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舒音一走,小院中又只剩下佟六和徐心烈两个话搭子。因为天冷,又没别的取暖的地方,看守的两个麒山弟子便经常在另一侧厢房中烤火,并不是很在意他们跑不跑的样子。
这一点上徐心烈倒确实被亓家父女拿捏住了,她是来洗白自己的,而亓家此时也正有此意,她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去越狱,耐心等着自己被洗白就行。
唯独不放心的反而是在外流浪的十三他们,虽然事先有商讨过各种方案,但是谁都没想到会有屠青莲这个变数在,又偏偏逃出去的是十三,就是她也想不到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喂!徐二!”佟六又耐不住寂寞了,“江先生有危险吗?”
徐心烈打着呵欠,拨弄着面前的点心——其实她并不是很爱吃,一边道:“说不上来,我都不知道屠青莲怎么想的,反正让他们狗咬狗去呗。不过现在亓盟主是肯定不希望江先生死的,毕竟他手里也得有点底牌嘛。”
“哎,就是不知道十三他们啥时候来救我们。”佟六很愁苦,“我还想干完这票,赶回去吃个年夜饭呢。”
“年夜饭啊……”徐心烈有些怅然,上辈子年夜饭对她来说就是修罗场,不是被问工作就是被催婚,恨起来她都想掏出弓一人给一箭。但是现在,大概是古代无聊的时间太多了,新年当真是一件热闹又美好的事情,又又帅爹美娘憨憨哥,一众亲戚轮番祝寿,搞得她也想天天过年。
“今年……应该能赶上,的吧。”想到自己的处境,和可能处境更惨的徐绍均,她的底气也有些不足了。
与此同时,远在麒山下的十三,竟然也被迫想起了在徐家过年的事。
只不过他的回忆就不那么美好。
彼时奚泽刚给他诊完脉,一边准备针灸一边道:“照这个速度,约莫过年的时候,就能有感觉了。”
十三已经大概明白了奚泽所谓的“感觉”是什么,他面无表情:“只是感觉吗?”
“别太贪,成年男子的大小也是随着年龄慢慢长成的,即便十二三岁已经定了型,也比你多长了十多年,要到正常尺寸,还有的熬。”奚泽答得毫无慈悲,“再说了,就算你到那时候完全正常了,你用得了?”
“用……”十三一僵,脑子里瞬间过了好几个画面,脸立刻红了,“不,不用。”
“什么用不用的,”奚泽瞥了他一眼,一针扎下去,又按了按旁边的穴位,皱眉,“你心不静,快静下来。”
十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可这样反而让方才脑子里残存的画面越发清晰,他仿佛仰躺着,徐心烈趴在自己身上,笑靥如哈。
她的脸比现在的还要稚嫩得多,可笑容一般的狡黠明媚。
——那是她十三岁的时候。
徐家过年,十三另有任务赶不回去,那一年便留在了徐家。但是他的存在本就是来膈应徐家的,为了让他们过个好年,他很自觉的留在自己的客房中,用着膳房特地送来的菜。
美味,却如嚼腊。
徐府并不大,他很容易就能听到外面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玩闹声,那些都是徐家和徐心烈母亲娘家卢家的亲戚小孩,都比徐心烈小,毕竟再大些如徐绍均这一群,都已经要承担起陪客的任务了,还要留在大人身边被考察一年的课业。
所以带孩子的苦差就落在了徐心烈身上。
他近乎有些贪婪的攫取着她的声音,她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也不喜欢小孩,可又不得不管束着他们,是以每每出声,不是吼,就是骂,反正很不悦耳,可就是不断往他耳朵里钻。
“让你别去你还去!摔了吧?熊怎么死的?笨死的!”
“行行行,你想玩就玩,你是我祖宗!”
“咱家祖坟得冒多粗的青烟才能出你这么个奇葩啊小兄弟!”
“啊啊啊啊你嘴巴有洞吗这都能漏一身!?”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锐哥儿!锐哥儿!你替我管会儿弟弟妹妹,我头痛我要歇一歇!”
那个叫锐哥儿的响亮的应了,于是再没有她的声音。
十三这才回神,默默的落筷,夹了一口菜。
突然,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到他的门口。十三放下筷子,转头看着门。
“是这儿吗?”那锐哥儿的声音响起来,口气倨傲。
“是,是这儿,表少爷。”
“哼!开门!里面的死太监!开门!”在锐哥儿的带领下,一众小孩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嚷着开门。
十三并不理会,但也没有心情继续吃下去,他倒了杯茶,慢慢的喝着。
外头小孩叫了许久,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十三刚暗自松口气,忽然听到嘭一声,本就不结实的木门,竟然被人一脚踹开!
门口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小胖子,他喘着粗气,挤在一起的五官竟然还依稀带着点儿卢家家传的精致,尤其是那双被挤成眯缝的眼睛,那不怀好意的样子,居然还带了点徐心烈的神采。
十三看愣了一下,他放下杯子,站起来,冷声道:“有何贵干。”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戴着面具,一人一灯一桌一座,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瘆人。
跟在锐哥儿身后的小孩都瑟缩了一下,却反而打消了锐哥儿眼中刚出现的一丝畏惧,他清了清嗓子,大步走上来,抬头没好气道:“你就是那个死太监十三?!”
