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后,米禄像采花贼一样的推开窗,顶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乐呵呵道:“小姐!谈妥了,半个时辰后就出发,在三里外的野渡口!”
“那走吧。”说是半个时辰,实则还要算上米禄回来的时间,其实剩下的并不多。徐心烈留下房钱,跃出窗户,跟着米禄顺着屋脊走了一段,轻巧的跃入一段小巷,向着野渡口的方向摸去。码头村不大,巡逻兵没一会儿就过一趟,间隔很是密集,要不是徐心烈心理素质过硬,还真的很难在这种刺激中保持冷静。
很快两人就摸到了村子外,沿着河走了一段,隐约看见远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徐心烈立刻趴下了,米禄小跑着上去探看,很快回报:“也是坐船的,商人。”
她便放下心,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裹紧了头巾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再次跟了上去。
路遇的一共四人,看身形领头那个还是个女的,她也兜头罩脸裹得严实,穿着虽然朴素,但是身姿婀娜高挑,举止利索,一看就是练家子。他们也在观察自己,两边碰了面,徐心烈与那女头领一对眼,俱都愣了一下,徐心烈刚想开口,那女人却忽然转过了身去。
徐心烈心里有些狐疑,便什么都没说。
“既然同路,那就一道走吧,也好有个照应。”那女人率先道,随后头也不回往前走。
见徐心烈立刻跟了上去,米禄自然不作他想,六个人一路紧赶慢赶的,终于到达了那个神似废墟的野渡口。
之所以是野渡口,就是因为它本身地形并不适合泊船,只有浅浅的一个湾口,是以栈道也不长,停不了多少船只。此时栈道前已经等了不少人,大多在寒风中缩手缩脚的,基本谁都不理谁,见到远处出现的徐心烈一行,便都投来防备的目光。等两边的联络人和船家接上了头,才放心的挪开目光。
只不过之前的人里基本都是男的,唯独这一行陡然出现两个女的,还是有人忍不住往他们这儿偷偷瞥着。
“齐了!上船吧!”船家压低声音招呼道,“赶紧的!一下子少那么些人,官家可不傻!”
即使是冬天,滔滔的黄河水听起来还是汹涌澎湃,尤其是当它完全隐在苍茫的黑暗中时,更显得如隐藏在黑暗中的怪兽。船头的小灯光芒莹莹,比起浓郁的黑暗连萤火虫都不如,看起来仿佛正在怪物怒张的口中,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掉。
徐心烈忽然有些后悔了,她不喜欢冒险,尤其是这种自己掌控不了的险。万一翻船,万一船上有歹人,万一……
可徐绍均还在对岸等她,她迟迟不到,那傻狗哥哥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样。
眼见着大部分人都上了船,米禄耐心的陪在一动不动的徐心烈身旁,很快还在岸上的就只剩下他们和途中遇到的四人。
他们为什么也不上?米禄狐疑的看过去,却见领头那女的忽然走到徐心烈身边,柔声道:“到时候妹妹与我一起坐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徐心烈勉强的笑笑,点了点头,迈步上了摇摇晃晃的小船。
船很小,挤满了人,就算河上鼓噪的大风也吹不散这么多糙汉子聚在一块的体味。徐心烈刚进去就被熏得一个倒仰,皱着眉缩在了最边上的座位上,米禄立刻挤到她的身边,那四人便分散坐在了他们对面和旁边。
没有二话,船摇摇晃晃的被推离了岸。徐心烈的心也随着船晃悠了起来,她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注意着船舱内的所有动静,总觉得冷不丁会跳出一个人对她发难,而在这种近乎绝境的战场中,她除非先下手为强,瞬间解除掉他们的行动力,否则死的绝对是自己。
就算会游泳,天寒地冻黄河中,她和米禄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可就在她神经紧绷的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鼾声。
徐心烈:“???”此情此景,居然有人睡得着?
而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鼾声响了起来,先上船的那些身份不一的汉子,居然都沉沉的睡了过去!
徐心烈无语了,且不说她身负行道令,神经会比较过敏,但是黄河野渡本身也不是什么安全的事,怎么大家都一副上了城际高铁的解脱样,居然还能睡过去!
难道真的是她想太多?!不至于吧!她原来那么怂的吗?!
肩膀忽然一重,就连她身边的米禄居然也没扛住,困得头都点在了她的肩上!
要不是零散的还有几个人抻着脖子看起来还有些精神的样子,徐心烈差点要怀疑有人点迷香了!
