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算明亮的烛光将赵清商的面色衬托得格外惨淡,眉宇间却有一股倔强的愤然之意。
她天赋出色,自己又勤勉上进,还有明师指导,所以才有胆子一个人行走江湖,不料今日会输在一个陌生人手下。
朝轻岫将赵清商扶到榻上坐下,然后托起她的手腕,轻轻一推,脱臼的骨头便恢复原状。
赵清商看她治伤时的动作灵巧,又知这少年人掌法精奇,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想:“你会医术,莫非出身素问庄?”
朝轻岫摇头,温声道:“素问庄的弟子自然会治脱臼,可会治脱臼的人,却未必出身于素问庄。”
赵清商盯着她,似信非信,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朝轻岫微笑:“赵姑娘问我名字,是想日后追到我家里来杀人灭口么?”
赵清商连着两个问题都没得到结果,干脆一仰头,道:“我技不如人,原该由你处置,你要杀便杀,姓赵的无话可说。”
朝轻岫:“姑娘是天衣山庄高足,在下岂敢言处置二字。今日过来,原本也只是想问赵姑娘一句话而已。”
赵清商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虽然还不知道另一个天衣山庄弟子自己处置自己的惨状,却也没将面前人的客套言语放在心上,此时瞧着朝轻岫,思绪不断起伏,目光一时黯淡,一时又亮得骇人。
朝轻岫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道:“其实赵姑娘是山庄长老的亲传弟子,外人本不该有所怀疑,只是在下不久前曾到川松一行,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来确认一下。”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令人联想起云间冷电的目光落在赵清商身上,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对方的肺腑:“姑娘是否要对天衣山庄庄主亓碧山下杀手?”
“……”
话音方落,船舱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赵清商坐在榻边,一动不动,比起活人,更像一尊石雕。
朝轻岫声音很温和:“姑娘若是不肯回答,我去求见亓庄主,只怕也不难得到答案。”
赵清商:“……亓庄主久不问事,你就算去天衣山庄,也见不到她。”
朝轻岫唇角微翘:“如何拜见亓庄主,此事便不劳赵姑娘费心了。”
赵清商沉默片刻,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该为自己分辩两句,又道:“而且足下既然知道我是长老弟子,又怎能污蔑我对庄主心怀不轨?”
朝轻岫笑:“那好,既然赵姑娘忠心耿耿,那定然不介意旁人去提醒亓庄主,近来需得加意防备,免得遭了旁人毒手。”
赵清商闻言一噎,半晌后才压低声音,恨恨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想要钱,还是要武功?”
朝轻岫微微一笑,觉得这姑娘的城府很符合她的年龄。
她想,赵清商功夫练得高,在人情世故上花的精神自然就会少一些。
而且一般人预谋做坏事之前,总得先给自己准备好退路,这位赵姑娘却没有,她当日能有不在场证明,纯粹是运气爆棚,遇见了擅长赚外快的库房看守跟不舍得她离开的余悬月。
种种行迹,看起来就像是只要能做完这一票,赵清商并不介意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一般。
朝轻岫道:“就先要真相罢。”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目光充满怀疑,好半天才道:“你听了真相之后,便会不再管我的事么?”
朝轻岫笑:“就先听听再说。”
赵清商横她一眼,觉得对方的话里大有可做文章之处。
朝轻岫见状,就帮着赵清商开了个头:“其实看姑娘现在的模样,我已经有了些想法。”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目光里充满怀疑,又有些挑衅,仿佛在说你想猜就猜。
朝轻岫:“当时余大公子曾说你不会对余舵主起坏心,他说得其实很对。”
赵清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朝轻岫:“于是在下就换了思路,想着如果布匹损坏,分舵究竟会有何好处。布匹一旦损坏,便不能送到总部那边参加品评,而按照余大公子的说法,这批布料品质极其出色,多半可为今年之冠。”
赵清商:“……不错。”
朝轻岫颔首:“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参加山庄品评,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除非布匹品评这件事,本身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又道,“余大公子还提到过,所有布匹会由庄内织匠逐级品评,最后那匹,则会交由庄主来进行品评。既然要品评,那自然要近距离接触。”
听着朝轻岫的话,赵清商的面色终于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盯着眼前的人,又想到睡前所看的那本书上的内容,觉得自己刚开始的猜测多半没错。
——倘若不是鬼怪,为何能这般洞察人心?
