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如蕴赶到大慈恩寺门前,日头偏西,高高的佛塔投下巨大的落影,罩住半边寺庙。
她一路询问着杨二夫人现在何处,一路往寺庙里找过去。
她换了一身布衣,扮做成了小厮模样。她要去找杨家人,可章四姑娘也是杨家人。邓如蕴不是来坏人好事的,只能小心打听着往里面寻。
好在这会天色不早了,不欲宿在大慈恩寺的人,这会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她避在路边的树后看了看,离开的人里没有杨家和滕家的马车,看来他们今晚准备宿在寺庙中了。
这样一来,邓如蕴直接往后面寻了过去,先去找杨家的马车再说。
不想还没找到后面,就在转角处听见了肖似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说话。
她赶忙快步走过去,谁料刚转过转角,险些与人撞上。
她穿着小厮的衣裳,这般突然出现,立时被人推了一把。
“哪来的登徒子?!”
邓如蕴被这一推差点摔在地上,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擡头看去,果见是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一时没认出她来,但那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簇拥着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生着一张端庄秀美的鹅蛋脸,一双眼眸似含着秋波一般,穿着一身天缥色领口绣竹叶纹的衣裙,发髻上无甚华丽朱钗,只簪了两朵米色簪花,整个人素素静静,但神色不慌不忙,轻轻摇着扇子朝她打量了一眼,举手投足之间一派闲然自定之色。
邓如蕴微顿,认出来她来。
这是章家的四姑娘,滕越的妻子
她万万不是来寻她的,也不是来扰他们的事的,她见杨二夫人的丫鬟确实没认出她来,连忙低下了头,道了声歉,不等人家再推搡她,转身走开了去。
可这处除了章四姑娘,邓如蕴并没见到杨二夫人的影子,日头点点西斜,寺庙中的琉璃瓦上折射的光亮映着西边飘飞而起的云霞。
邓如蕴眼见找不到人,只能咬牙缀在了章姑娘一行人身后,看看跟着她们,能不能找到杨二夫人。
她们往人少的花丛里走去,话音顺着风掠到邓如蕴耳边。
“这大雁塔最初只有五层,是玄奘法师亲自修建的,后才加盖到九层。塔里供着佛珠舍利,也有天竺取来的经书佛卷,姑娘从前倒也来过这大慈恩寺,但从未登过大雁塔,二夫人说,白日里人多不便,待晚间用过斋饭,让您登一登塔呢。”
说话的正是杨二夫人的丫鬟,邓如蕴闻言不免看了一眼伫立在寺院里的那座唐代高塔。
前些日子,涓姨说自己腿脚都好利索了,想要带着外祖母来大慈恩寺拜佛,给她老人家求个平安,问她得不得闲前来,一道登塔,可惜邓如蕴并无闲暇,只能同她说之后。
之后等从滕家离开,把她身上扰乱的麻线都捋顺,再来清心拜佛。
眼下杨二夫人的丫鬟提了登塔的事,她见那位章四姑娘摇了摇头,“漆黑无人时登塔虽然清静,却也让人心里不太安实。”
她说了这话,杨家丫鬟可就笑了,“二夫人怎么能让姑娘您,夜晚单独登塔?”
“二舅母和林老夫人也要一道吗?”
杨家丫鬟笑眯了眼睛,“二夫人可不来,林老夫人也未必,要陪您登塔的,是滕将军呢!”
丫鬟揶揄地看了章姑娘一眼。
“滕将军英武挺拔,由他护着姑娘登这大雁塔,姑娘可还害怕?”
这话说完,丫鬟又跟章四姑娘笑了一声,章四姑娘闻言立时拿扇子遮了半张姣好的脸,眼中露出几分羞怯来。
她柔声道,“快莫说这个了,我们往塔边走走吧。”
她们往塔边走去,邓如蕴不禁又往那高塔上看了一眼,但她脚下停了下来。
既然章姑娘同滕越要登塔,她再跟过去,那可真就是故意捣乱了。
她赶忙转了身去,恰这会,方才那杨二夫人的丫鬟吩咐了两人去寻杨二夫人,邓如蕴连忙追上了这两人的脚步,他们一路往前面而去,不多时,邓如蕴就瞧见了正独自坐在凉亭里翘着脚,百无聊赖地训着小丫鬟的杨二夫人。
邓如蕴总算是找到了正主,她只等前来回话的丫鬟们说完离去,快步就走上了前来。
她步子走得快,行走之间风声从脚边呼呼吹过。
杨二夫人似有所觉地朝着她这边看了过来,第一眼瞧见她只皱了眉没认出来,但又看了两眼,杨二夫人腾得站了起来。
不等邓如蕴上前,先是左右看了一眼滕越没出现,便直冲邓如蕴快步过来。
“你这臭丫头,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大慈恩寺?”