冷风嗖嗖的从船头吹过来,汇合了周围各处漏进来的小风一起刮在每个人的身上,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徐心烈却反而越来越精神,她任由米禄靠着自己,微微往后缩,靠在了舱壁上,眼睛乌溜溜的观察众人。
就连她对面的女人也微微闭上了眼,看起来似乎在小憩。
她不得不怀疑不正常的其实是自己,毕竟上辈子带过来的熬夜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她要不是刻意去睡,向来都是越夜越精神的。
然而持续不断的水流声和晃动似乎是天然的摇篮曲,过了许久,徐心烈也有点支撑不住了,她看着漆黑一片的外面,心里纠结着自己要不干脆也安下心睡一觉,可刚一闭上眼,耳边就听到船头有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探头看了看船舱里,随后便轻声道:“都睡了。”
徐心烈心里一紧,她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什么意思,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旁边的动静,只听周围好几个人悉悉索索的声响,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微微睁开眼,恰好看到有两个黑影背对背冲着船另一头的客人举起了刀!
杀人劫财!龙门黑船!
“住手!”徐心烈大吼一声,猛地起身,抽出长剑厉喝,“你们做什么!”
此举看似冒失,可她一瞬间已经想得很明白,这不是明哲保身的时候,那些人分明是准备从船头杀起,一个都没打算放过,迟一秒喊就少一个战斗力!
喊声果然惊醒了不少人,有几个猛地睁眼,看清眼前的情况,立刻喊叫起来,拔出手里的武器。还有几个人则睡得太沉,一时间竟然惶惶然不知身在何方的样子,茫然的问着“怎么了,吵啥呢,到了?”
幸好米禄也没睡太死,惊醒的瞬间就抽出了刀,虽然原地转了一圈才找到目标,但好歹没有表现得太差劲。
可她还是喊迟了,在周围一团乱的时候,船头的恶徒却一不做二不休,一人一刀砍了下去,他们面前的人一个刚刚惊醒,短促的叫了一声就没了声息,而另一个干脆没醒,睡梦中就没了性命。
血腥味瞬间混入大风涌进了船舱中其他人的鼻腔,舱内顿时大乱,除了几个也立刻拔出了武器的人,其他人看起来居然都是普通人,一个个像是看到了被点了引信的炸药一般,连滚带爬的往徐心烈这一头挤,连那几个正犹豫要不要冲上去拼命的男人都被挤了过来,船顿时空了一半!
“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船头的恶徒一左一右站着,像是地狱的看守,还不耐烦的踢开了脚边的尸体,仿佛那俩人就不是他们杀的,只是一堆碍脚的垃圾。
船也停了,掌舵的船夫便是方才招揽客人的人,他之前一直伛偻着腰,此时站直了,方显出一丝精壮的样子,分明也是个练家子。他站在船舱外,位置正好是两人中间,脸在船头的灯光下像鬼一样明灭不定:“既然各位醒了,那便也省的我们费劲了,如今咱们船就在河中央,想活着到对岸的,就麻烦把身上的财物都交了,算兄弟几个的辛苦钱。”
黑暗中,终于冷静了一点的船客们面面相觑,俱都惊恐不定,相互间看着也满是猜忌。此时场面很诡谲,绝大多数人都挤在船的后半部分,徐心烈分明感觉到船都不稳了,她不由得焦急起来,叫道:“别都挤在后面!船要翻了!”可下一瞬,她忽然脑子一转,又叫:“罢了!翻了就翻了!我还不信这天寒地冻的,他们能游过去!”
此话一出,连船家的脸色都变了变,他眯了眯眼,眼神穿过众多人直直的盯向徐心烈,冷笑:“这位小娘子倒是精明,只是可惜,哥几个打小在黄河边长大,无论冬夏都在河里讨生活,这点子水程还真不怕,就是不知道小娘子你,受不受得住?”
他最后那句说得很是轻佻,分明带着些别的意思,两旁的同伙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徐心烈分明感觉到米禄的手臂绷紧了。
她拍了拍米禄权当做安慰,冷笑:“受不受得住,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故意捏了嗓子,暗示的意味远胜过船家的调戏,摆明了是个比对方还混不吝的人物。一时间周围认识不认识她的尽皆无语,瞪大眼看过来,一副长见识的样子。
徐心烈全没当回事,以前在网上说得骚话可比这过分多了,此情此景过过嘴瘾一点毛病都没有。
“哟!小娘子还是个性情中人,”船家笑起来,“那也成,你过来露个脸,兄弟几个若是能瞧上你,便留你做个压寨夫人,若是个丑八怪,那便对不住了,就冲你方才那句话,今儿个这水鬼,你是做定了!”
“那我不得拼一把?”徐心烈笑道,还真拨开众人要往前去,被米禄一把拉住,眼神惊恐万状:“小,小姐!”
