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朝,业正三年,当今圣上李颛继承先帝李焕遗志,时隔四年,再次颁布禁武令。
与先帝派兵镇压不同,这一次,李颛听取皇叔献王李茂以及大内总管屠青莲的建言,以威逼、利诱招安若干武林世家,谓之“以毒攻毒”。
世传公道剑、江南茶商世家徐家首当其冲,成为了第一批被投入“战场”的江湖门派,成为众矢之的。
与其他被胁迫的门派想尽办法摆烂不同,徐家二女儿徐心烈以其格外积极活跃的姿态,拉仇恨无数,即便使了一手地道的公道剑,依然被称为,不义剑。
人们都想不明白,堂堂大派的大小姐,衣食无忧,貌美如花,为什么会这么想不开,跳出来为狗朝廷鞍前马后。君不见其他被朝廷盯上的门派家族,不都隐遁的隐遁,反抗的反抗,阳奉阴违的阳奉阴违,宁愿家破人亡,也不愿与整个江湖拔剑相向。
这答案,大概只有徐心烈自己知道了。
毕竟她是穿越人这事儿,永远不可能与他人说。
她的上辈子,普通又不普通。
小时候学习还可以的她,却意外被发掘了体育天赋,自此走上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升级打怪之路,成了射箭专业的体育生,一路各种打比赛,也曾小有名气。但体育这种事情,和武学一样,就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天赋再好,到了国际赛场上,依然难以出头,深感职业生涯已经到头,大学毕业后,她成了一所公立学校的体育老师。
不用外人看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顺风顺水,前途光明。毕竟在编、高薪、寒暑假,还不用带班,除了上班时间早点,寒暑假旅游贵点,在全国都大力提倡阳光体育素质教育全面发展的时代,她的饭碗捧得稳稳的。
谁承想,在学生眼中,体育老师竟然还是能打歹徒的存在……
“砰!”徐心烈猛地惊醒,她深吸一口气,在看到马车的木顶后,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像做梦一样,自己变古人了。
虽然梦里的都是虚幻的,可她多希望现在才是梦啊——她实在太想念抽水马桶了。
“醒了?”马车门已经开了,十三站在外面,阴搓搓的,像鬼一样,他人长得高大,声音却出乎意料的纤细,“车轮嗑裂了,先下车休息。”
徐心烈打了个呵欠:“宫里给的马车都裂啊,看来我们十三公公面子不够大呀。”
“……”十三一贯对自己的甲方爸爸不作任何评价。
“烈烈!这边!”
徐心烈刚下马车,就听见不远处茶摊那,自家哥哥徐绍均占着个空位朝她招手。
她立刻走了进去,很自然的把修车和照顾马的活儿都剩给了十三。十三也习惯了,任劳任怨的拉着马往茶摊旁马槽走去。
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在那嘀咕:“听说了吗?鲸坞被端了!”
“啥?!前儿个余虎余大侠不还在这说,绝不让徐家那小娘们得逞吗?”
“是啊,俺也记得,就在这!当时那顿茶还是他请的呢!”
“说归说,那徐不义什么人物?上回也是,给白银帮发了帖子,白银帮不应,她上去就把人家端了!”
“铁壁门也是!”
“百义庄也是!”
“……”
“那些子小帮小派算什么东西,乌合之众而已,鲸坞立足江湖三十年了,里面的可都是响当当的大侠!小家小户的没人帮衬,鲸坞总不会没有吧?”
“说是这么说,可比起那些大派,鲸坞又算得了啥?这时候不明哲保身,还真能跟朝廷对着干?”
“册那小皇帝!好不容易打退了北蛮,刚太平盛世,又要来折腾我们这帮老百姓!搞个啥子禁武令!”
“嘘!可休得乱说!”说话的人往四周望望,压低声音,“这儿离鲸坞不远,难保没有朝廷的鹰犬,你可别祸从口出!”
“呔!”那人不甘的骂了一声,还是低头喝茶,喝了一口,又道,“那我骂那小娘们总没事吧!你说公道剑当年多好的名声,怎么养出徐不义这么个妖女!好好一个武林世家,全让她毁了!居然帮着朝廷祸祸我们!她自己不也是江湖人!?这禁武了,对她有啥好处!”
“所以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那徐家也都是傻子,居然听任那小娘们兴风作浪,活该被千夫所指!”
“就是就是!我看着娘们是嫁不出去了!”
“谁敢啊,嫌仇家不够多,还找个前世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那边聊得开心,这边徐心烈按她哥按得很辛苦。
徐绍均拳头都硬了,压得桌子咔咔作响,徐心烈一边使劲按着他的拳头,一边一颗接一颗的吃花生米:“冷静啊,卡擦,啊呜啊呜,冷静。”
“怎么冷静!”徐绍均低吼,“他们这么说你!”