她说着擡手指了邓如蕴,“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心,你是不是来败坏滕越的好事来了?!”
她说着,着急忙慌地扯了邓如蕴的袖子,把她往树丛里掖了进去,又紧张地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看那边无人,又朝着邓如蕴瞪了过来。
“滕越没来你倒先来了,亏得我那表姐还说你是什么好人,谁家好人来败坏旁人的好事?!我看你就是小狐貍精,居心叵测,想要大闹一场,霸占了旁人的夫君!”
她越说越着急,看着邓如蕴恨不能把她掖进石头缝里去,别让滕越看见一眼。
邓如蕴就任着她推,哼道。
“行,我不是好人,我想霸占旁人的夫君,那我来找你做什么?我在门口等着他闹起来不好么?那还巴巴地跑到你脸前来?!”
她这话出口,杨二夫人愣了一下,再看邓如蕴的打扮,穿着小厮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再不能多显一点眼。她身上风尘仆仆,风把她的衣衫吹透到冰凉,像是刚从西安快马着急一样。
“那、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真不是来抢滕越的?”
邓如蕴被她气得扭头就走了。
“我抢他等你回了城,见到你家大姑娘,大出血死在王府里面,别怪我没来告知你!”
邓如蕴说话的时候,正气得拨开一丛树枝往外而去,杨二夫人没听清楚,连忙追在她身后也出了树丛,“你这丫头说什么?”
不想邓如蕴还没开口,忽的一擡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林老夫人和她身边的章四姑娘。
林明淑正同章贞慧说着话,来寻自家表妹,却在凉亭没见到人影,谁料附近的树丛忽的一动,只见表妹追着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她不免朝那人脸上看去,她看到那人发僵的脸色,也看清了面容。
“蕴娘?”
而就在她身边的章贞慧,也认出了树丛里走出来的“小厮”,她身边的董奶娘更是直接道。
“这不是方才冲撞姑娘的那个人吗?”
邓如蕴刚才没撞到章姑娘,但董奶娘这话出口,她只见林老夫人越加疑惑地皱了皱眉。
章家的董奶娘恰在此时问了一句。
“原来是女扮男装,那这位姑娘是”
林老夫人抿唇没有回答。杨二夫人倒也没有立刻出口。
但董奶娘和她身边的章家姑娘却在这无声的回答里,明了了邓如蕴的身份。
原来是滕家花钱找来的那契妻。
两人的目光不由狐疑地落在邓如蕴身上。
西斜的日头把大雁塔的大片阴影投在寺院之中,暗影里有说不出的低压窘迫之感。
邓如蕴只是想来寻杨二夫人回去救人,再没想过要来破坏滕越和章姑娘的好事,甚至根本也没准备出现在人家面前。
谁料这阴差阳错地,竟然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她不得不上前跟林老夫人行礼解释。
“我只是来寻二夫人的,没有旁的意思。”
她暗叹一气,随着阴凉里吹来的风,垂了眼眸。
“您不用担心,我这就走。”
林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她和自家这位表妹私下还有事情,眼下听见她这话,不知怎么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抿唇没有言语。
虽然林老夫人没说什么,但邓如蕴也真是给自己分辨不清。
若是她此刻把杨大姑娘快要身死的消息说了,这般消息之下,谁人还有心思再游寺登塔?
这次相见可真就让她搅合了。
她搅合了人家的好事,难不成真的想要抢人家夫君?
邓如蕴心下暗暗嗤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谁。
事情糟乱成了一团,但她还没想好到底怎么说,反倒是章四姑娘却先开了口。
她微微笑着叫了林老夫人一声,“老夫人您看,既然这位姑娘是来寻舅母有私事,那咱们不若往旁处走走,留她与舅母说话吧。”
这话出口,邓如蕴擡头向她看了过去。
而她说着,引了林老夫人往旁处走。
林老夫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又看了邓如蕴一眼。她看见邓如蕴这打扮,虽然对她出现在这里,还“冲撞”了章贞慧甚是惊疑,但不由就觉得她可能真有什么紧要之事,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会来呢?