“不怕。”徐心烈安慰道,当真排众而出走到了人群最前面,身后左右是两个看起来有点身手,方才第一反应是拔出武器的男人,只是此时他们若冲将过去,恐怕船家会立刻跳船,最终他们还是困死在船上。
这些人显然是惯犯,一被发现就直接行凶,把所有人吓到另一边去,剩下那段距离,就是他们的安全距离了。
“停!”船家见她还要迈步,大声道,“武器都丢了!小娘子,哥几个可不傻,知道你是有身手的,为了你的小情人着想,劝你不要冲动。还有,这船可不结实,若你们有什么一起冲过来杀了我们的想法,劝你们还是算了,如果你们轻举妄动,哥几个大不了跳河游走,往前就是北岸险滩,没我掌舵,谁都别想活着过去!”
这就是他们三个人能劫持一船人的底气吗?
感觉到身旁的男人气息都紧了,徐心烈也咬了咬牙,她本来确实打算过去制住船家,但现在看来确实危险,不管是翻船还是船家逃逸,都有可能让她完蛋在这,但此时站在这,看着前方开阔的半条船,她忽然笑了。
“好好好,我不拿武器。”说着,她还真解下了手里的剑,还从靴子中拔出了匕首,配合得像个真的觉得自己能在此刻靠脸活下去的傻白甜,别说后面的人不耻加疑惑了,连船家的神色都带上了点惊讶,可下一瞬,她往后掏的手忽然一抖,手中跟变戏法似的抖出一把弓,张弓搭箭一气呵成,几乎瞄也不瞄直接射出了一箭!只听一声惨叫响起,一个同伙嘭一声跪下,他的膝盖上,明晃晃的插着一支箭!
“老三!”
“三儿!”
另两个人叫了起来,可刚要过去扶他,又有两支箭斜刺里插过,精准的擦过他们的鼻尖,一支飞出了船舱,还有一支钉在了门框上。
两人都不敢动了,如果第一支箭还能当做碰巧,那接下来两箭,她无疑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别冲动哦,”一声轻佻的声音响起,徐心烈已经又搭好了箭,瞄着船家的脑门,“送我们上岸或者在河里被射死,这次,轮到你选了。”
舱中灯火幽幽,这一次明灭不定的人,成了徐心烈。而那段被船家刻意“吓”出来的安全距离,也成了徐心烈的。
真理,果然是在射程之内。
“劳驾上去两个人绑了他们,”徐心烈理所当然的开始控场,“放心,出不了事儿,我盯着呢。”
没等她说完下半句,身后两个汉子却已经上前了,两人脚步沉稳,衣着单薄,都带着厚厚的布帽子,看起来坚实可靠。方才这两人也一直挡在众人前头,若不是本来就坐在中间位置,被人群冲后了几步,怕是船家一行凶,他们就会扑上去。
米禄此时也挤到了她身边,一脸佩服:“小姐!我都不知道你弓术厉害到这份上了!”
上次那临时削的箭伤了李再安,在他看来更像误打误撞,如今徐心烈正经露了一手,终于让他相信她是真的会使弓。
徐心烈笑了一声,等那俩大汉绑了两个同伙,一左一右钳制住了船家,才放下弓走上前,温言道:“怎么不跳河呢?”
船家:“……呸!”
“哟!还宁死不屈呢,”徐心烈伸手去掂他下巴,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只不过抬起来看到一张歪瓜裂枣的脸,啧了一声,松开手在裤腿边擦了擦,“就你这样还敢调戏人……哦,你这样的也就只能调戏人了,怎么样,掌舵吧,我悄悄跟你说。”说着,她凑近了一点,在船家耳朵边轻声说了两句,船家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在船舱边奄奄一息的老三,咬牙点点头,哼道:“我还有别的可选吗!”
“那便得嘞,出发吧。”徐心烈站起来,拍拍手,回身道,“大家坐好,出发啦。”
“他会老实带我们到北岸?”果然有人怀疑,众人纷纷附和,小心翼翼的看着徐心烈。
“实不相瞒,我官家有人,虽然他们杀了人,但是若好生带我们到北岸,我便为他求两句情,算是将功补过……各位,大冬天的,黄河中央,就不要纠结那么多了吧?”
“那我兄弟的命怎么办?!”果然有死者的亲友站了起来,怒发冲冠。
徐心烈冷冷的看着他:“方才没上去拼命,现在会质问我了?要不,你掌舵?或者,你去陪你兄弟?”
那人一愣,通红的双眼环视全场,所有人都躲避他的眼神,见没人吱声,悲愤的蹲到他兄弟的尸体边,呜呜的哭了起来。
“哎,阿弥陀佛。”身后传来一声低喃,徐心烈耳朵一动,转头却见方才的大汉之一正竖着手掌,见她看过去,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神色不悲不喜。
居然是出家人!
徐心烈暗暗咋舌,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想,等船又再次摇动了,让米禄盯着船家掌舵,她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抱着弓闭目小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