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黄河岸边,一个靠水的小村落中。
大雪稍停,村落中央空地上的雪还没打扫干净,熊熊的火盆就点了起来,火盆点了一圈,周围的火盆格外巨大,很快便在周围蒸出一滩泥水,与其他六滩渐渐化为一体,成为了一片泥沼,在这干燥如刀的北风呼啸中,显得颇为突兀。
忽然,一阵锣鼓声响起,一双脚猛地跃入泥沼,溅起一片泥水的同时,脚的主人疯狂的绕着中央的火盆舞动了起来,他只穿了半身布衣,露着右边的膀子,腰间挂了一块粗粝的深灰色鱼皮,背着一个盖住他整个背部的黑色龟甲,双腿都**着,仅穿了一双草鞋。
这与严寒的北方格格不入的装扮虽然足够醒目,但也远不及他脸上狰狞的鬼面具,那面具下颌突出,赤面獠牙,鬼面的下巴几乎垂到他的锁骨,边缘缀着羽毛和编成辫子的一缕缕丝线,随着他的每一次舞动弹跳着,显得极为生动,又诡谲。
这人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寒冷,一手铃铛一手一个鱼钩,以极为诡异又有规律的动作绕着中间的篝火舞动,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另外又有六个人加入了进来,他们高矮胖瘦不一,除了面具小点,粗糙点,穿着打扮与中间的人无异,各自绕着边上六个小火盆舞动,逐渐跟上了中间的人的节奏和动作,七个人整齐划一的舞着,旁若无人。
但旁边当然是有人的,除了一开始在旁边或坐或站的几个面目严肃的人,越来越多的村民被锣鼓声吸引而来,看着中间的舞蹈,神色有的疑惑,有的畏惧,有的则带了丝愤怒。
“马帮主,你这,这又是何意啊?”一个老人被后生扶着走上前,颤颤巍巍的走到坐在最前面交椅上的女子面前。
那女子年届中年,曾经或许面容姣好,如今却已经被风浪侵袭出了道道深刻的沟壑,却反而显得狠厉。她身材有着北方的高挑,却也有着渔民的精干,穿着薄薄的棉衣,虽然棉衣已经陈旧发黄,但洗的干干净净。
“村长,你觉得这又是何意,”马帮主精光四射的眼睛瞥向老村长,“既然你们心中不安,我便让你们安一安,这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傩班,我好说歹说才把人请来。虽然不是日子,但河神又不是熊蛇,就算是这寒冬腊月,还是会显灵的。”
“哎呀!马帮主!”老村长狠狠地拄了拄拐杖,气不打一处来,“一年两次傩仪,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除非干旱洪涝,否则不得轻易起傩!我们望南村这么多年没有大灾大难,全是因为谨守祖宗规矩!你这般肆意妄为,若是惹怒了河神,别说会害了你自己,你会把我们都害了的!”
“没有大灾大难?”马帮主冷笑一声,“这些年你们没有大灾大难,还不是因为我们黄河帮在这儿守着!?什么祖宗,什么河神,你真当有大难来时他们会显灵?显什么灵,怎么显?最后还不是要指望我们来帮你们赶走盗匪!秋收洪涝还要我们帮你们干活救人,干旱了还要我们去挖井找水!如今我们有大难了,你们还要把我们赶出去?如果你们的祖宗河神当真显灵,我便要请他们来看看,他们的子孙,是群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你!马莹!我们忘恩负义?!你忘了当初你们黄河帮被人追杀时是谁收留了你们?我们那时候自己饭都快吃不起!集了全村的口粮救了你们一命!还把房子让给你们住!你倒好,指使你儿子吃绝户!霸占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房田!还说什么报恩照顾他们终老!到现在你们都说不清那母女俩是怎么没的!如今,如今,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却要来说我们忘恩负义?!”
“惹了不该惹的人?!”马莹柳眉倒竖,“我们黄河帮如今行事如何你们会不知道?何曾有这能耐去惹朝廷的人!那可是禁武令!是玉门佟家!是他们来寻我们的事,不是我们寻他们!我们不过央求你们让兄弟几个躲在你们家中藏一阵,你们却要赶我们出去?难道你以为你这般做,就能永绝后患吗?!”
“我们不知道你们江湖里那些弯弯绕绕,我只晓得今年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在节衣缩食,年节本已艰难,你们却又引来大敌,到时候吃喝还要村里的人管,这日子怎么过下去!不如把你们请出去,从此我们望南村与你们黄河帮,再无干系!”
争吵声在持续不断地傩舞声中显得异常尖利刺耳,村民们瑟瑟的听着,时而闪躲着马莹周围黄河帮一众的怒视,他们不过升斗小民,艰难求存而已,本来黄河帮在望南村中确实可以做一倚仗,但在他们看来那是他们过去行善应得的报偿,而如今知道黄河帮为人后,却也不想再在他们身上多积一分德,是以村长的决定,他们自然是绝对支持的。
只是如今看来,看马莹的面目越来越狰狞,他们不由的开始担心,若是再这么争吵下去,可别大敌未至,他们先被黄河帮一怒之下屠了村。
“村,村长,三叔。”一个中年村民在其他人的鼓动中小心走出来,顶着两人同时射过来的不善目光,硬着头皮道,“要不,要不先把这傩仪停了,可别惹怒了祖先,旁的事,进屋再议,天冷,可别冻病了。”
村长倒是迟疑了一下,但马莹却被激起了凶性,厉喝:“不准停!跳完!老娘偏要请河神保佑你们长长久久!也好看看能生出几代龟儿子来!”
