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山,你需得记住,山外有山,天外有人。”
听山仰天躺在地上,艰难的喘着气,他抬头看着高耸的星河,眼前越来越模糊。
行走江湖前,师父跟每一个人都说过这样的话,他也确实见识到了不少“天外人”,但即便强,那也是有理有据、有板有眼的强。
屠青莲算什么呢?
他只能想到一个词,莫测。
这个弹指间打败了他们所有人的人,其实力只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他仿佛一眼能看穿所有人的招式,袍袖挥舞间,血花四溅。
小小死了,胡汉死了,陆光泽死了……下一个就是他了。
他转头,看到旁边散落的尸体,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人。
擅使双刀的胡汉有着与刀不相称的壮硕体型,如今挡在自己的前面像一座黢黑的山丘;胡汉一直沉默寡言,他使一短剑,看不出路数,初见时听亓天方的只言片语,似乎曾经与五岳剑盟有些关联;小小人如其名,娇小但却性情泼辣,她似乎喜欢自己,本以为这次会是他们结缘的开始……
没了,都没了。
听山倒吸一口凉气,他被屠青莲一掌打在胸腔上,肩胛骨都断了,这一朝是肯定过不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屠青莲拿出雪白的帕子擦拭着手,缓缓走向江逐客。
江逐客也喘着粗气,方才屠青莲并没有针对他,可他本就不良于行,即便已经为了弥补这点改练了鞭法,自保尚且困难,又能救下几人。此时只能一脸痛心的看着听山,对屠青莲冷声道:“你这么肆无忌惮,是当真觉得李茂会信守诺言吗?”
屠青莲还在细致的擦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随意道:“信这个字,由你我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可笑?”
“是啊,我都忘了,论背叛,你才是个中高手。”江逐客冷笑,“是我江某天真了。”
“但是……你还是有点用的,”屠青莲终于抬起头,微笑着他,“逐客兄,你我相识一场,也曾共患难、共富贵。我屠青莲或许在你看来确实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之辈,但在利益面前,从来是真心实意的。上次你助我掌控隐龙卫后自己却走了,叫我很是惶惑不安,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你,如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无须把东西给我,明日聚义会,你当众拿出来,为献王做个明证,之后不管成败,我定让献王为小周天的事付出代价,如何?”
江逐客神色一动。
屠青莲这段话,前面于他像个笑话,亦是揭他的疮疤。当初武衙门的风光,屠青莲功不可没,谁料他一心是拿武衙门当成阶梯,借着第一次禁武令和武衙门的机会在宫中一飞冲天,完全掌控了隐龙卫和大内,虽然江逐客只是被利用的人之一,但每次想来都足够让他血气上涌。
可是最后一句,却着实厉害。
他明知他已经无谓生死,其实任何个人得失都已经激不起他活下去欲望,可唯独小周天……
若不是他带着文帝遗旨躲了起来,小周天何至于被牵连灭门?他活着的后半辈子都心心念念着能回到师门,结果师门因他而毁,他每次想起都痛不欲生,以至于就算现在的掌门奚泽并未对他假以辞色,他反而越发痛恨自己。
他现在最大的指望就是能让献王付出代价,这是他,也是奚泽目前活着的唯一目标。
“既然要让他付出代价,我又为何要交出遗旨。”江逐客道,“莫非还要指望着李茂谋反失败,满门抄斩么?他作为皇亲国戚,顶多贬为庶民,苟活一世,又如何比得上我那些枉死的同门!再者,若他成功了呢?你难道会为我背上弑帝的罪名吗!”
屠青莲轻笑一声,看着江逐客,平淡道:“你可知,我出宫之前,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逐客看着他,不言语。
“皇后她,生了。”屠青莲笑得好像他是孩子他爹,“是个大胖小子。”
江逐客神色微动,转而瞪大了眼:“你这是!”
“这天下,配坐皇位的,只能是听话的人。今圣不听话,献王父子更不会听话,我留他们作甚?既然皇长子出生了,我等忠君爱国之人,自然是要好生培养,为他排除万难,不是吗?皇上年富力强,叔伯又虎视眈眈,这样的处境,怎么适合小孩子长大呢?”
