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泽看着薛琅手中的禁武函,良久无言。
他的神色异常平静,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他眯了眯眼。
“恕我直言,这禁武函,是否就是这阵子风波不断的禁武令?”薛琅将禁武函递过去,谨慎的问道,“那会不会……”
奚泽接过看了一眼,竟然甩手扔在几子上,笃定道:“徐家没这个本事。”
居然直接否定了!
这可大出薛琅的意料,他看了看案几上的帖子,点了点头:“这屋中与江湖仇怨有关的东西只有这个,若是奚兄觉得不足为道,可否容我拿回去看一看?”
“不行,”奚泽断然拒绝,“我请你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等安葬了我的门人,你们爱怎么查怎么查,不要妨碍我,也不要从我这拿任何东西。”
薛琅一时无言,他好歹是一个县的父母官,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拼杀下来,这地盘谁见他不得躬身称一句“大人”,可偏偏面对的是奚泽,小周天最不好惹的人,
虽然他才十六岁,但却是小周天掌门的关门弟子,别说在小周天里谁见了都要叫一声“师叔师祖”,就是到了江湖上,听到这辈分,怕是那些个什么武林盟主也不敢对他不敬。
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有了个最不需要知道天高地厚的出身,这份傲然,真是老天给的,他再怎么也只能忍了。
“奚兄虽然这么说,但这是发生在我辖区的案子,不管结果如何,怎么查的,还请奚兄多多照会,有需要尽管提,我自当竭力襄助,还望到时候能让我给上头一个交代,毕竟……”薛琅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毕竟这小周天还有偌大的家业,需要奚兄好生打理,这其中诸多环节,总还有我们县衙使得上力的地方。”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可还是让奚泽怔忡了一下。
虽然人小辈分大,江湖也走的不少,但他于世俗生活上确实少了经验,要他治病救人或者比武论文都可以,唯独打理门派,管人管钱,他从未接触过,真的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之前还一腔悲愤要找到凶手报仇雪恨,可如今被薛琅一提点,他也反应过来了,对啊,现在小周天还有他,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他不能让小周天断在他手上。
反应过来后,他当即听出了薛琅话中的威胁。
你们门派还在我们地界上,要想继续生存下去,至少要有点眼力见。
看薛琅还笑意盈盈的,很是知礼有节的样子,可奚泽莫名的就产生了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薛琅的脸,看得薛琅笑容都快架不住了:“我脸上有东西么?奚兄。”
“没,”奚泽道,“只是觉得,我要重新开始学习怎么识人了。”
“咳,”薛琅有些尴尬,“这人吧,总要成长的。”
奚泽拒绝插手,薛琅也就没了硬赖下去的理由,他最后问了奚泽打算把人埋在哪,便借口去安排人手,出了屋子。
薛琅一走,屋子就空了,奚泽负手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子,感到背后时冷时热,仿佛师父的尸身还坐在那儿。他不敢回头,努力抑住汹涌的泪意,睁大眼睛望向院外的竹林远山。
想点别的,奚泽,你还有很多要想的。
他努力转移思绪,脑中立刻晃过方才看到的禁武函,眼前便又出现了那个被禁武函带出来的少女的身影。
徐家大小姐徐心烈,江湖人称徐不义。
如果按照薛琅的意思,她就是最大嫌疑人。毕竟小周天这些年接触的人中,还从未有被江湖公认“不义”的“恶人”。
可她真的是吗?
