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的时候,北岸终于在缥缈的晨雾间出现了,经过惊魂的船客一夜没睡,此时纷纷激动的涌到船边张望,顺便不怀好意的看着船家。
船家则偷眼看向徐心烈,她的弓一直握在手里,拇指摩挲着箭,始终不发话。
眼见着岸越来越近了,船家终于急了起来,眯着眼轻咳了一声,手上也开始慢了。
徐心烈看着他,似笑非笑。
船家:“小,咳,女侠,你看着都半夜过去了,让小的歇歇吧?”
“到都到了,不差这一点,快撑船吧。”徐心烈道。
“可!”船家急了一声,恍然大悟,瞪着她道,“你诓我!”
“他在说什么呀,小姐?”船家身旁的米禄裹得严严实实的,自船头问过来。
“没什么,他会安安稳稳把我们送到岸的,对吧?”徐心烈还是望着船家,意有所指。
听着船头的声音,船客纷纷忘了过来,疑惑又警惕,“他们说什么呢”“又怎么了?”“船怎么停了?”
“X的!”船家怒骂一声,抬头看了看已经近在咫尺的北岸,又看了看被押在船舱中的两个兄弟,咬了咬牙。徐心烈见势不对,立刻起身张弓,却见船家一不做二不休,把船桨往米禄那儿一推,转身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
“船家跳河啦!”有人大声喊起来,船内顿时又一阵**,徐心烈提着弓奔到船头,冷眼看着只剩下层层涟漪的河面。
这人对自己可够狠的!这都快十二月了!河面上都已经结起薄冰了!还不提他那大棉袄!要知道冰水里人连呼吸都困难,他居然还要裹着那大棉袄在河里憋气!?
这不是跳河逃生,这干脆就是自杀吧。
“你不是与他说好了吗?!”后面有人质问,“怎的他还会跳河?”
徐心烈紧盯着河面,头都不回,冷声道:“那鬼话也就你们相信。”
“啥?!你啥意思?!”
“意思就是那是说给你们听的!”米禄也听不下去了,“是为了稳住你们!”
“那你跟他们说的是啥!?”
“我说的是快到河岸了会放了他们,游到哪我不管。”
“所以你现在放了他们了?”
徐心烈猛地拉弓转身,瞄准了那个探着头不依不饶的船客,在他的脸唰的白了的时候,又忽然转回身,朝着不远处一个黑点一箭射了出去!
那边啊的一声,只听到水花一阵扑腾,转眼血水就在冰渣和冰河中缓缓蔓延开来。
鸦雀无声中,徐心烈又搭了支箭,拉开,瞄准,恶狠狠道:“他们杀了人,杀人就得偿命。放人什么的鬼话,也就他们会信!”
说罢,又是一箭。
箭尖带出一个弧度再次扎进了水面,只不过这一次却没有明确的目标,她不过是朝血水最深的位置又补了一下而已。
“他死了?”米禄从后面凑上来。
“谁会掌船的,过去看看。”徐心烈道,“已经过了险滩区了,随便划一划就能到岸。”
“我来试试!”有个壮汉排众而出,身上还挂着褡裢,背后夹着把镰刀,看着像个长工。他拿起了船橹撑了撑,船竟然真的动了起来,只不过刚开始,有些微微打圈。
“这黄河和我以前家头的小河不一样,”他在众人扶着船默然的注视中赧然解释,“下头暗流特别多,不信你们来试试?”
大家都扭过头,任由他折腾船,徐心烈则还注视着那船家逃离的方向,没一会儿,突然伸手:“那儿!浮起来了!”
“啥,啥啥?!”大家都冲过去,船又是一阵晃动,果然看见血水蔓延开的边缘部分,一个黑点缓缓的起来,身上还竖着一支箭。
“过去过去!”众人大呼小叫中,那掌船的汉子终于艰难的把船撑了过去,又一起手忙脚乱的拖起了船家。
他在水下已经把外套脱了,此时只穿了件黑色的内衬,肩背处插着箭,整个人已经冻僵了,有出气没进气,脸唇全紫,眼见着是快没了。
“哎哟,不行了,肯定不行了!”探头看船家的人纷纷摇头,一时间竟仿佛都忘了这船家给他们带来的惊魂一夜,转身时还绕着徐心烈走。
徐心烈冷眼瞧着,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走吧,上岸!”
“这船现在这么多死人,被官兵看到了怎么办?”回船舱的人议论纷纷。
“什么怎么办,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哎,其实他当初跳下去就该由着他,还不定能不能活着上岸呢。”
“也不该捞上来……”
“说的是呀!”
徐心烈坐在船头的尸体旁听着,翻了个白眼,一旁米禄愤愤不平,大声道:“明明是小姐救了他们!现在就会说这些风凉话!真是猪狗不如!”
他这话准确无误的飘进船舱,舱内声音一停,气氛诡谲了起来。
“趋吉避凶嘛,人之常情,”徐心烈故作大方,虽然心里也怄得厉害,“指望着永远有我这样的傻子出头就好了。”
“徐施主无须妄自菲薄,”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又防患于未然。施主乃有大智慧之人,亦确实无须与凡夫俗子计较。”
徐心烈听到“徐施主”三个字,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猛地转头望向声源,却是那两个帮自己看住船家同伙的出家人!他们此时还尽忠职守的盘腿坐在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身边,其中一个一双一点不“出家人”的利目正直直的看着她!