十三心里有些沉,他没见过他们,可他们却张口闭口“死太监”,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舌,如果是心烈……
他没有回话,锐哥儿气焰越发嚣张,他冷笑道:“就是你,欺负我大表哥和二表姐?!”
十三没法否认,他只能低头冷冷的看着他们,看似满身煞气,可心里究竟有多期盼有人能出来拉走他们。
如果伤了他们,心烈肯定会为难。
忍一忍,忍过就行了。
“不回答?你该不会是哑巴吧?”
“哥!他刚才说了话的,他不是哑巴!”旁边一个小男孩提醒道。
“哦!哼!那肯定是心虚!”锐哥儿神色更阴狠,“死太监!你们为什么缠着我们表哥表姐不放!大过年的还赖在这,要脸不要!”
“……”
锐哥儿瞥了一眼旁边的菜,冷哼一声:“欺负我大表哥,还有脸吃我们家的菜!?厚颜无耻!猪狗不如!”
“……”
“不说话是吧!?好!你不动口!那有种你也不动手!兄弟们!上!打他!给大表哥报仇!”
“打他!打他!”
喊罢,锐哥儿带头撞了上来,小胖墩儿像一块巨石,埋头一冲,正砸中十三的胸腹,他闷哼一声,本也站得住,可转念一想,硬撑着只会让他们纠缠不休,不如让这群孩子撒够了气,自己还少挨点打,便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却反而助长了对方的气焰,小孩们凶性大发,残存的畏惧消失殆尽,反而争先恐后的冲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雨点般的拳头落了下来,打在他全身每一个他们能够着的地方!
十三弓在那儿,心中平静无波,出身以残酷训练著称的隐龙卫,这点拳脚对他来说简直和挠痒差不多,徐母的娘家卢家并不习武,这些孩子顶多也就会些防身的拳脚,连正确使用力道都不会,更不懂人体身上的弱点,他甚至觉得在打痛自己前,他们首先自己就会累了。
但是,这些孩子虽然不会武,却也不笨。
很快,锐哥儿就发现了他们的殴打对十三来说不痛不痒。他忽然大叫一声“停”,随后站起来,拦着其他还没过瘾的小孩,狠声道:“这死太监皮糙肉厚的,根本打不动!”
十三还是一动不动。
“你们!把他掰开!”锐哥儿突然下令,“快点!掰开!”
十三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咬着牙,在有人抓住自己手腕往外扯时,猛地收回了手,抓他的小孩啊的一声,居然被他收手的力道硬生生往前带了个跟头,一头撞在桌腿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呜哇哇哇!”
“老幺!老幺!好哇!你居然还欺负我们老幺!”
“告表姐去!”
“对!赶紧告诉表姐!他欺负我们老幺!”
十三心里一紧,他猛地起身,望向那个捂着头大哭的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转头对锐哥儿道:“你要做什么便做,这点小事,何须告状。”
“等等!”锐哥儿喊住了正往外跑的小孩,冷笑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行,你别缩着,摊平了让我们打一顿!我们就不告状了!”
十三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仰天平躺在了地上。
他这么一躺平,其他小孩儿反而不知如何下手,站在一旁面面相觑,但锐哥儿已经到了初通人事的年纪,他阴笑着,站到了十三的腰边,抬起一只脚,对准了他的胯部。
“嘿嘿嘿!”锐哥儿的笑声阴森,恶意昭显无疑,“反正你已经是个太监了,再怎么也踩不废,这一脚,该偿还我们大表哥吃的苦了!”
十三脑中轰的一声,隐龙卫与太监差不多,大多很忌讳谈论子孙根的事,他可能确实什么都不懂,但却也知道那个部位的重要性和脆弱程度!
他万万料不到,这些和徐心烈流着同样血脉的人,这些小孩,竟然会如此恶毒!
就算他未来注定要走那一步,但这种奇耻大辱……还是在徐家……如果让心烈知道……
……她多半会一笑而过吧。
“等下!先扒了他裤子!”锐哥儿突然收回脚,“你们不好奇太监下面什么样吗?”
“对哦对哦!”旁边还有小孩儿拍手,急不可耐的跑上来,伸手就来扯十三的腰带!
十三面如死灰,此时他不确定自己若是出手,还能不能控制住力道,若是杀了他们,或者只是伤一根毫毛,徐家都有可能以此为由头将自己打发回宫——或许这对徐家来说是好事吧,毕竟隐龙卫中很难再找出自己这般年纪能压制住徐绍均的人了。
可自己怎么办,他只是想偶尔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而已,仅此而已!
小孩们已经七手八脚的过来扯他的衣裤,十三急促的喘息着,脑中天人交战。
就连旁边没动手的小孩都在嘀咕了:“他怎么这样都不动呀?”
“疯了吧?”