奚泽忍不住回想起她的样子,那晚月色并不亮,他几乎已经快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那时一看到她,便觉得她像是活脱脱从画像上走下来的米剑主,可她一笑,一说话,又不像了。
没一点仙气,满脸病色却精神抖擞,嘴上也不肯饶人,仿佛就算瘸了腿一个不高兴也会抄拐打人的村口老太太。
挺有意思的,但不是恶人,仅此而已。
虽然方才见识了薛琅的另一面,让他意识到自己看人可能并不准,但是现在仔细回想与徐心烈的初见,他还是觉得自己没看错。
不是她,她不会,也不需要。
奚泽定了定神,果断排除掉徐心烈的嫌疑,转而又沉下脸,迈步往停尸房走去。
徐心烈当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成了把小周天灭门的罪魁祸首。
但她还是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沿途各种风言风语盛传,大家都对有实力灭小周天的神秘势力极为警惕,奈何至今没有什么可靠消息传来,有说是当今最神秘的杀手集团雾谷的,还有说是几个门派联合的,可更多的人在推断中,话语里也不乏“徐家”和“隐龙卫”这些字眼。
但在小周天的消息暗潮涌动之时,更多的却是北蛮大肆进攻北境的消息,墨錾心急如焚,实在等不及陪两兄妹寻找武衙门,率先在驿站租了官马,先行进京去了。
徐心烈是吃不起骑着马跑长途的苦的,与徐绍均兜兜转转,终于在沧州的县衙寻到了一整套武衙门的班子。
——但也只是刑名师爷房有一张桌子而已,作办公值守用。
考虑到有六个武衙吏在这轮班,竟然已经是徐心烈上京途中见过的算是规模比较大的武衙吏团队了。
今天负责值守的,恰好是沧州武衙吏中的最年长的班头,毛文武。
这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浓眉厚唇,法令纹刻入脸颊,看起来很是愁苦,如果不是一身藏青的武服区别于外头的红衣捕快,看着就像寻常的衙役。
徐心烈坐在他面前,被他一双忧愁又很有压迫感的眼睛看着,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所以说,小周天的事,确实不是徐姑娘做的?”毛文武又沉声问了一遍。
即使第二次听到,徐心烈还是觉得哭笑不得:“我要有这本事,我至于这么累么?我还来找你们?”
“可现在江湖上盛传……”
“屁!他们也忒瞧得起我,他们知道我在哪么就说我去屠了小周天,放心,这把火烧不到我,我有不在场证明。”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北方,就算没人看见,大不了到时候自曝是假装墨家人混进了英豪会,她哥可是夺了头筹的,到时候当场化妆给他们看,他们还能装瞎不成?
毛文武点点头,还是愁眉紧锁:“那徐姑娘当真认为我们能去接手小周天?”
“也不是接手,每个门派都有在外行走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得一干二净的。我的意思是,此事那些江湖人肯定会抵制衙门的人插手,觉得他们外行指挥内行,但是你们不是啊,你们肯定比朝廷的人懂,现在小周天那么大个门派人都没了,剩下的小猫两三只肯定忙不过来,与其外头摆摊招人,或者找些其它门派的不知道什么阿猫阿狗来帮,不如咱们武衙门上,就说代为打理,咱可代表朝廷,咱没有私心!”
就算和徐心烈不熟,毛文武毛班头却凭借丰富的江湖经验表示了怀疑:“没私心?这话徐姑娘自己信吗?”
“那反正我不出手,我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你说我有没有私心吧。”徐心烈摊开手。
毛文武似乎被他说服了,点点头:“那我须得上报一下。”
这才是关键问题:“你们现在谁管?”徐心烈小心道:“还是宫里那位?”
气氛顿时诡异了一点,毛文武神色一滞,看看外头,也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屠青莲就在外头听似的:“现在朝廷里似乎对屠公公同时掌握隐龙卫和武衙门颇有微词,又因我们多在宫外,主要还是刑部的瞿其涵瞿大人在代为打理,但他似乎……并不是很想趟这个浑水,应该还是会事事上报,让宫里定夺。”
“哎,小周天要是落屠青莲手上,可不得苍蝇落了粪坑,给他开心完了。”徐心烈很是惆怅。
毛文武说时还有所保留,徐心烈却直接表达对屠青莲的不满了,毛文武神色反而松动了不少,道:“无妨,瞿大人于江湖之事不大上心,就算是小周天,若上报时说法得当,说不定可以跳过宫里,不让宫里那位知道。”
徐心烈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就跟瞿大人说,一个小门派被灭门了,你们配合当地衙门去查查案?”