徐心烈僵在那,不知道他们这时候突然自曝是为什么,**了下嘴角道:“倒不知道小女子的名声什么时候都传到出家人那了,你们怎么认出我的?”她现在还兜头罩脸的呢!
“公道剑,洗星弓,不才曾于寺里管库中见过洗星弓的样子,也知它一直存于小周天,是以……”
“哦,”徐心烈应了一声,她剑其实是包好了的,但耐不住洗星弓那鹿角状的瞄具实在太惹眼,确实是一把史诗级武器该有的样子,只能点头,“是我,怎么滴,二位师傅也是为了行道令二来?”
若说到“徐姑娘”的时候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的话,那“行道令”三字一出,船舱里则直接炸锅了,不管是行走江湖的还是行商的,如今武林这件大事几乎无人不知,江湖中知点内情的或许还会掂量掂量,但江湖外单纯吃瓜的表现就有些夸张了。
“她是徐不义?!”
“那个被公道剑逐出的败类?”
“那个妖女?!”
“听说杀人不眨眼!”
“手里亡魂无数!”
“……”徐心烈耳听着传闻越来越夸张,嘴角抽搐,怒喝,“是!我杀人不眨眼,你们要不要试试啊!?”
按理她这种层级的当事人,压根就不惜的理会那些风言风语,但徐心烈不,她偏要挨个骂回去:“谁说我被逐出的!?你见过我爹啊?他疼我疼得要死知道吗!还有,什么妖女,妖女你XXX啊!咱同船一晚上,你精尽人亡了?!还我手里亡魂无数?你数过了?你帮我埋的,你知道多少了?!XXX的!”
船在前行,她在骂人,一圈过去,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都不吱声了。倒是她身后那两个曝光她身份的和尚,则立掌拼命念经,一边阿弥陀佛一边苦笑,临了趁徐心烈歇口气的功夫,还道歉:“对不住,是贫僧唐突了,贫僧没别的意思,徐施主还请不要太激动了,激动伤身。”
“伤个屁,我现在很爽!”徐心烈无差别回喷。
两人立刻噤声。
可就算她气焰如此嚣张,依然有人不怕死的走了出来,只听到噌的一声,三个一直在船舱另一边缩着的男人忽然站了出来,手里各掷一刀、两镖和双钩,冷冷的看着她。其中执双钩的男人打头,还冲她抱了抱拳:“徐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兄弟三人铭记于心,本想就此别过,但姑娘既然当众暴露了身份,身为江湖人,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如今,还请原谅则个了。”
说罢,竟然直接挥舞着双钩冲了上来!后面两人也大吼一声,跟着迈步!
徐心烈站在船头人都傻了,救命之恩铭记于心,但是走过路过绝不放过?你冲的是啥呢?武林还有见义勇为奖的?!
她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竟然忘了张弓射箭,而是转手去拔剑!此时米禄反应更快一步,已经拔刀挡在她面前,长长的苗刀即便斜立着也近乎船宽,看起来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但最令人惊讶的,还数那两个出家人,米禄刚拔出刀,他俩却忽然平地跃起一人高,直接跃过他俩,双手成爪挡在了更前面!
这一下局面就从三打二变成了三打四!而没等三人犹豫,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冲在最后的人的肩上,突然自后方搭上了一把剑,船上一直坐在另一头,唯二女人中的另一个,揭开了头巾,冷声道:“别动。”
“你再走一步试试。”
而那女人身后,她带着的三个跟班中,也有两人赶紧上前,同样抽出长剑,从后面制住了更前面的两人!
场面逆转力度之大,让米禄目瞪口呆,他张着嘴望向徐心烈,万料不到他这个武林盟主钦定过街老鼠的主子,会有人气这么高的时候,可却见徐心烈不仅不惊讶,反而喜笑颜开,拍掌道:“怪不得你不肯认我,肖姨。”
那后头的女人此时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虽有了点年纪,但风韵犹存,笑容温婉,果然就是徐浚泉的妾室,肖敏,她笑道:“船客驳杂,分明有江湖人,假装不认识才能引蛇出洞。”
“我省得我省得!”徐心烈拨开米禄,又对摆足了架势却无用武之地的两个和尚作揖:“虽然是你们暴露了我,不过还是多谢。”
两人本来就有些尴尬,此时见她大大方方一说,当下便释然了,点点头收了手。
肖敏让手下徐家人料理了那三个异想天开的倒霉蛋,走过来将徐心烈抱在怀里,眼圈立刻红了:“方才就想劝你早些睡,但想到你夜猫子的性子便忍了,却没料到发生那么多事,也幸好你清醒。”
“我就觉得你老在偷看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呢!”
“你这弓什么时候练的?以前还当你就是玩玩,没想到居然比你使剑有天赋。”
“可别和爹说,到时候吓吓他。”
“调皮,亏他还担心你,央求我来照顾你。”
“哎,照顾我还需要他求你吗?肖姨你不是最疼我了么?”
“许久不见,个子没长,脸皮子倒是厚了不少。”
两女人一汇合,瞬间成为这小船上的最大势力,一时间再没船客敢做声,只伸长了脖子,殷切盼望着能快点上岸。可当他们已经近到能看清楚岸上情形时,却纷纷变色。
“官兵!岸上好多官兵!”
徐心烈和肖敏一听,一同往船上看去,神色同时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