“肯定是疯的。”
“活该,谁叫他欺负表哥表姐……”
十三闭紧了眼,身心皆冰凉。
“你们……干嘛呢?”突然,一个疑惑的声音出现在院门口,十三猛地睁眼,他都没注意到徐心烈出现在了院门口,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橘子,橘子剥了一半,此时正目瞪口呆往里看着。
所有的小孩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猛地站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锐哥儿。
锐哥儿低着头,眼神漂移。
徐心烈多聪明一人,一眼看明白当下的情况,但她不说,她就是要问:“卢宏锐!你说!怎么回事?”
“……嘿嘿,表姐!”卢宏锐居然扯出个笑,颠颠的跑到徐心烈面前,撒娇道,“我们给你撒气呢!”
“撒气?”徐心烈也笑了,“你们管这叫撒气?”
“那是!不是他欺负你们吗!”
“哈!”徐心烈走进来,也不理睬十三,坐在桌旁,大马金刀的,问,“说吧,打算怎么撒?”
她这架势很是鼓舞了卢宏锐,他起劲道:“我们打算扒了他的裤子,踢他子孙根!”
“他都是太监了,踢了什么用?”
“额。”
“我告诉你们撒气该怎么撒!”徐心烈突然抄起一盘菜,往桌沿一拍,嗙的一声,盘子稀烂,她手里攒着一块尖尖的碎片,直接伸到卢宏锐面前,冷声道,“要废了他是吧?拿这个,扎他眼珠子里,噗,一进,一出,眼球带出来,再塞他嘴里,然后抻他下巴,逼他咽下去,记住,要两只眼,如果嫌瞎了不够,简单,还是这个瓷片,扎他手腕脚腕,对,就是挑断手筋脚筋,还不能简单挑,要一点点磨掉,让他知道什么叫特么生不如死!懂不懂?来!”徐心烈把瓷片往卢宏锐手里塞,卢宏锐不接,她硬塞:“来!去啊!撒气啊!”
卢宏锐艰难的躲着,快哭了:“不!我不!”
“这点胆儿都没有还欺负什么人啊!”徐心烈把瓷片砸在地上,拍桌而起,终于开始发火,“欺负个不能还手的人有意思吗?!知道你们刚才半个人都进棺材了吗?!知道这瓷片到他手上你们什么下场吗?!大过年的能积点德吗!?咱家的仇还要你们报要不你跟我姓徐呀?!”
“呜哇哇哇!”大哭声骤然响起,满院的孩子一起嚎啕,吓得。
“哭什么!打住!”徐心烈又怒吼,有两个孩子被吓到打嗝,但陆陆续续都停住了哭,又惊又怕的瞅着她。
“呼!”徐心烈低头想了想,道,“卢宏锐,事情经过说一遍,从你们进这儿开始。”
卢宏锐抽抽噎噎的说完了,徐心烈神色莫测,看着还活死人一样躺在地上放空的十三,道:“你们知道想替我报仇应该怎么报吗?”
“扎,扎他眼球?”
“哈!不是!”徐心烈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十三,起来。”
十三躺在地上看着她。
“起来!”徐心烈横眉竖目。
十三站了起来,却见徐心烈双手握拳,摆起了架势,盯着他道:“跟我打,认真的。”
十三笔直的站着,眼神从麻木变为疑惑。
“你们都让开……快点,拿出真功夫跟我打,哦,别打死就行。”
十三已经懒得思考了,他配合的摆出了架势,刚摆好,徐心烈猛地冲了上来,一记冲拳直奔他面门!十三的功法早已融入骨血,几乎不用思考,他就闪躲了过去,而徐心烈这一招的力道和气势,无一不显露出她的认真!
他也不得不认真了起来,两人你来我往,在小院中拳脚相加,一群孩子都看痴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给徐心烈加油。
徐心烈拳脚功夫本就一般,此时已然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但即使十三习惯性留了手,没一会儿还是被他一记乌龙绞柱钳住手臂按在了地上。
徐心烈气喘吁吁:“好了好了!”
十三卸了劲,还欲扶她起来,徐心烈却手一挣,挣开了他的双手,直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对一旁孩子们道:“看到没,他就这么欺负我的。”
小孩:“……”
“现在我和你们大表哥确实打不过他,但我说我们迟早有一天能打败他,让他再也欺负不了我们,你们信不信?”
“……信!”
“那行,卢宏锐,扶我起来。”
卢宏锐扶起徐心烈,看到十三,眼神有些躲闪,嘴唇嗫嚅了两下。徐心烈拍拍他的头:“真觉得自己错了再道歉,否则就是恶心人。”
卢宏锐:“……”
她又拍拍十三的手臂:“这个仇你先记着,哪天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了,我帮你约架。”
卢宏锐:……
十三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觉得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绝望和荒凉全没了,只留下满心的柔软,他轻声道:“好。”
鞭炮声突然响了起来。
十三猛地回神,忽然意识到外面并没有人放鞭炮,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回忆中。
而奚泽的这一疗程也结束了,正在旁边收拾艾炙用的艾叶条,一边道:“回神了?走吧。”
“嗯。”十三放下袖子起身,“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
“那他们该来了。”十三走出院子,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麒山,神色笃定,“该去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