这是要挟幼帝以令诸侯?!
饶是在宫廷和江湖浸**多年,江逐客依然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屠青莲居然有这样滔天的野心,可细细想来,早在李颛亲政前后,他便已经有了这端倪,也难怪他一直隐于暗处,除了盯着禁武的进度,其他事情都不插手,仿佛与世无争一般。
就连献王都奇怪,他不过是随手推动一下禁武令,却为何屠青莲也在事成之后仿佛深藏功与名,却原来还有这般坐收渔利的野心!
“好,好好好。”江逐客气乐了,“我江逐客临死能见识你这般人物,也是值了!哈哈哈哈!咳咳咳!”他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低下头双肩不停**。
屠青莲见状,微微叹气,一脸遗憾:“逐客,你当初是多丰神俊朗的人,如今却连与我虚与委蛇一下都不肯吗?即便是假装附和我一下,说不定今日这关,便能过了呢?”
江逐客抬头看了一眼,他好似在看屠青莲,又似乎在看他的身后,他笑了一声,摇摇头:“原本,也不是不可,但我在这朝廷中虚与委蛇太久了,落得师门没了,人也残了,累,青莲啊,你逐客兄我,累了。”
屠青莲挑了挑眉,他端详着江逐客,若有所感,下意识的往后看了一眼,却忽然听到一声残破的咳嗽声传来,他低头,发现那个五毒教的弟子居然还没断气,他死死的盯着他,胸腔剧烈起伏着,仿佛拼了命一般在咳嗽,嘴角血沫喷涌出来,潺潺的顺着嘴角流到耳边。
突然,咳嗽声戛然而止。
血还在流,咳嗽的人却已经没了。
屠青莲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听山的尸体,嫌恶似的收了收脚,似乎在躲地上蔓延过来的血,再转头,却见江逐客已经握紧了长鞭,淡淡的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逐客,我们本不必如此……你自行了断不好么?无论如何,我都会一把火烧了这儿,谁又在乎你是怎么死的呢?”
“生时心安不了,死时总要拼一拼。”江逐客一甩鞭子,语气平淡,“我江逐客糊涂了一辈子,也该清醒一下了。”说罢,他猛地一挥鞭,利刃般的鞭尾裹挟着罡风和积雪,朝屠青莲猛攻过去!
屠青莲还是叹了口气,身形如鬼魅般闪动间,双手成爪,也攻向江逐客。
呼啸声带着鞭子拍打地面的声音源源不绝从院子里传来,院外,徐心烈靠在围墙下,双手紧紧抱着剑,大气都不敢出。
她知道这儿凶险,却没想到如此凶险!看到亓舒音给的东西时,她就猜到江逐客今晚要糟,本想着若还是世子之流,自己或许能搭把手,可她万万没想到,屠青莲居然亲自出手了!
而且,他居然这么强!
看都看不明白的那种强!
帮不上忙就算了,结果还连累那小哥用命为她吸引屠青莲的注意力……徐心烈有想哭的冲动。
她双手已经不干净了,可此时那属于徐老师的灵魂却开始作祟,她忍不住想那男孩子看着好年轻,看起来比自己的学生大不了多少。
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经弥留之际了……可他看到墙头的自己时,双眼分明亮了一下!
那不是希望的光,那居然是喜悦!他知道他不会白死了,他也知道,江先生不会白死了……
徐心烈艰难的站了起来,身后打斗声还在继续,她知道那是同样看到自己的江逐客在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她不能栽在这,她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就算明天没法揭穿他们的阴谋,她也迟早会让屠青莲付出代价!
徐心烈的脑子在清醒和混沌间来回跳转,她心里清楚这时候自己是应该赶紧跑的,可是双耳却清晰的听着院子里的每一个动静,江逐客的闷哼声是那么清晰,他也曾经是一代豪杰,若不是腿废了,定能跟屠青莲一决雌雄,可如今坐在轮椅上,却连拖住他都是如此吃力……
想到地上那些被一击毙命的年轻一辈,江逐客到现在还撑着,他过去是该有多强!