毛文武点点头。
“哟!毛爷胆儿挺肥啊,”徐心烈对他刮目相看,到底是江湖出身,果然敢上天入地。
“徐姑娘莫非不是这个意思?”毛文武憨厚的脸上竟然藏了些许奸诈,“在下不过是说说而已,具体怎么办,不还是得联系洞庭县那边的武衙吏来做,到后来上头问起,又和我有什么干系?”
“得,”徐心烈服了,“您已经把自己摘干净了。”
“哎,进这武衙门,其他没学到,朝廷的苟且倒是沾染了不少,让姑娘笑话了。”毛文武真心实意的惭愧了起来。
徐心烈看着他,思忖了一下,忽然嘿嘿一笑。
“姑娘还有何事?”
“没什么,”徐心烈站了起来,“既如此,劳烦毛大哥起草个书信,用你们武衙门的渠道报告给刑部那位瞿大人,让他心里先有个数。我现在就要进京,若是有幸面圣,就推动一下这件事,最好能越过隐龙卫,让武衙门全权操办。”
毛文武闻言思索了一下,眼睛一亮:“若此事当真办妥了……那可是小周天啊。”
“是,若你们武衙门真的妥善处置了小周天的事,”徐心烈意味深长,“那摆脱屠青莲,重振往日辉煌的那一天,也快了。”
毛文武没有轻易喜形于色,但神情还是大为期待,起身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也不枉在下枯守武衙门那么多年的苦了,在下等徐姑娘好消息!”
徐心烈也起身抱抱拳,转身走了出去,虽然这事只开了个头,但如果能顺便把武衙门扶植起来对抗屠青莲,那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徐绍均正好此时去徐家在沧州的铺子支取了盘缠过来,手里大包小包的提着行李,老远招呼她:“烈烈,马车停在后头!”
“好。”徐心烈应了一声,远远跟着徐绍均往县衙后门去,没走两步,忽然闻到另一边的小巷中,有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她心里一凛,脚步一顿,手握住剑柄,眯着眼往那幽暗的箱子中看去。
县衙旁自然不是什么杂乱的市井巷子,应该也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院子,一前一后两家,中间一道幽深狭小的窄巷,约莫是历史悠久了,两旁院子中的树都探出了头,挡住了巷子中的天光,显得很是阴暗。
越是这样,血腥味的出处就越显得诡谲。
徐心烈倒是希望那是某些鸡鸭鱼兽的味道,可行走江湖至今,她已经能凭直觉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人血,她朝徐绍均的方向嘘了一声,等他回头,朝巷子努努下巴,一脸凝重。
徐绍均立刻放下行李跑了过来,不用她说,仅抽了抽鼻子,神色也不对了,干脆抽出了剑,沉声道:“什么人,出来!”
话音落下没一会儿,里头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走出来,兄妹俩严阵以待,却在看清眼前逐渐清晰的场景时,都瞪大了眼。
十三,他一手握着还在滴血的蛇形剑,一手拖着一具尸体,慢慢的走了出来,一直到他们面前,才松开手,尸体嘭的落在地上。
看那尸体的打扮,分明就是个隐龙卫!
对上兄妹俩惊诧的眼神,他又垂下眸,擦了把脸上的血迹,平静道:“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兄妹:“……”
十三有些不安,退后两步,半个人在阴影中,又道:“别担心,我不会,也不会让他们,妨碍你们的。”
兄妹:“……”
“还有,”十三忽然又走出来,到徐心烈面前,从后腰掏出一个皮质的箭袋,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箭,那长度比一般箭短,正适合那把复合弓用,“这个,忘了给你。”
徐心烈伸手,却一把抓住了十三的手腕,十三吓到了似的缩了一缩,抬眸对上了她的白眼。
“十三啊十三……”徐心烈简直无语了,只能叹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