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风声、雨声。
荀武堂中压抑的气氛被自然的咆哮衬得愈发沉郁,幽暗的灯光中,满堂的人面色阴晴不定,在每一次巨浪拍岸时,都会下意识的震一下。
他们紧握着各式武器,棍鞭剑刀,都带着森然的幽光,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充斥着身经百战的悍然杀气。
“坞主,已过了未时三刻,他们是不是不会来了?”一个中年汉子抱拳问一个堂上端坐的老人。
老人白发凌乱,一身布衣套了个锦甲,腰间别着个硕大的铜牌,上刻了一个鲸字。
他便是鲸坞坞主余边槐。年少成名,一手罡风猎星锤舞得闻者色变,他乐善好施,结交了诸多因为各种原因离开自家门派和家族的侠士好汉,终于而立之年在东海边建立了鲸坞,以侠义行天下,一时间风头无两,人数最多时有千余人。平日里行镖护院切磋武艺,打造了极好的口碑,是少数能够以杂学立足于各大武林门派之中,却没有被群起攻之,反而颇受赞誉的帮派。
谁曾想,如今却带着一众兄弟躲在边陲小港中,苟延残喘,憔悴不已。
余边槐看着堂中央熊熊燃烧的火盆,面色阴沉,轻轻摇头:“会来的。”
“这天气,那些锦衣玉食的小肉蛋子,敢来?”
“不是敢不敢,是他们必须来。”
“好!”汉子居然低吼一声,“那正好,吾等就让他们有来无回!堂堂武林中人,居然为禁武令鞍前马后!真是丢了整个江湖的脸!”
余边槐没说话,突然,他微微抬了抬头,眯眼:“来了。”
所有人都往堂外看去,果然听到雨声中传来一阵骚乱,骚乱越来越近,很快便听到有人声传来。
“不会撑伞你就别撑!甩我一脸,你是对面派来的吧!”女声本来还挺动听,但那不客气的语调却破坏了意境。
“不是你要撑伞吗?又要打又不想淋雨……”男声委屈
“那你就好好撑,我打!”
“问题是你打了吗?那十三在干嘛?”
“你怼我?!”
“……”
人声渐近,很快,三个人走到了荀武堂外,后面紧跟着的伤员见拦不住,只能不甘愿的退了下去。
打头的一男一女显然就是斗嘴的,此时还带着方才的情绪,最前面的年轻女子冷着脸朝着旁边的男子翻白眼,男子则一脸委屈的收着纸伞,两人并排走着,后面的人影子一般跟着。
论长相,这两人堪称龙凤,全堂二十来个人加起来都没这两人好看,尤其是那年轻男子,双十模样,面若冠玉,剑眉星目,勃勃英气中夹杂着一丝稚气,身着一件白衫,外罩朱青窄袖长袍,浅棕蟒纹皮带束出款款细腰,身材颀长,高高扎起的黑发如墨,顾盼间带着些许好奇和暖意,分明就是一个初见便让人想照拂的俊后生。
而那女子相比之下则逊色了些许,她与那男子面目装扮都相像,只是轮廓稍微柔和,本也应是极为出色的样貌,但她眼尾飞翘,薄唇带着凉笑,没有那男子的英气的同时,也少了女子的温婉,反而显得有些有些男女莫辨,又不好相与。
但即便男子如此出色,所有人却都把目光放在了女子身上,只因他们知道,她才是做主的那个。
果然,那女子率先迈出一步,抱拳微笑:“各位前辈,在下徐心烈。今日风雨大作,我那小舟差点儿就翻了,耽误了些时辰,还望诸位海涵。”
老天无眼!怎么不干脆翻了他们的船!这两个月多少兄弟栽在她手上!早该被老天收了去了!
在场众人咬牙切齿。
“徐大小姐当真屈驾莅临,我等粗人有失远迎了。”余边槐嘴上客气着,面色却越发冷凝,坐着不动。
徐大小姐自然就是打头的女子,她拍打着身上已经浸入衣服的水渍,笑意盈盈:“老人家那么客气做什么,敬老爱幼是做人基本的道德,理当我们大老远跑过来。”
“那不知各位有何贵干?”
“老爷子,这时候装傻就没意思了吧,”徐大小姐笑意盈盈,“既然摆开了这阵仗等我们,那自然便是正眼瞧过禁武令了,不是吗?”
“那个啊,收到了,”余边槐边上的中年汉子冷笑道,“我们还当是什么废纸呢,已经烧了。”说着,还意有所指的看了看中间的火盆。
“啧啧啧。”徐大小姐摇摇头,“烧公文啊,有种,你们这是要造反的节奏?”
“这话就言重了,我们一群武夫而已,哪有本事造反,徐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
“好说,小事,”徐大小姐无所谓道,“正事办成就行……怎么样?”她笑眯眯的左右看,“各位,配合下?”
“禁武便禁武,我等知道了就行了,以后少在江湖上走动便成,还有何好配合的?”