“说得对啊,确实嫁不出去呀,身边的男人不是亲哥就是小太监……哎呦我滴娘!”徐心烈这才意识到十三停车的时间有点长,转头一看,汗毛都起来了,那家伙手里提溜着块小木牌,正鬼一样站在那桌八卦的江湖人不远处,直愣愣的瞪着他们!
还江湖人呢!她都觉出杀气了,他们毫无感觉吗!?
徐心烈赶紧起身冲过去,一把抓住十三的胳膊,顶着那桌人惊讶的眼神笑了笑,硬把他往回扯。
十三不干,站着不动。
“喂!你造反啊!?”徐心烈拉下脸,“你想干嘛?!”
十三疑惑的看看她,又看看那桌人,眼神立刻不善,意味分明。
“省省吧你!”徐心烈再次用力,终于把十三按在了凳子上,坐下给自己扇风,一边教训两个心有不甘的男人,“跟你们说多少回了,要公私分明!咱出的是公差,上头让干嘛,就干嘛,绝不整幺蛾子!”
“可他们骂你!”徐绍均不服。
“狗还没咬着你呢你就想咬狗了?”徐绍均点的面上来了,徐心烈去拿筷子,还不忘奚落给她点面的人,“出息啊徐绍均。”
“叫哥!”
“葛格~吃面面吧?”徐心烈双手捧脸,捏嗓子。
徐绍均:“……”埋头吃面。
“哧!”十三笑了一声。
徐绍均抬头瞪他:“你干嘛!”
“喂!你俩没完了?!”徐心烈作势要拍筷子。这俩打四年前初见就不对付,成天见面就动手,搞得针尖对麦芒的,现在都多大人了,还成日吹鼻子瞪眼,她都快烦了。
两人立刻都埋下了头。
那边江湖人聊了一会儿鲸坞,话题逐渐延伸,开始日常胡吹瞎聊。一会儿说“麒山派那大当家武林盟主位置怕是要不保”,一会儿又说“好多门派最近走动多了起来估计是对禁武令有什么想法”,又过了一会儿聊起“怎么还没有联合起来对付徐家”,于是有理智的人表示“徐家明摆着是朝廷的了,对付他们就是故意跟朝廷作对,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立刻有人拍案大怒:“咱们行走江湖,图的不就是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怕事混什么江湖!”
“呵!既如此,徐家大小姐就坐在这,大兄弟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为江湖除除害?”
突兀从角落冒出这么句话,整个茶馆都一静。
徐心烈嘴里还挂着面,愣了一下,随后吸溜一声,边嚼边转头往声源方向看去。
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除了一个布衣光头大汉,其他两个男子都是锦衣绸袍,一个中年羊须,一个年轻男子。
说话的应是侧对她的一个年轻男子,头戴男子流行的羽冠,身穿宝蓝鹤氅,侧脸温润俊秀,唇角带笑,正斜睨着她。
徐心烈这一动,差不多等于暴露了身份,毕竟茶馆里除了老板娘就她一个女的,再明显不过。
她本也没遮脸,无所谓别人发不发现,等那男子说了话,她便望向了那个要“快意恩仇徐家”的汉子,对上他惊愕的眼神,笑眯眯:“你要打我啊?”
汉子倒真没怂,立刻虎目圆瞪:“你就是徐不义?”
“别呀,我也没多不义呀。”徐心烈羞羞答答的,“就这么认了,多埋汰人。”
她嬉皮笑脸的,围观群众立刻群情激奋,跳起来骂她:“你还没不义?!你祸乱江湖!为虎作伥!”
“妖女!”
“不得好死!”
“哎,”徐心烈叹口气的功夫,徐绍均和十三已经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前,于是群众立刻把他们一起骂进去。
“走狗!”
“丢我们江湖儿郎的脸!”
那汉子带头骂了两句,看似气势汹汹,却一步没走上来,徐心烈一边挨骂一边看他,微笑:“这位兄弟,不来过两招了?”
汉子表情一僵,还没应对,周围人却已经非常积极的搬开了桌子,挤在边边上开始呐喊助威:“兄弟!上!”
“为鲸坞的兄弟报仇!”
