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天,这是个亓天方都不敢发英豪贴的门派。
相较于少林、武当这类实打实的江湖大派,小周天于世人更像个仙家洞府。从小周天出来的人,与其说是豪杰侠客,不如说更像是奇人异士。
他们上知天文地理,下会奇门遁甲,顺带还会解决疑难杂症,加上库存无数不知来源的各门派的武功,几乎就是一个江湖博物库。自数十年前为少林复原藏经阁失传功法后,几乎成了江湖中人人敬畏的地方,人们一面心情复杂的猜测自家的独门绝技是不是也在小周天的武库中,一面又向往着自己的功法能名列小周天的武库。
更别提一直以来无处不在的打造传奇的小周天弟子,远有前朝护国大法师,中有当朝从龙义士,近还有前武衙门四大判官……至于其他零零星星的江湖传奇更是数不胜数,
反正小周天从出名那一天起,就以其复杂的设定,一直处于一种超然的地位中,惹不得,更无视不得。
然而这样的小周天,居然被传灭门了?
小周天被灭门?小周天怎么灭?
小周天里的不都是神仙吗?!他们也会死?!
“谁还能灭小周天?!”
听了徐绍均的问题,徐心烈还不以为然,墨錾却很是感慨:“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小周天怀璧其罪,有这一天,也不奇怪。”
“可是问题是谁?什么样的势力能灭小周天?”徐绍均更想不明白了,“那可是小周天啊,若按爹的说法,别说杀他们的人了,有他们的阵法在,山门都不一定能囫囵进去,怎么能灭?”
“所以英豪会才这般着急散了,”墨錾道,“正因为是不知道哪里冒出这般势力,各派的人都要回去好生准备,谁知道下一个是谁呢?”
“那先生,您不回门派吗?”
“我?哈,我们门派没什么值钱东西,回去作甚,”墨錾指指自己的脑子,“我们最宝贝的东西,都在这。”
这时徐心烈才插得上嘴,她竖起大拇指:“先生,高,还是您通透。”这可是身体力行“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了。
“你再夸也没用,手头没顺手的家伙什,你这弓啊,我改不了多少。”墨錾此时手里正拿着十三留给徐心烈的那把复合弓,摆弄了许久,也就加固了一下,“东西是好东西,只不过,用不久。”
“这白色的是什么呀?”
“你猜?”
我猜塑料……徐心烈哪说得出口,一脸好奇。
“哈哈,这啊,是兽骨。”
“咦?!”
“不容易啊,这可不是随便嘬块骨头下来就能用,须得新鲜的,没煮过的,趁着最硬的时候开始打磨,方能兼顾轻便与牢固,十三能想到这个,也是不容易了。”
“那你为什么说用不了多久?”
“骨头这东西,不好伺候啊,”墨錾把弓还给徐心烈,“见光易裂,见风易干,日久易脆,你若精心保养,时时以油脂浸润,说不定能多用些时日。”
“我看十三经常摆弄他,好像很久前就做好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一直没拿出来?”徐绍均也来凑热闹。
徐心烈有些无奈:“好吧,先将就着用吧。”然后继续开始削箭。
他们此时正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墨錾本来准备直接北上去与姬将军会合,但考虑到目前抗击北蛮还没有什么严峻的消息传来,墨錾本来就是后勤技术人员,于前线用处不大,所以还不着急。便还是决定先与他们一同到京城,接引他们进了京城的将军府,再与那儿的同僚一同出发。
这一遭可算是送佛送到西了,虽然至今墨錾都没有展现出什么高端的武力,但是睿智的形象和沉稳的性格还是让两个毛头小侠很有安全感,仿佛徐浚泉就在身边。
路上徐绍均还蠢蠢欲动,问墨錾:“先生,您看我这样,从军有机会吗?”
