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村长在家吗?”外头一个客气的女声传来,笑意盈盈。
屋里的人全都聚在饭桌旁边,村长一家五口哆哆嗦嗦的坐着,他的老伴常年卧病,被马莹派人架出来按在凳子上,此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他的大儿子性格憨直胆小,明明长得五大三粗,却连头都不敢抬,反而是他的儿媳还敢瞪两眼马莹,一边死死搂着自己的儿子。
马莹的三个手下在门口守着,她自己则坐在村长旁边,冷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村长。
村长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没有说话,紧紧的抿着嘴。
“没人?”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门缝下有阴影流动,他们已经进了院子,就站在放门口。
“不在屋里门怎么反锁?”女人反问,又抬高声音,“屋里的人,开开门好吗?我们途经此处,想问点事儿!”
还是没人说话。
“怎么办?”少年问,“要冲进去吗?”
“不急。”女人道,“再去别处看看,总不能家家户户都开不了门。”
马莹冷笑了一下,这望南村一共十六户人家,她手下三十个人,当然全都能安排到,怎么可能还给外头这些人留门,只不过……不是都说佟家是排行老六的少爷在跑禁武的事儿,怎的来村长这敲门的却是个女人,难道是女镖师?佟六的媳妇?如果都不是,那佟六在哪?
“里面的,如果不方便开门,那就别开了。”女人又道,声音很轻松,“屋里暖和,你们可以多待会儿。”
说罢,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但隐约还能听到院外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马莹自知这样画地为牢的防守办法放平时是很愚蠢的,但是她也深知在这个时候却恰恰是最合适的,外头天寒地冻,如果哪家都不给开门,那就算这些人点满了篝火都扛不住冷,不到天黑就得回到几里外的镇上去。到时候便是他们逃跑的最佳时机……没错,如果村民不愿意收留他们,让他们假装家人瞒过佟家,那他们现在确实只有举帮逃离一条路可选。
但就算如此,这群不知好歹的人,她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她阴冷的看了一眼村长,村长颤抖得越发厉害。
“你,你不怕他们打进来吗?!”村长媳妇忽然轻声道,“你们这样,这样是撑不了很久的!他们肯定会打进来的!”
“我说怎么他们在外头时你这么高兴呢,”马莹冷笑道,“可惜了,这佟家号称是镖师出身,自诩赚的都是干净钱,如今又傍上了朝廷,可比外头那些黑心的官爷更要脸,伤害百姓的事……除非他们打定主意让全村一块儿给我们陪葬,否则,他们可一丝一毫不敢硬来。你还是担心担心他们别犯了倔,被我们拖死在外头的好。”
“孩子他娘!别说了!”眼见媳妇一脸不服还待说两句,村长儿子猛地呵斥道,“你想害死我们全家不成?!臭婆娘!”
村长媳妇低下了头,刚还咄咄逼人的女人,被自己男人一训,还真一脸诺诺了,倒是马莹听了心里很不得劲,冷哼了一声:“没想到你这怂货,还是个窝里横?怎的,你媳妇问了你不敢问的,你妒忌了?”
“没有没有!”村长儿子连连摇头,巴掌肉都在抖。
马莹看着他那样,再看看枯瘦的村长,心里便一阵嫌恶,不由的想起自己的当年,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心里一阵惆怅,又是一阵柔软。
她是定不会把自己好不容易保住的这份家业拱手让人的,她决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虚耗一辈子,只要熬过这一劫,她定会把儿子好生送到……
“帮主,好像不大对?”有个手下忽然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马莹一回神,仔细听了一下,神色也怪异起来。没错,这村子极小,村头喊一声村尾都能听到,就连他们在河旁不远处的房子里吃酒欢宴,村里的人都能听见,没道理现在外头的人问两句走了,接下来就没别的声息了。
——就连之前约定好的暗号都没有。
“你摸出去看看,”她下令道。
手下应了一声,爬上凳子,一提气就跃上了房梁,挪开屋顶一块破烂的木板,扒开一堆厚厚的茅草,也不顾寒风带着雪花嗖嗖的灌进来,双手一撑就从房顶跃了出去。
几十年的老屋当然难以承受这样的动静,那手下刚一出去,簌簌的陈年灰泥就从屋顶落下,大人尚可以低头躲避,小孩却下意识的好奇的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被灰泥糊了一脸,鼻子一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
“啊!”
清脆的喷嚏声和一声惨叫几乎前后脚,吓得小孩噎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打嗝。
可屋里的大人们已经无暇注意他的动静了,因为很快便有个更大的动静传来,那是一个沉闷的巨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在了房顶,就在方才手下出去的位置,他们纷纷惊恐的抬头盯着屋顶的大洞,可下一秒就见那大洞处突然出现一双手。
“啊啊!”妇女小孩都尖叫起来,眼见着那双手的主人逐渐出去,却是刚刚出去的手下,才出去那么一会儿,他的左肩上居然扎了一支箭,这箭很长,甚至卡住了他要进来的动作,他剧痛难忍拼命往下爬,好不容易撑住房梁,人却没撑住,手臂一软,整个人掉了下来,只听咔嚓的一声,那箭硬生生被屋顶卡断,扯动了伤口,以至于那手下又惨叫一声,直接噗一下摔在了地上!
“阿惇!阿惇!”另外两个手下没等马莹示意就冲过去扶起他,焦急道:“怎么回事?!”
“帮,帮主!”阿惇疼得直抽凉气,“有,有埋伏!我刚出去!迎,嘶,迎面一支箭,我,我……”
马莹起身上前,看着阿惇身上的半支残箭,发现那箭打磨之精致,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最关键的是……“南方人?”