“马莹!你不要欺人太甚!”
眼见新一轮争吵就要重启,却听头顶突然传来比傩舞伴奏更响亮的锣声,村口瞭望塔上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喊:“来了!他们来了!”
“谁来了!”那中年村民大声回应,抬手压制周围村民惊恐的**。
“马车!写着字!……冬?!”
“冬?”中年村民正疑惑,却见黄河帮一众脸色一变,马莹身边一人大声道:“佟家?!帮主!是佟家人来了?!”
“这么快?!”无须确认,马莹已经确信来者何人,她冷哼一声,对着终于忍不住停下傩舞的傩班厉喝:“跳!继续跳!不好好跳完,杀了你们!”转头吩咐手下:“兄弟们!收拾家伙!准备跟他们干!”
“村长,怎么办?是那些恶人来了?”村民们这边也慌乱的不行,纷纷询问主心骨。
村长倒显得淡定很多,安慰道:“大家莫慌!赶紧回家,锁好门!谁叫都别应!这是他们江湖人的事,与我们无干!”说着,冷嗖嗖的看向马莹,意味深长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等管好自己便可。”
说罢,他便示意后生把自己往后扶,却忽然后颈一凉,脖子上就搭上了一把弯刀,马莹阴冷的声音自他耳边传来:“既然村长这么说,那马某就不客气了,兄弟们!按照之前的计划,各自寻了相熟的人家去躲着!关好门!”她猛地压低声音,不怀好意道:“谁叫都别应。”
“马莹!休得胡来!你这样是要遭报应的!”村长腿都软了,却还是强撑着怒喝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村长,当初你们收留我们的时候,便该知道我们是群什么样的人,若不是因为怕我们,何至于与我们这般相处这么多年。老娘安于太平,才与你们虚与委蛇了这些年,如今事已至此,你也莫装了,老娘都闻到尿骚味儿了。”
说罢,马莹挟持着村长,等手下各自闯入其他人家躲了,才径直进了村长家,关好了门。
有了她之前的威胁,傩班依然老老实实的跳着,只是恐惧加上寒冷,每个人的动作都很僵硬,再加上周围一个观众都没有,村中除了锣鼓声更无其他人声,连犬吠鸡鸣都无,这让进了村的一行人感觉颇为诡异。
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我X,这是啥呀,”坐在马车里的徐心烈撩开车帘看了会儿前面的傩戏,咋舌,“这是……傩戏?”
“嗯,”徐绍均因伤坐在她身边,也皱着眉看着傩戏,“怎么我们来了都不停?”
“大概是祭祀,不能停?停了会被,反噬?”徐心烈只能用笔仙的思维去解释。
徐绍均有些不赞同,但是却不敢妄自推断,只能继续看着,没一会儿,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这天寒地冻的,何苦?有这力气,家里照顾家小多好?”
“这我就要反驳你了,他们就是在照顾家小啊,他们不出来赚钱,家小吃什么。”
“哎,”徐绍均也不知道是叹息人家生计艰难,还是叹息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
“黄河帮呢,”徐心烈左右看,“方才瞭望塔上那小子还说了什么?”
“说村长要赶黄河帮走,双方正闹矛盾呢。”
“那现在是怎么着……关起门来打冷战?”
“不是,”在旁边骑马的十三冷声道,“黄河帮怕是已经对村民下手了。”
“啊?”徐心烈哆嗦了一下,“杀,都杀了?”
“不,屋里还有人气儿,”十三环视四周,“应该是被挟持了。”
“那佟六要办事,岂不是要挨个闯进去?”
十三不应,抬头看向前面的佟六队伍。
佟六自然是也看明白了情况,只不过此时他正饶有趣味的看着僵硬的傩戏,跟个街头看把戏的观众似的。
“六爷,这是怎么事儿的?”佟六身边一个镖师小声道,“黄河帮会怕我们怕到请人跳大神?”
“这我怎么晓得,”佟六看得差不多了,也与十三一样环视四周,“不过看这情形,这活儿有点棘手。”
“是呀,也不能挨个闯呀。”此时镖师已经确认过,黄河帮的大本营里空无一人,那多半是在村民家中了。
“没事,这不是还有同僚在吗,”佟六打马到第二辆马车外,叫道,“喂,徐二,出来帮忙。”
徐心烈反而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干嘛,这是你的活儿!你别拉我!”
“是你说找黄河帮的!我听你的,你却不帮忙?哎呀,徐二你真的坏!”
“我只是建议!建议!你爱听不听!你自己没主见还怪我?”
“那我走了?”佟六气鼓鼓。
“走就走!反正搞了他们也不一定有用。”
“他们有什么用?”佟六刚作势要走,闻言却又忍不住问。
“……”徐心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只是听说,之前黄河帮败落,就是因为上了北蛮的贼船,才被北方各大门派联合追杀,是不是?”
“是,所以?”
“所以,他们会不会,还,或者有,和北蛮联系的方式?至少可以知道一下,姬远患现在什么状况?”
“……都十几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还有联系,徐二你想太多了吧?”
“哎,所以你要走就走嘛!我都说了无所谓,也不一定有用!”
徐心烈在马车中跺脚,很是烦躁。
马车内外安静了一会儿,许久才听佟六叹息一声:“哎,还能真走吗,来都来了。”
听他无奈,徐心烈反而于心不忍了,刚张口想说自己能帮什么忙,却听他又道:“这一路吃的喝的住的都不老少钱,就是为了陪你来这死马当活马医,这些钱,就你出了吧。”
“……佟六你个大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