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心烈和李再安往鹰巢顶埋头赶路时,远在另一边的麒山,也不安宁。
“爹!”亓舒音闯进亓天方的书房,把一个盒子摆在他面前打开,怒目圆睁,“这是何意!”
那是个精致小巧的红木盒子,顶上镶着一个献字,打开来,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块玉坠,雕着一朵并蒂莲。那并蒂莲雕得当真巧夺天工,在周围水纹的衬托下,仿佛随时都会随波摇曳起来。
如此宝物放在面前,亓天方却只是瞟了一眼,笑道:“一个礼物而已,你收着便是。”
“收着?!爹!这,这纹样,你看清楚了么?”亓舒音拿起玉佩,压低声音,“并蒂莲!爹!您答应他们了?”
“怎么可能。”亓天方低头继续写字。
“那我如何能收下这个东西!”
“音儿!”亓天方放下笔,加重了语气,“人家都回去了,难不成让爹追过去还上吗?”
“那也不该送到我手上!”亓舒音放回玉佩,啪的盖上盖子,“您若真有心还,我这就去找个弟子追上去,反正这个,我绝对不收!”
“啧,爹是看这小物件挺好看,讨你们女人家喜欢,你若真不乐意,爹还能逼你收下不成,行行行,东西放这,你回去吧。”
亓舒音很是狐疑:“爹,那日朝廷那人找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女儿家家打听这些做什么,有爹在呢!没事!”
“爹!”亓舒音气得跺脚,“你是不知道外头现在怎么传我们家么?那个朝廷的人大张旗鼓的来,又笑容满面的走,许多人都看到了,你打算怎么解释?”
“啪!”亓天方狠狠的拍笔,虎目瞪着自己女儿,怒喝,“解释!?你老子我是武林盟主!我做什么还需要跟谁解释?!是要告诉他们!爹没本事,不像那徐家的妖女,一句话能让献王给我们提亲?!还是说就因为少林武当五岳剑盟都没来,爹心里不安定!?既然你这么操心,不如这盟主之位就让贤给你,你来尝尝这群狼环伺的滋味?!”
亓舒音瑟缩了一下,咬牙强忍泪水:“爹,我也只是担心……”
“你别那么心比天高,早答应别家求亲不就没这些事了!?爹这都是为了谁啊音儿,为了谁!”
亓舒音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她擦着眼泪哽咽:“爹,我晓得错了,你不要生气。”
“哎,”亓天方叹气,起身将女儿搂在怀里,“爹没生气,爹哪舍得生你的气,你呀,回去老老实实呆着,该练武练武,该看书看书,别莽莽撞撞的给爹丢了面儿,爹就满足了。”
“嗯,知道了。”亓舒音离开了书房,快步跑回自己屋中,房门一关,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大小姐,小的亓禄,老爷命小的给你带点东西。”
亓舒音匆忙擦了眼泪打开门,果然看到一直跟在亓天方身边的老奴,她对他其实有些犯怵,总觉得他像是亓天方的影子。
“亓禄叔,”她撑开一个笑,“爹给我带什么了?”
亓禄让旁边小厮端了个盘子上来,亓舒音一看,脸就垮了。那献王府给的小木盒,正端端正正的摆在上面。
“老爷觉得小姐平日太不爱打扮了,让人置办了好些精致首饰,小姐看看喜不喜欢?”亓禄却仿若未见亓舒音惨白的脸色,自顾自指向木盒旁边摆着的一堆精美首饰,还道,“恕老奴多言,这蓝琉璃金丝花缠簪子,当真是个宝贝,老爷一看就说要给小姐送来。”
亓舒音勉强往那个簪子上看了眼,还当真被那纯粹的湖蓝吸了吸神,可心情沮丧之时,再美的东西在她看来也是凡品,只是没精打采的“嗯”了一声:“就放里面吧,替我谢谢爹。”
“是。”亓禄让小厮把东西都放进去,他则陪着亓舒音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亓舒音的神色,长叹一声:“小姐,老爷难啊,你莫怪他。”
“再难,都拒绝了,何必收人家东西!”亓舒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就因为拒绝了提亲,朝廷还能打过来不成?!”
亓禄躬身不言,待那个小厮放好了东西弯腰退下了,才低声道:“小姐,凡事,还是要给自己一点退路。”
亓舒音一震,立刻明白过来,瞪眼:“退路!?难道爹还真怕了那个徐心烈不成?还要找朝廷做退路?!”
亓禄摇摇头:“普天之下,到底都是王土啊,小姐,老爷也是在为我们麒山派的未来做打算。”
“可若是这路一退,我们麒山派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
“若真上了退路,这世间还有没有江湖,都不好说了。”
亓舒音呆滞了,江湖,会没有?自她出生起,江湖,武林,武功,这一切都与她的生活密不可分,江湖就是她的世界!
可是,有朝一日,它会没有?那她呢?她该何去何从?