但当着章贞慧的面,林老夫人也不好再问,只没有多言地转身离了去。
邓如蕴话没说清,但事情到没完全弄乱,还是多亏了那章四姑娘
大慈恩寺的大雄宝殿里,佛祖慈悲地俯瞰众生,但邓如蕴只觉众生之间满是滑稽世事,佛祖这样一眼看过来,真的不会笑出声吗?
她管不了这许多了,好在滕越似乎还没到,事情在弄糟的边缘又溜了回去。
倒是杨二夫人反复回忆着她刚才那句话,眼见人都走了,急急向她问了过来。
“你方才是不是说,王府里死人了,是谁要死了?”
不安在她的眼皮之上如跗骨之蛆,不断地揪打这她的眼皮反复跳动。
邓如蕴再没闲心同她斗气,直言。
“是你家大姑娘,她被人打得落了胎,大出血四天,你这做娘的再不会去,就只能见到她冰冷的尸身!”
这话一出口,只见杨二夫人脸色倏然白了起来,再没方才要对她喊打的气魄,呆愣着抖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邓如蕴气笑了一声。
“怎么害怕了?不骂我了?”
杨二夫人哪还敢再骂她一句?
她蓦然想起了自己这几日都没见到大女儿了,从花宴之后,她就想要问问女儿到底是不是怀了身孕,但先是没问出话来,接着再打发人上王府的门,也没能见到人。
那到底是王府,岂是她说去就去的地方?她只能照着同林表姐商量好的,带着外甥女来了大慈恩寺,同滕越见面,还想着顺便给女儿在佛前求一枚平安符。
“你说的是真的?她真怀孕了,又落胎了,还大出血?为什么王府不救她?她怎么没往家里报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一口气问了过来,问题太多,邓如蕴一瞪眼止了她。
“我哪有时间同你解释这么多?你先跟我回西安,路上再说!”
她扯了杨二夫人的手臂,拉着她急着往外而去。
杨二夫人只听这话,哪里敢质疑她,慌乱地跟着她往山门外去,但还是不住问她。
“你、你没骗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如蕴见她还愿意跑着跟上来,正要跟她细说两句,然而到了山门跟前,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在了耳边。
她们刚走到山门边,就见到有人纵马而来。
他正穿着她给他挑拣的、一身万字不断头铜绿色锦袍,腰间束着一条碧玉带,头戴银色发冠,这身衣衫衬得他贵气逼人,行人从旁路过,无不转头向他打量过去。
引得这么许多人看过来,他反而脸色略略有些尴尬,大步往山门里走来。
杨二夫人盼了他许久了,先前左盼右盼他不来,只怕他被他那小契妻设法拦住了,今次与外甥女的相看不能成行,心里还嘀咕了姓邓的丫头好几句。
眼下滕越终于是抽时间赶到了,可状况已然变了一变。
杨二夫人脑子全然转不过来了,见滕越一眼向她看过来,脑袋懵了一下。
还是滕越先问了过来,“表姨母?您在山门口做什么?”
杨二夫人不知道怎么说,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她身边的他那契妻。
然而她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着。
邓如蕴根本不在她身边。
杨二夫人还以为自己晃了眼,连着往后面身边看了两眼,都没看到邓如蕴一片影子。
她愣住,滕越则皱了眉。
“您在找谁?”
风夹着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傍晚的凉气,扫荡在杨二夫人脚边,她顺着风,在墙下郁郁葱葱的树丛里看到了一片衣摆。
但风一吹,那片衣摆隐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之间,也看不清了。
在滕越看过来的上一息,她就躲起来了。
不必谁撵她,也不必谁拉扯,就这么主动地藏了起来。
她恪守着契约,就做这个不该发出任何动静的契妻
杨二夫人怔忪,顿了一息,才跟滕越缓缓摇了摇头。
“没谁你母亲在寺里等你,我有事先走了。”
滕越并不欲同这位表姨母多言,闻言点头告辞大步离去。
他走开了去,杨二夫人才看见打扮成小厮的姑娘,从树林里侧身出来。她低头轻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抖落掉袖子上的落叶。
她低着头,杨二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轻声道了一句。
“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说完,她转头快步出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再多停留一息的意思都没有。
杨二夫人愣着,追着她的背影也跟了上去,可也莫名地回头看向走入寺中的滕越。
窄窄的山门前,他们真的就这么擦身而过
绕去寺庙后院的转角,滕越似是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脚步停下,转身看了回去。
他看见了表姨母杨二夫人匆促往山门外走去,似是追着什么人的步伐,他不由往前又看,他看到一个身影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
看不清楚,可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不禁想到了一个人。
可她怎么可能跟这位杨家姨母在一起呢?