“啥,啥南方,人?”
“这是竹子做的箭,大多是南面的人在用,而且,佟家似乎也不用弓箭。”马莹紧皱着眉头,下意识的看了看紧闭的大门,脸上带着丝惊疑,“来者,当真是佟家?”
“当然是了,”她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竟然就在门前,“不是佟家,谁还干这苦差事呀?”
那女子居然一直站在房前没走!
想到之前她佯装离开,其实一直在门前偷听,而且似乎还一直这么笑眯眯的,门里别说黄河帮的人,就连村长一家都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何人?!你定不是佟家人!”马莹见藏不住了,高声道。
她此时才意识到,这女子官话标准,但方才那几句简单的言谈间,也难掩一些南方的咬字习惯,分明就是个南方人!
“是不是佟家人有什么关系,办的是一桩事不就行了,”女子还是乐呵呵的,“马帮主真是辛苦了,照顾这村子那么久,有你们这样的帮派在,何愁天下不太平,以后我们上报朝廷,定要记你们一功!”
“你少拿这些浑话糊我!”马莹冷声道,“若真是为禁武而来,我劝你们赶紧滚!我们黄河帮看起来人少,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那当然不好欺负,毕竟有几个帮派能够因为通敌被全江湖排挤,但现在却还能找到地方苟延残喘呢。”女子幽幽道,“马帮主青年丧夫,以女子之身在这世道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着实不容易,小女子很是佩服,一直想和您聊聊呢。”
“没什么可聊的!”马莹叫道,“走吧!我们黄河帮!绝不会把任何东西交给朝廷的!”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似乎有轻轻的说话声,马莹正准备以牙还牙,也到门前去偷听他们说什么时,却听女子忽然道:“看来马帮主是把家当都带在身边啦,好家伙,真是什么都不给我们剩下呢。”
马莹下意识看了一眼墙边的三个大箱子,神色越发冷硬:“你们知道就好,我马莹即便是死了,也不会给你们留下一丝一毫本帮的东西!”
“奇怪了,我们禁武函应该说清楚了,所谓禁武,不过是不让公然动武,并且让朝廷知道一下你们的武功路数,麾下弟子来历,掌握兵器的情况,好方便管理而已,好像没说要你们把东西都给我们吧,”女子奇怪道,“马帮主这么提防,是不是有点过头了?该不会是藏了些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吧。”
马莹握紧了刀:“无须废话,反正老娘今天把话放在这!你们若敢轻举妄动,我们就大开杀戒,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
“你的意思是,你们要拿无辜村民威胁我们?”女子问道。
“都是你们逼的!”
“所以我们如果轻举妄动,你们就杀村民?”女子又问,“暗号也对好了是吗?”
虽然感觉她这样问有些奇怪,但马莹已经没了别的办法,她依然确信佟家人不会伤无辜的人,也确信他们不可能扛到晚上,而现在早已过了午时,眼见着天色都暗了下来,只要再撑过一会儿,一会会儿……她无视抖作一团的村长一家,狠声道:“没错!”
“哎呀,你们可真坏。”女子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谴责,反而有些趣味,紧接着道,“那你们杀吧。”
“……什么?”
“佟家禁武过程中遇到黄河帮殊死反抗,不惜拉着无辜村民同归于尽。”女子忽然朗声说起来,语气正气凛然,“黄河帮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直接证明了缺乏管束的江湖帮派对朝廷、对百姓的威胁,是我们大宣稳定安宁的一大隐患,不禁不以安民心,不除不以平民愤!禁武令,看来是势在必行啊,哎……”
她情真意切的叹息完,语调忽的又活泼起来:“马帮主,您看我这么说,以后会不会有更多百姓支持我们呀?”
马莹被她一番**气回肠的发言惊得目瞪口呆,连身边村长一家的神色都比被挟持时还要惊恐。她万万料不到来的会是这么一个棘手人物,她甚至开始回忆起之前听说有人来时,手下去确认回来时汇报的来者到底是不是佟家,可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佟家无疑。
莫非,是借着佟家的名头过来害他们黄河帮的?
她头皮一紧,想到一些往事,手抖了抖,心底的慌乱几乎要不亚于旁边村长一家所表现的那般,她大声道:“妖女!你到底是谁!你绝不是佟家人!”
“我确实不是佟家人呀,但我禁武却发自真心呢。”
“你居然敢假借朝廷禁武令的名义寻私仇!当真以为不会被别人知晓吗!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寻私仇?看来你还没明白啊,”女子叹息一声,“我可没假借佟家的名义,我坐的是佟家的马车,跟的是佟六的队伍,干的是跟佟六一样的活,领的是跟他一样的俸禄,你都喊我妖女了,你要不猜猜我是谁,是不是真的跟你有私仇?”
马莹听完,脑子里轰的一声,此时才反应过来!
南方口音、年轻女子、竹制的箭、禁武……心狠手辣……妖女……不义剑徐心烈!
天下还有能第二个更吻合的人吗?!
她居然真的过河了!
看来那些风闻是真的!河伯寨的事情,当真与她有关!只不过佟家出面了而已!而现在,他们确实借着佟家的名义,开始在北方活动了!
虽然论出身,公道剑的名声比玉门佟家好太多,但是论禁武令上的手段,徐心烈身上的那些传闻,可比佟六,要凶残太多。
至少之前!北方可从没有像河伯寨那样!整个门派都消失的事情!
想到此刻门前站着这么一个煞神,马莹的脸,唰的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