徐心烈眉头一挑,也望向墨錾。
墨錾思量了一下,摇摇头:“从武功的角度来讲,绍均自然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之前心烈与姬将军不是也探讨过此事么?军阵兵法和武林功法虽同源却不相称,个人勇武并非决胜因素,配合和气势才是,这两点,绍均你……”
徐绍均泄了气:“好吧,我就是仁义剑行了吧。”
徐心烈轻笑一声,望向窗外。
深秋初冬交接之际,北方的景色却并不萧条,相比南方在这时的黄绿渐变,这儿却已经黄红相映,山色煞是好看,只不过刚打开窗子看了两眼,冷风就嗖嗖的,她连忙关上窗户,心里又开始思量起小周天的事情来。
她还记得那个小周天的少年,长相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确实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平淡,情绪平稳,身姿轻灵,带着股仙气,搞得她都不敢不礼貌。
之前墨錾说起小周天会做好弓时,她提起兴致要去,一方面是确实觉得小周天可能对禁武令不那么抵触,一方面也带着点再结识一下那个少年的想法。
若是他也死了,那还真是有点可惜,她行走江湖时间不长,碰上的能让她感兴趣的“妙人”并不多。
但愿他自那一次外出后,就再没回去过吧,虽然掐指一算,也有两月余了,就算车马再不方便,南北打个来回都足够了。
只不过,不知道小周天的灭门,能不能算他们禁武的一个契机。
“诶,等等,”徐心烈又蠢蠢欲动起来,“这么想来,这小周天的事,也可以算是我们的一个契机啊。”
“什么契机?”徐绍均习惯性的捧哏,先问了才歪脑袋思考,墨錾却已经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以朝廷的名义插手查这件事?”
“对啊,我们不早就说了,侠以武犯禁,为的不就是杜绝这种江湖私斗么?大好青年浪费在这样的内耗里,皇上多心痛啊!”徐心烈作势朝天抱抱拳,“现在可能来不及了,若是可以,我们让朝廷发个檄文,说个什么对小周天的事件感到痛心,全权接管小周天的案子和资产,绝不姑息犯人什么的,这样,我们既把小周天搞定了,又可以把江湖声望拉起来,一举两得呀。”
“这,或许并非来不及。”墨錾道,“你们可以直接就近找武衙门。”
“啊,对!”徐心烈拍大腿,喜形于色,她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武衙门的衰落过程,总是忘了他们已经触底反弹,“武衙门本来就是朝廷用来管江湖的嘛!哥,下一个有武衙门据点的地方在哪?”
徐绍均看起来也挺振奋,冥思苦想:“先到下一个城镇吧,就算没有正式的据点,也是有联络点的。”
“就这么定了!”徐心烈很是开心,喜滋滋道,“继承了小周天的财产,不就等于同时还拿捏了不少门派,到时候我上去直接把功法拍他们面前,呵!嘚瑟个什么劲,老娘就要你们名单,谁稀罕你们那破武学,哈!”
“哎,”墨錾笑着摇摇头,“别说了,老夫感觉都要被你这后生带坏了。”
马车中欢声笑语,一路绝尘而去。
……与小周天此时的愁云惨雾成了鲜明的对比。
奚泽站在山顶,举目四望。
洞庭湖波涛浩**,山风呼啸如刀,山峦葱葱绿荫如昔,看起来与过去没有任何差别,但是只有他知道,如今那茂密的林间,已经成了地狱。
风波亭、辩机阁、鹰崖、往生圃、归觉院、药庐……
那些见证了小周天数百年历史、数千个弟子的屋子犹在,可其中,已经尽是亡魂,里面有他的师父师叔师兄师弟师侄……甚至有他师父师叔师兄师弟师侄的家人,无人幸免。
他睁着眼,却仿佛还能看到那满地的血液,和满院的尸体,其情形之惨烈,让他心如刀绞,恨极欲狂。
奚泽自小出生在小周天,清楚这是个多么与世无争的门派,与这儿相性不符的人早早的就会被送出去,留下的都是有挚爱的事物,一辈子自得其乐的人,他们会结什么样的仇怨,招来如此大的灾厄?!
而且,他们可是小周天!
又会是谁,居然敢,居然能,把他们屠戮至此!?
啪,奚泽低头,看着被自己硬生生捏断的铁木硬鞭,全身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师,师叔祖。”一个沙哑颤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奚泽转身,看到门派里幸存的一个清秀的小弟子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立刻努力柔和了神色,“什么事,四喜。”
四喜不过十三四岁,一直在外门炼体,他天赋一般,打基础的时间就花费的比别人长,而按照小周天的门规,基础不扎实,即便内门的文化课也学不了,四喜也不心急,就一直在外门做跑腿,却不想这一次出远门采买点东西,竟然逃过一劫。
他双眼桃子一样红肿,嘴唇苍白干裂,显然是哭过了头,声音也哑了,努力道:“官府的人,请您过去一下。”
奚泽嗯了一声,他当然不是对官府报什么希望,只不过死了人总归要报官,他也需要足够的人力来安葬自己的门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浩浩****的洞庭湖,垂眸下了山。
路上,四喜还在报告着:“薛知县亲自来了,带来县衙里所有的衙役,看人数不够,又着人去召集了劳力,现在一应工具已经备好,就,就等着师叔祖您,指块地。”说着,他眼睛又红了,抽噎起来。
奚泽冷漠的听着,像是事不关己,但手上发白的关节却暴露了他的心情:“还有呢,他查了什么?”