万一自己帮一把就能赢呢?可若是自己进去反而拖累了他呢?她打得过屠青莲吗?如果都栽在那怎么办?可自己也没那么弱呀,撑一下说不定就能等到亓舒音他们过来查看了!或者现在自己叫救命有没有用?但叫了屠青莲不就发现自己在了吗?那如果他直接下死手把江逐客和自己都杀了,一切都全完了!
徐心烈脑中天人交战,每一步都像是在和背后一个有这巨大吸力的黑洞作对抗,可她终究还是走远了,远到听不见江逐客拼杀的声音,远到能看到不远处袅袅的黑烟。
从有人四处放火时,山上就乱了,安分了许多天的她终于忍不住摸了过来,本想与江逐客商量一下“那个东西”的事,结果看到了那么一幕,躲闪人群时,她的不安和惶惑中陡然有了些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她?!多烦啊!多讨厌啊!多危险啊!她拿着这个能做什么!?难道现在要她上京去交给皇上?可屠青莲又特么不是傻的!找不到东西,肯定能想到她呀!
这是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这个武功这个灵魂该承受的压力吗?!江逐客明明一路上话都没跟她说两句啊啊!
江湖人那一盘散沙似的行道令她尚且能应付一下,那屠青莲呢?屠青莲如果卯起劲搞她……
徐心烈不寒而栗。
她一路麻木的躲着来去奔跑的麒山派弟子和江湖人,几处地方的火不大,但是地方却不少,是以人流很混乱,扑灭了还要四面检查,唯恐有漏网之鱼,这给她回去的路增加了不少阻碍。
突然,路上有人惊呼一声:“那儿!那儿又有火了!”他指向徐心烈来路的方向。
躲在树丛中的徐心烈心里咯噔一声,她几乎不敢回头,可却还是机械的转过头去,果然看到江逐客的院子那儿燃起了熊熊的火,那火势远比之前造成混乱的火还要猛烈!
屠青莲果然放火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徐心烈猛地瘫软在地上。
“快去救火!”大家手里都还拿着木桶勺子,见状纷纷就地铲雪接水,冲将了过去,没人注意路边树丛中的小小动静。
徐心烈靠在一块石头后,只感到全身无力,她抱膝坐着,既不能一起去救火,却也没心情继续摸回去。明明回去的大好时机,她却只想狠狠的哭一场,但她又不敢哭,她此时脑子中依然残存着一块清醒的地方,就像每一次遇到危险时那样,还在为她计算着每一步可能带来的得失。
要赶紧回去,江逐客出事,大家虽然不一定会怀疑到她,但如果在此时此刻发现本该被关着的她出现在去江逐客小院的必经之路上……她小周天的锅还没洗掉,又要被人泼一身脏水,连带着还会被屠青莲发现。
可是,真难受啊,好想就这么原地坐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让她安安心心想哭就哭多好!
徐心烈双手撑着地,清醒的那部分大脑还在指挥她站起来继续走,可她头却低垂着,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双眼一片模糊,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混乱的人声中,她还是小声抽噎了起来。
“心烈?!”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呼唤,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那么熟悉。
徐心烈一慌,猛地抬头,泪眼婆娑。
一个身影闪现似的悄无声息的奔到她面前,朝她伸出双手,可是又飞快的缩了一下,手从她脸旁又垂到肩旁,无从下手的样子,只能焦急道:“心烈,心烈,怎么了?”
徐心烈:“……十三?”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的鼻音很重,十三紧张的声音都绷紧了:“怎么了,受伤了?哪儿?谁!”
“你,你怎么来了呀……”徐心烈下意识的问了一声,可没等十三回答,她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头埋在他肩窝里哀哀的哭,“你特娘怎么不早点来啊!”
十三不答,他只是毫不犹豫的抱紧了她。
抖得比她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