那汉子脸都绿了。
店家在一旁急得如锅上的蚂蚁,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哪边都不敢劝,只能拉着老婆苦哈哈的躲在简陋的柜台后面。
徐心烈默然的看着这一切,笑容逐渐收了起来,排开面前两个男人,径直往外走,一边道:“要打出去打,别糟践了店家的东西,人家在这讨个生活不容易。”
“……”店里又一静。
“还有,”徐心烈走出去,瞥了眼角落端坐不动看热闹的锦衣男子,回头挨个点方才叫嚣的人:“你,你,你,你们……有种的,等会都来跟我打,一起上也行。”
“烈烈?”这里起码十个侠客,徐心烈的实力徐绍均最清楚,当即急了起来。
被点名的侠客也面面相觑,不安,迷惑和兴奋交织着。
“没事,”徐心烈在外面空地上站定,慢慢的抽出自己的长剑,平静道,“我来打,你们看清楚他们哪个门派的。”
她笑容又扬起来:“咱家仇家太少了,正愁禁武令没地儿发呢,瞧,这不就送上门了?”
此话一出,宛如核弹,直接炸没了绝大多数人的蠢蠢欲动,理由不言而喻。
江湖人,但凡有点本事,那不是有家学,便是有师门,总而言之,都不是光脚的。
就算有一两个脱离家门帮派的,江湖独行是个技术活,最终还是得给自己找个据点,弄个靠山,鲸坞那一类帮派便是典型,而且数量还不少。
毕竟人类是社会性动物。
现在有鲸坞“珠玉”在前,在场的人大多心里清楚,徐心烈这话,可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是真的能把他们一锅端了。
妖女!
纵使屈辱,纵使愤恨,可还是有不少人退了两步,黯然低头,咬牙切齿。
徐绍均偷偷松了口气,自家妹子的实力,打两三个都难,一下子真上十个,还真就死路一条。此时他倒不以她的“为虎作伥”为耻了,只暗自庆幸她机智。
“哈哈哈哈!”却不料,那人群中突然有另一个汉子竟然笑了起来,大步走出人群,在徐心烈面前站定,大声道,“既如此,那老子便更要会会你了!”
“哦?”徐心烈挑眉,上下扫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身布衣短打,连武器都没有的样子,看不出任何门派的标志。
“别看了!老子赵莽,少室山下砍柴的!偷学了点拳脚出来混点营生,没儿没女没婆娘,光棍一个!还偏不怕你那些子浑话,要禁要杀,不过老子一人的事而已!来吧!”
少林的!
虽说话里貌似撇清了关系,可是在场的人还是自动理解成这样。即便这个赵莽有头发,看着满脸横肉,一点也不像和尚,但人们还是振奋了起来。
“少林的俗家弟子!”
“好呀,这小娘们撞上狠角色了!”
“看她不被打得满地找牙!”
“公道剑对上少林拳法!这下长见识了!”
“什么公道剑!这小娘们才不配什么公道剑,应该叫不义剑才是!”
“对,对,不义剑!”
这边徐绍均却急了,摸着剑柄就想上,张口道:“烈……”但刚喊一声,就被旁边十三按住了。他怒转头:“烈烈不一定打得过!”
“无妨,”十三还是那把子阴柔的声音,此时却有些紧绷,“她是该练练。”
“她该不该练轮不到你说了算!”
十三还看着场中的徐心烈,低声道:“我要回一趟宫里。”
“……”徐绍均咬了咬牙,“那还有我呢!”
十三闻言,看了他一眼,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徐绍均怒发冲冠:“我自己的妹妹,我自然能护得周全!”
“嗯。”十三言不由衷的应了一声,却听前面剑吟乍响,赵莽已经挥拳朝徐心烈冲了过去,徐心烈面色难得严肃,举剑佯刺,剑脊擦拳而过的同时,手腕一抖,柔韧的剑脊拍了一下赵莽的手背。
这一拍看似轻柔,却重若千钧,恰得公道剑举重若轻的意味,赵莽势若猛虎的冲拳竟然被这一下拍得歪了过去,若不是他下盘极稳,甚至有可能直接往旁边打个趔趄!
“来得好!”赵莽不怒反喜,大喝一声,又冲了上去!
见徐心烈开局应对良好,徐绍均一眨不眨的盯着,十三转过头,看向了一直坐在角落边那一桌人。
年轻男子略有所感,抬头望向他,还露出微笑,举茶敬了敬,很是悠闲的样子,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
十三想了想,走到男子身边,全然无视光头大汉和中年男子警惕的瞪视,冷声问:“天星楼?”
“何其有幸,入了隐龙卫副卫主十三大人的眼!”男子半感叹半嘲讽,“可惜我们天星楼不算纯粹的江湖门派,没法领教禁武令呢。”
十三点点头,那没错了,喜华服,性张扬,这人定是天星楼代理楼主,人称江湖钦天监的华贻枢了。
想到天星楼在江湖中的地位和作用,又思及华贻枢不怀好意的推波助澜,十三的神色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