怎么禁,禁武令中都说得明明白白,他们这般装傻充愣,徐大小姐也不生气,掰起指头:“清点武器,封武库,查武馆,登记武学和帮派人员……各位都是江湖有名的前辈,这点小事儿,肯定明白吧。”
她还是笑眯眯的,话里带着调侃,姿态则带着股做作的恭敬。
“徐心烈!休得无礼!”中年汉子阔步向前,“我们鲸坞,容不得你造次!”
“论江湖辈分,我在哪都不配造次,但是……我可是代表朝廷来的。”被叫了大名,徐心烈面不改色,“职责所在,你们造反还是我们造次,还不好说呢。”
“呵呵,哈哈哈!”余边槐笑了起来,看着苍老,笑声却雄浑有力,他笑了一会儿戛然而止,冷声道,“想不到公道剑雄震天下近百年,竟然毁在你们这贪慕虚荣的兄妹手上,尤其是你这恶妇,不枉江湖称你徐不义,你果真不仁不义。”
这话说完,徐心烈身后的男子面露不虞,但看了看自己的妹妹,还是垂下眼去。
“哎,无言以对,唯有摆烂了,”徐心烈无动于衷,一脸遗憾,“就等着大街上没有满地武夫的那一天,我说不定能被称为徐和平呢。”
“和平?想得美!”中年汉子走了出来,“要封我鲸坞,就要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余虎!”余边槐沉声道,“退下!”
他缓缓起身,提起手边一把乌黑的流星锤:“当初老夫下手不知轻重,伤了你父亲,确实有错在先,谁料听闻他膝下竟出了你这么个人物,心甘情愿为朝廷的鞍马,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今日即便打退了你们,也会有王不义,李不义上门,与其鲸坞毁在我手里,不若就由我做个了断,有本事你们便杀了我,若不能,鲸坞,永不归顺朝廷!”
“坞主!”“师父!”周围一片感动的叫声,仇恨的眼神射向徐心烈。
“所以说,杀了你,鲸坞就禁武?”徐心烈却一脸可恶的跃跃欲试。
“若能杀了我,我坞中这些后生怕也难逃你们毒手……”明知是个坑,但余边槐却还是道,“不错,若我死了,只要不伤我坞中兄弟,鲸坞可以禁武!但若是你们伤了他们,那,鲸坞也绝没有束手就戮之人!”
“坞主!”“师父!”又是一片悲愤的呐喊。
“说实话哦,”徐心烈一脸小心翼翼,“我觉得你也没那么大影响力,死后还能让他们这么听话……不过呢!不过!您别生气呀,咱先打了再说?最好您别死,战后好说话?”
余边槐青筋狂跳,配着沧桑的白发,看起来不用打就能当场气毙,但是他还是拖着流星锤缓步上前,沉声道:“那便,请吧。”
“好呀!”徐心烈笑嘻嘻的,反而退后了一步,自己退不够,还拉着自己的哥哥一起后退,随后食指一挥:“十三!上!”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第三人,这一看,心便一沉。
他上半张脸覆着铁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倒是有些棱角,肤色不若徐家兄妹那般白皙,有些黑,显得本就浅淡的双唇愈发苍白,看着就不像很健康的样子。但是看身形,虽然只是朴素的深灰色布衫和陈旧的薄皮甲,却精悍有力,处处透着森然杀伐之气,一看就知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方才怎么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明明比徐大公子还高一些!这身藏匿气息的功夫仿佛已经融入骨髓,若是暴起发难,怕是无人能够抵挡。
江湖中何时出了这么个后生?众人看着,心里泛着嘀咕,却都不由自主让出了一块场地,看着那面具人上前,走到余边槐面前,一言不发。
“徐家人办事,居然不用徐家人出手吗?”中年汉子余虎心里打鼓,忍不住出声嘲讽。
“别介呀,又不是我们徐家人出的禁武令,咱是为朝廷办事,谁说非得徐家人出手了?”徐心烈口舌上就没落过下风。
“所以,这是朝廷的人?”周围人神色愈发不善。
“你就瞧他那样吧,能站朝堂上吗,哈!”徐心烈居然想也不想就嘲讽起自己人,引得面具人都看了她一眼,被她笑意盈盈的一瞪,又转了回去,竟是有些委屈的样子。
“烈烈,要不,我上吧?”徐大少被妹妹往后拉时就有些不甘愿,此时忍不住主动请缨。
“徐绍均你闭嘴。”徐心烈白了他一眼,“咱爹都打不过他,你逞什么能?”
她一点没避讳,直言打不过,鲸坞一众听了,都毫不犹豫发出嘲讽的笑声。徐绍均更是面色通红,捏紧了拳头,可徐心烈何许人也,既然说出来,就不怕嘲讽,反而朝余边槐道:“老爷子,家父对您的功夫很是钦佩,耳提面命我万不可辱没了你,所以我特地请了高手来助阵,您,不介意吧?”