“薛大人着我先过来请您。”
“有没有说不准碰我们门人的,遗体。”
“说了,所以也是要,等您定夺。”
“嗯。”奚泽加快了脚步,这山路他走了一辈子,几乎闭着眼睛就能到,可此时他却觉得漫长无比,一直到了竹屋前,他脚步顿了顿,想到里面曾经端坐着的师父孟觉的尸体,他又觉得喉口一热。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孟觉的尸体早已与其他门人一起停在了别处,可他一眼望去,却还是觉得自己又一次瞧见了孟觉的尸体,面色沉凝,须发皆白,白色的布袍上满是鲜血,胸口处更是如胡子的延续一般,浸透了血迹。
奚泽眼角**了几下,强行挪来眼神,这才看到了尸体的位置旁边坐着的,身着藏青红边官袍的年轻官员。
他就是洞庭县的父母官,薛琅薛知县。
薛琅来此不过两年,新官上任不久便来此地拜访过,还与孟觉聊了几句,当时奚泽就在旁作陪。却没想到如今三人重聚,已是这般光景。
薛琅神情凝重,见奚泽进屋,整了整神色,起身拜道:“奚兄,节哀。”
他说得简单,却分明也明白此时说什么都苍白。
奚泽点了点头,道:“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哎,都说江湖事江湖了,也是有一定道理,若奚兄不方便让我碰门人的尸体,我也做不出什么判断,顶多能判断出,从路线看,孟掌门是……第一个受害者。”
奚泽胸口又燃烧了起来,他努力喘息了几下,才道:“还有么?”
薛琅迟疑了一下,道,“奚兄可有碰过这屋里的东西?”
“尚未。”奚泽道,“从四喜联系上我,到我回来,已是案发八天后,我看过了师父的尸体,便让四喜来你这报案,我直接去看其他门人的尸体。”
“那奚兄应已对死因有了判断?”
“多人作案,都是武林中人。”奚泽说得咬牙切齿,神色阴鸷。
薛琅点点头:叹息一声:“四喜出门三日才归,到如今已经判断不出贼人去向,我已着各门的守将相互查问,看是否有可疑之人在那段时间进出本县,只不过正是秋收冬储的时节,人来往众多,怕是不好分辨,奚兄还需理解。”
奚泽现在不耐烦听这个,他直接道:“无妨,我自会去查的。”
“额,此案干系重大,州府都有惊动,奚兄不必一力承担,朝廷不会束手不管的。”
“你们怎么管?”奚泽冷笑,“洞庭山一夜之间一百八十人命丧黄泉,硬是躺了三天才被发现,期间定有众多可疑之人出现,你们都没看见,你们怎么管?”
薛琅神色尴尬,却还是坚持道:“无论如何,这案子,我们县衙肯定会管的,奚兄你有什么发现,还请与我们商议,无论怀疑谁,有我们朝廷发文寻人,天涯海角,定会给你挖出来。”
“那就不客气了。”奚泽也不坚持,他如今确实独木难支,连埋葬门人都要假手他人。
“说起这个,不知奚兄为何不探查一下屋里的东西?”薛琅忽然又问。
“我更关心死因,而且,这是我师父的遗物,”奚泽意识到了什么,眯了眯眼,“薛知县,我说了不要碰遗体,但不代表你可以碰其他东西。”
“惭愧,在下也是习惯使然,奚兄是江湖中人,可能更习惯从尸体上判断死因和凶手,但在下没这本事,在下只能寻找其他蛛丝马迹,”薛琅躬了躬身,“恕在下冒犯,只是方才在下等奚兄时,无意发现了这个,不知奚兄可有注意到。”
说着,他从孟觉尸体旁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简中,抽出了一张帖子。
奚泽看了一眼,神色一变。
墨绿底,黄边,中间三个遒劲有力的字:
禁武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