滕越皱眉,抿了抿唇。
*
西安府,砚山王府。
邓如蕴匆促把杨二夫人带了过来,直接叫了她。
“你先去登门,看看他们让不让你进?!”
若是能进,能把女儿带出来,那自然千好万好,可若是连这个做亲家母的都进不去,是要想想办法了。
但邓如蕴也嘱咐了杨二夫人,尤其看着她脸色惨白的模样,“你若是进不去也不要把事情说破,不然大姑娘只会被他们直接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杨二夫人闻言晓得她说得是对的,可她却两手抖个不住。
邓如蕴见状只怕她坏了事,不由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杨二夫人听见她这话,眼睛都红了,再看向邓如蕴,眼中凝尽了光亮。
“多谢你,多谢你”
邓如蕴可不图她这一声谢,哼道。
“我这人不是好人,全是坏心眼。等救了你家女儿,拿真金白银来谢我再说!”
她把杨二夫人说她的话,全都给杨二夫人还了回去。
杨二夫人脸上青白交错,之前她说邓如蕴的那些话,此刻全都重回到了她自己耳朵里,扎着她自己的耳朵疼得发麻。
但她只敢半擡着眼往邓如蕴脸上看去。
“你要多少银钱都行,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邓如蕴却没得工夫废话了,推着她就上了这砚山王府的门。
可不到两刻钟,人就被打发了出来,不管是朱霆广还是钱侧妃,她们谁都没见到,更不要说迈进王府的内院了。
杨二夫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他们真的想要我纭儿的命,真的想让她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邓如蕴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杨家在西安府的官宦人家里,还能算是有些名头,可到了秦王藩下各王府门前,这点名头犹如地上的落叶,全然被人踩在脚下。
杨二夫人是把女儿嫁进了高门,可高门却从没将她们看在眼里。
如今一个做母亲的,想要见自己女儿一面都见不到。
杨二夫人浑身瘫软地都快立不住了,捂着脸甚至流不出泪来,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高门贵妇,跟身边这卖药的小丫头也没两样。
可她的纭儿呢,她深陷在这深宅大院里,只能等着死了吗?
她不由地还要上前再去拍王府的大门,但却被邓如蕴一把拉住。
“从后门,红叶给我留了路线,我们先从后门进去看看再说!”
邓如蕴先扯着杨二夫人去成衣店买了两件寻常衣裳,然后带着她到了后面。
天色渐晚,两人在门口足足等了两刻钟,直等到守门的人吃饭的间隙潜了进去。
恰红叶就在杨尤纭院后门等她们,她见两人出现,直接将守门的婆子砍晕在地,带着两人进了杨尤纭房中。
房中的血腥之气如浪涛冲得杨二夫人脚下踉跄着,扑在了女儿床前。
“纭儿,纭儿!”
她抓着女儿冰冷的手急喊过去,床上的人眼帘微颤着睁开了来。
“娘?我这是死了吗?我能回家了吗?”
她不想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刻都不想。
她只想,回家!
话音飘飘散在房中,杨二夫人眼泪滚滚砸落下来。
“我的孩子!”
*
大慈恩寺。
林老夫人先带着滕越,去给他外祖父点了长明灯。
她先前见滕越到底是来了,大松了口气,但却见他不知是忙碌还是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时间还没同他提及旁的事,想着到晚间吃斋饭的时候,再叫了章家姑娘过来,待吃过饭看滕越态度,再说登塔的事情。
这会时候不早了,林老夫人已经提前吩咐了人,请章家姑娘往他们宿下的厅里一道用饭。
她正想着怎么同滕越提一句,却见忽然突然有亲兵上前,滕越迎过去,亲兵不知同滕越说了什么。
他突然转身跟她道。
“娘留下礼佛吧,儿子要回趟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