朝轻岫:“思及此处,在下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有人要在布匹上下毒谋害天衣山庄庄主,那人跟余家关系不错,担心事发后余老舵主被认为是自己的同谋,所以提前阻止。”
赵清商哑声道:“你怎知道是要害人?害的还是庄主?”
朝轻岫柔声:“在下不知道,不过那些布匹价值足有十万两——什么样的风险,会值得花费十万白银来规避?”随后笑了一下,“其实这一切不过妄自揣测而已,在下手中没有证据,要是赵姑娘态度自若,抵死不认,我也确定不了姑娘有问题。”
赵清商闻言直接怔住,先是懊悔自己不该那么容易被人牵着走,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没有证据又如何?哪怕没有证据,你也会去提醒那个姓亓的,是也不是?”
朝轻岫瞧了她一眼,含笑问:“姑娘不该唤她亓庄主么?你执行力虽然不差,不过只是跟人聊了两句就透了底牌,想要真正将事情办成,只怕不大容易。”
赵清商盯着朝轻岫,觉得这未必是自己的问题。
她在天衣山庄待了这么些年,又在余家分舵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结果谁也没发现她要做什么,最后却在陌生人面前栽了跟头。赵清商想,之所以计划会暴露,跟她个人能力无关,纯粹是运气不好。
眼见图谋已被人察觉,赵清商心知无可奈何,也就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江湖人看重师承,赵清商被人点破想要加害自家庄主,居然丝毫不显胆怯愧疚,眉间的执拗之色甚至愈发浓郁起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亓碧山害死我双亲,我纵为天衣山庄弟子,也非得报仇雪恨不可。”
在赵清商承认的瞬间,系统提示随之刷出——
[系统:余家分舵布匹损坏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3点,获得名气值5点。]
朝轻岫目光在那些信息上一扫而过,觉得系统在点数的给予上十分吝啬,面上则依旧纹丝不动,对着赵清商客客气气道:“我愿意听姑娘说说其中详情。”
赵清商将秘密藏在心中多年,一直无人可以倾诉,此刻面对着打败了自己,又窥破自己秘密的陌生人,竟不知不觉开始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我本姓杭,你是江湖中人,想来也知道,亓碧山曾经在大内掌管宫廷服饰。”
朝轻岫点头,实话实说道:“刚知道不久。”
赵清商没注意朝轻岫话中细节,继续道:“家母生前也是大内绣工,因为技法出色,常能得到贵人们的赏钱,家中日子因此过得不错,可惜我当时年幼体弱,大多时候被寄养在城外的庵堂当中。”
大夏中许多庵堂寺庙都与武林有些关系,因此也通晓些武功与治伤之术,庵中的弟子们虽不至于将功夫传给一个被寄养在此的幼女,至少能让她不会轻易夭折。
赵清商:“然后有一天,我听到城内有信传来,说出现时疫,不少绣工都因此暴病身亡,其中就有我的母亲。”她的声音慢慢变低,“我本指望父亲能带我走,可父亲也死了,说是被母亲过了病气……那些人不知道,家母因为要多赚些钱为我治病,平常并不回家,只偶尔送些书信回来。
“不过我那时小,很多事情都不大懂,虽然觉得不对,却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赵清商安静了一会,她的睫毛微颤了一下,嘴唇执拗地抿着,片刻后才道:“庵堂的姊姊们不知拿我怎么办好,只能叫我做些活计养活自己,再后来,亓庄主来了,将我带去天衣山庄内养着。”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些庵堂内的姊姊告诉她,家里人来找她时,自己心中的感受。
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然后被浪推慢慢到河边。
她行尸走肉般飘荡了那么长时间,直到那一刻,才算是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朝轻岫凝神细思,接着缓声道:“听起来,亓庄主对你还好。”
赵清商听见朝轻岫的话,露出了忽然被针扎了一下的神情,她的眉毛下意识蹙起,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
朝轻岫没有说话,安静等着听后面的转折。
赵清商:“我那会子虽然小,记性却不算差,只是不爱说话,旁人就以为我什么也听不懂。”又道,“也幸亏如此。”
朝轻岫点点头。
倒是很正常的情况,许多大人明明也并不以智慧见长,却总是会轻视小孩对世界的认知能力。
赵清商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一次,我正好生了病,昏沉之间,听到庄主在跟我师父说话,她说……”闭上眼,一字字道,“‘当年是我害了杭家小妹子的性命,所以收养她的女儿,以赎前愆’。
“亓碧山那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