与还在世的元德文帝一同生了场大病,彼时元德文帝不忍废太子,唯恐长子受了打击病上加病,又担心若太子即位立刻驾崩,那时年纪尚幼的皇太孙会让皇权旁落,故在榻前留了口谕……”
江逐客摇着头,神色悲怆,对听山他们道:“快走吧!快走!”
可听山他们显然已经听得入神,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屠青莲哪还给他们弃文的机会,直接继续道:“他说,‘朕去后,若焕病故,则茂承之’,”
“哎!”晚了!江逐客长叹一声,面容苍凉。
听山等人当然听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也立刻懂了为什么江逐客要让他们走!
不用屠青莲说,后面的事情老百姓都知道!后来先皇李焕居然又活了快二十年,成功传位给已经成年的当今圣上李颛,其中根本没献王李茂什么事儿!
但如果有皇帝这句话在,还是正儿八经说出来的,那如果献王也想当皇帝,会这么轻易就一笑而过了吗?!
文帝那口谕连“皇太孙年幼会把不住朝政”这个前提都没说,先帝又不巧确实是病故的,那不管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这遗旨对献王来说,都管用!
换个意思讲,江逐客手里的东西,可能就是献王造反的由头啊!
这是他们这群平民百姓该听的吗?!
果然像一把铡刀刮进了耳朵呀!
屠青莲还觉得不够,笑意盈盈的真当在讲故事:“当时的中书舍人已经拟好了遗旨,元德文帝还撑着病体亲手签发盖玺,却不料元德文帝居然撑了过去,于是便有人问文帝,皇上,那份遗旨是否要销毁呢?那时先帝的身体依然时好时坏,于是文帝思忖了一下,曰:世事难料,留之无碍。这一留,就留到文帝驾崩,大家都忘了这份遗旨……先帝当时大病在床,这份遗旨又太过敏感,无人与他提起过,是以,别说今圣,连先帝都不知有这份遗旨的存在。”
“不料,献王受封领地,离京之前,意外发现了这份遗旨。”屠青莲轻叹,“若焕病故,则茂承之……多害人的一句话呀,搅得这世道,几十年后还不得安宁。”
“但若是知道了文帝下旨的时间,大家都会明白,那时担心当今圣上年纪太小大权旁落,并非真心要献王继承大统呀!”听山身后的梁上女子忍不住道,“朝廷会任其为所欲为吗!?”
屠青莲瞥向她,笑道:“这就是有些人只能习武,有些人能当官的原因了,你可知,装傻,是天下第一等神功?若大成,百利而无一害。”
几人瞪他。
“就比如,”屠青莲幽幽道,“明知你们江先生为什么让你们走,你们就应该装个傻,乖乖听话走得远远的,何必回来呢?”
话音刚落,江逐客忽然大叫一声“小心”,听山几人刚握紧武器,却只看到眼前黑影一闪,屠青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到了面前,宽袖大袍如黑旗一般飞舞间,耳边传来清脆的“嘎嘣”一声……
“小小!”双刀汉子的惊呼声传来,听山转头,却见他们之中最警惕,轻功最好的梁上女子小小的头,已经不正常的垂了下去。
她连眉头都还来不及收紧。
屠青莲收回手,双指捻了捻,像是捏死了一只小虫般云淡风轻道:“哎,还是太年轻了。”他抬头朝他们微笑,“好了,现在你们又多了个理由死在这了——来吧,为她报个仇?”
“……呀啊啊啊啊!”不等理智回笼,双刀大汉已经怒吼着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