余边槐银牙咬碎:“有劳!”
说罢,一挥流星锤,朗声道:“来吧!”
面具男闻言,双手往后,抽出两把剑来。
众人又是一阵**。
那双剑并非一般常见的样式,它细刃,臂长,蛇形,两边开刃,剑尖锋锐,剑柄的红布已经发紫,竟是像浸透了血一般,显得异常诡谲阴森,与这人的外表倒是很相称。
“使双钩的?”
“这不是钩!”
“这双蛇倒是少见。”
“莫不是雾谷的?”
“不要脸,连那群宵小都请来……”
面具男充耳不闻,双剑一挥,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刀光锤声中,徐心烈笑颜如花老神在在,面容在被风鼓动着的闪烁的灯光下明灭不定,分明就像一个反派,相比之下,她身后的徐绍均,看着场中两人你来我往,那表情变化的波动,竟然是在为余边槐担心的样子。
面具人十三身法诡谲轻灵,与他那双蛇剑相契无比,灰衣黑甲在腾挪跳跃间更是如影似雾,缥缈不可捉摸,然而他招招夺命,剑剑戳心,一身功夫竟似完全为了杀人而来,完全看不出路数。
相比之下,之前还有点招式的余边槐,没一会儿就不见丝毫游刃有余的样子,流星锤大开大合的气势逐渐收拢,竟然转攻为守,招架了起来。
“是雾谷的没跑了!”边上有人咬牙切齿,“无耻之徒!连杀手都请,这分明是来要坞主的命!”
“徐家真的是要败了!”
“枉费公道剑一世之名!”
“说说说说什么呢!”徐心烈一点不肯吃亏,张口就喷,“什么雾谷鬼谷,还不都得禁武!要你你会帮我?再说了,即便真能请,钱谁给?朝廷肯花这钱,干嘛不直接找他们?你们脑子长脖子上就是为了灌水是吧!”
徐心烈长得人模狗样,见面那气势姿态还能让人情不自禁说喊句大小姐,可这原形毕露一顿喷,立刻让人瞠目结舌,见鬼似的瞪大眼。
“再说了,真这么瞧得起雾谷,你们至于躲这犄角旮旯?早八百年就请他们当保镖好了呀,是觉得自己可厉害了我们谁来都能赶回去是吧?那老爷子怎么被打成这样……”
“闭嘴!”徐心烈在那一顿叨叨,吵得余边槐心浮气躁,咬牙怒吼一声。
徐心烈立刻双手合十:“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您继续,我不说了。”
她倒是怂的飞快,表情三分愧疚七分正经,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余边槐吼完人,一锤子挥向十三,十三蛇剑一挡,一转,却不似方才那样蛇一样躲开,竟然手腕一扭,借力挡了回来。
这一挡,还加了点内劲,力若游龙,将余边槐的锤劲加倍奉还,震得余边槐虎口一麻,眼睛蓦地睁大了一瞬,一时间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后生竟然还没用真功夫!自己吼了徐不义一下,才把他激出来!
怒的自然是这小辈竟然一直没把自己当回事,看似双剑舞得赫赫生风,却一直把自己当猴耍!
转而又是一叹,这一世英名,怕是要栽在这了。
再打下去,分明就是送死。
“烈烈,差不多了。”徐心烈沉迷嘴炮,徐绍均却一直关注战局,他的武功在同辈中也算出类拔萃,眼力自然不差,此时忍不住提醒了徐心烈一声。
“唔,十三,别上头。”徐心烈闻言想也不想,张口就下令。
十三闻言,双剑交叉,又生接了余边槐一招,双腿微曲,往后轻盈的一蹬,再落地时已经垂剑站直,默然又警惕的看着余边槐,意味分明。
余边槐也放下了流星锤,长叹一声。
这一叹,连风雨巨浪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听得堂中其他人也是心中一酸。
他们不傻,当然明白此时什么局势。
他们的老坞主,果真不敌了。
“余坞主,你也是大家公认的英雄前辈,想必您明白,我来找您,不是为了报父仇。”徐心烈踏前一步,开始工作,“这禁武令的推行,势在必行,你们和我顽抗,我大不了走,但您也说了,以后来个赵不义,李不义,您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余边槐绷着脸听着,一动不动,两腮却抖了抖。
“今日我来此,也是希望鲸坞做出个表率,我们不搏命,不结仇,好聚好散,只要你们做到我说的那几点,那大家依然可以正常生活,只要平日不带刀剑武器上街,不乱施所谓侠义,一切纷争交给官家朝廷,那么,你们平日私下论论剑,比比武,我们也乐见其成。”
“你……是在毁了,这,千年武林啊。”余边槐哽声轻叹,“你可知,我鲸坞不过三十余年,倒便倒了,其他大派,少林,武当,可是好相与的?”
“这就不需要余坞主担心了。”徐心烈微笑,胸有成竹,“老坞主,不管千年百年,时代,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