她看着亓禄转身缓缓离开自己的小院,却恍惚间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她踉跄的退后了两步,回到屋中,看着自己满屋的刀,和床头被翻烂了的家传刀法,怎么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
“心烈,你是怎么了……”她低声呢喃,神色惆怅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徐心烈的时候,她八岁,徐心烈六岁。
那时亓天方带她去徐家拜访的缘由有许多,但唯独没有与徐心烈交好这一项。一个女娃,迟早出嫁的姑娘,在亓天方眼里毫无价值。
可是只有八岁的亓舒音却一心只想和“烈烈妹妹”玩。
她已经懵懂了,知道男女八岁不同席,纵使那个徐绍均长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她也羞于与他接近。
所以在大人们谈事情的时候,她自觉是姐姐,一心只追着小心烈,拉着她玩娃娃、给她**秋千、陪她看锦鲤,还想给她喂饭。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徐心烈应该是苦不堪言的,挣扎无果之下,只能拼命把她推给徐绍均,徐绍均也是个傻小子,妹妹累了,那他来招待“舒音妹妹”;妹妹饭没吃完,那他来招待“舒音妹妹”;妹妹不高兴了,那他来招待“舒音妹妹”……
于是画面就变成了,亓舒音追着徐心烈跑,徐绍均追着亓舒音跑,三人貌似玩得很是热闹。
直到某一天,徐浚泉偶然看到又一次被徐心烈甩开的亓舒音在和徐绍均头碰头玩耍,他没什么表示,转身离开了。可没一会儿,徐心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开始热情的拉着亓舒音一起玩,再也不带徐绍均。即便后来亓舒音长大了,再看徐绍均已经有些不一样时,也因为徐心烈的纠缠,而不了了之。
原来,徐心烈六岁的时候,便已经是她爹的好帮手了。而现在,不仅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甚至能利用朝廷,来摆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而自己,十年过去了,毫无长进。
亓舒音再次打开门,看着一眼见方的小院子,抬头看一眼见方的蓝天,想到徐心烈现在可能正在哪个地方恣意潇洒、纵横捭阖,而比她大两岁的自己,却还在这井底,苦练这无用武之地的功夫,等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良人,便觉得一股羞耻和不甘,从心底升腾了起来。
她犹豫半晌,忽的咬牙转身,关上门,收拾起包裹来。
而另一头,这个被徐心烈和亓舒音都认定的“傻小子”徐绍均,却以丝毫不傻的面容,冷峻的隐在暗处,观察远处的情况。
“十三,你来看,那好像是个新坟。”他招了招手,在观察另一边的十三转身走了过来,每近一步,血腥气就浓郁一分。
徐绍均皱了皱眉,但想到是十三半道上救了自己,才勉强没有出口说他残忍。
遇上十三的陆家庄弟子着实倒了血霉,徐绍均尚且会手下留情,只要对方受伤不起便不会追杀;可等到他被围攻,眼见着快不敌时,斜刺里蹿出的杀胚十三,却着实让他开了眼界!
那两把蛇剑几乎就是绞肉的转盘,每一次划动都必有血肉飞溅,那古怪的造型本就利于切割,十三剑剑往人弱处招呼,光徐绍均看清楚被割掉了半个头的,就不下三人!
奈何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斗,他自己下不了杀手,他不能怪十三下得了。
而且,有十三在身边,是“真特娘的安心啊”,烈烈原话。
之前虽说徐心烈要求各自分散,但是山与山之间的路就这么一条,她自己说完就选了最近的路走,李再安看起来也不遑多让,可见两人本质的“奸猾”。徐绍均和十三就老实多了,转头往另外两个方向去,结果没跑多久,绕着绕着,还是绕到了谈仙石城附近,此时正看到一个显然不久前刚发生过打斗的地方。
十三听了他的招呼,过来看了一眼,确定道:“是个新坟。”
“走,去看看。”
徐绍均压低脚步走了过去,到了坟前,看了看竹牌做的墓碑,眯起眼研究上面的字:“陆……大?什么意思,这人叫陆大?咦,还有很多竹子……这是记号吗?”
他在这研究坟冢,十三却只是听着,专心研究附近的痕迹。他摸了摸几根竹子上的裂痕,又扒拉了一下地上的树叶,甚至趴下去研究了一会儿痕迹,沉思了一会儿道:“心烈来过了。”
“啊?”徐绍均没有如往日那样训斥他居然敢这么亲昵的喊自己妹妹,急匆匆跑过来,“当真?”
十三指着地上一处泥土,那儿的落叶已经被踢开,泥里有个模糊的掌印,他张开手在上面比了比:“应是她的手,用的是你们那招商鞅立木。”
“你怎么知道,这是她的手?”徐绍均也依样画葫芦上去比了比,什么感想都没有,只能自己推断,“哦,若这个陆大是男的,那这么小的手,只可能是烈烈的了。”
十三当然不会告诉徐绍均自己多少次想象能牵着徐心烈的手,每一次偶然碰到都在心里暗暗描画几百遍,以至于自己刚比对时,只觉得手心都在发热。他又看了一眼那个手掌,在附近又看了一圈,冷声道:“李再安也在。”
“嗯?世子?他俩汇合了?”
“嗯。”声音更冷,“这里是用枪尖挖土才有的痕迹。”十三心口很堵,望向坟冢,“这个人应该是他俩埋的。”
“应该也是他俩杀的。”徐绍均看着坟冢,喃喃道,“杀就杀了,还埋……啊!”他倒吸一口凉气,和同样想到的十三双目相对,一个震惊,一个了然,“陆大!不是说叫陆大!是陆家排行老大!”
“水渊刀,陆紫霄。”十三直接报出了墓主名号。
“乖乖,”徐大公子连徐心烈的小口癖都出来了,呆愣,“这还怎么了结?”
十三弯腰,抓了把土,洒在坟冢上,平静道:“不死不休。”
徐绍均叹了口气,认命的起身,朝坟冢拱了拱手:“也对,这一天早该来了。”
“走,他们应该还没走远。”十三正了正双剑的位置,迈步鹰巢顶处跑去,徐绍均连忙追上他,唉声叹气一会儿,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
“嗯?”
“烈烈这丫头,怎么连刻墓碑都偷懒啊?真是的。”
“你给她补上?”
“算了算了,赶路要紧,赶路要紧,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