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赵清商的声音仿佛是被放在冷冻室里的尸块,森然中又带着被封藏依旧的血腥气:“她说收养我,也算为旧事赎罪,我却不大相信,若是亓碧山当真心怀愧疚,就该将我母亲的事详详细细告诉我才是。倘若说那时我还小,她不肯将事情解释明白,可如今我已经大了,她为什么依旧一字不提?”
朝轻岫想了想,缓缓道:“她不告诉你,或许……”
话说到一半,朝轻岫又微微摇头,咽下了后面的词句。
一般来说,害人父母后还将剩下的小孩带回去养大的行为显得有些自寻死路,不过朝轻岫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穿的毕竟是武侠世界,按照以前看过的文艺作品内的套路,也不是没有穷凶极恶之徒在灭人一家后非要把遗孤带回去养成徒弟或义女或义子,而且养得还相当出色,堪称文武双全,仿佛反派们除了一统江湖之外,还念念不忘要在教育业上有所建树。
不过即使武侠世界自有一套风土人情,也不能仅凭赵清商的说辞,就判定亓碧山的确是杀害其父母的凶手,毕竟因表述不清产生误会也是此类作品中一个经久不衰的套路。
朝轻岫想,亓碧山可能是觉得将真相隐瞒下来更有利于赵清商的生存,才迟迟不肯将真相告诉对方,她刚刚开口,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早下定论。
无论是否选择报仇,都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加上此事牵扯的是天衣山庄庄主,朝轻岫觉得自己需要再收集些线索才好下判断。
朝轻岫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清商:“家母去世之时是建阳十二年初,我听到庄主与师父的谈话,是同一年的年末。”又道,“我生怕自己会忘记这件事,常常在沙土上将亓碧山说的话一字字写下来,不认识的字就先拿符号代替,直到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朝轻岫看了赵清商一眼,她虽然不佩服这小姑娘的智慧,却有点佩服她的毅力:“按照你的说法,亓庄主可能与你父母身故之事有关,那么赵长老……”
赵清商:“师父一直待在山庄中,从没去过京畿。”
她说得清楚又果决。
赵清商接着道:“师父她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是恨不能报。”
朝轻岫:“那么令师现在身体可好?如今高寿?”
赵清商目光一厉:“你这是何意?我师父身体自然很好。”
朝轻岫:“在下就是想问一问,赵长老跟亓庄主谁的年纪比较大。”
赵清商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实言相告:“家师年纪更大一些。”
朝轻岫忽然道:“赵姑娘可曾想过,既然你与赵长老有师徒之谊,那么无论暗杀是否成功,赵长老都无法继续在天衣山庄内待下去了。”
赵清商:“……得手后,我自然一死以谢师父教养之恩。”
朝轻岫放缓了声音:“对于令师而言,徒弟自尽绝非一件好事,既然赵长老的年纪比亓庄主大,赵姑娘不妨等令师百年之后,再图谋复仇之事。”
赵清商目光有些迟疑与茫然:“……我会考虑。”
她心中满腔悲愤,却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赵清商感觉脑海中有个模糊且不敢深究的念头——她虽然早早下定了决心,却同样希望有人能阻止自己。
赵清商想,既然自己的计划已经被人发现,她又没法让对方不去警告亓碧山,只好暂且作罢。她这样选择,并非是准备放弃报仇,只是为了稳住局势。
朝轻岫看赵清商一眼,似也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温声道:“非是朝某一定要拦着姑娘,只是你此前已经漏了行迹,必然无法得偿所愿。此事能被我发现,就能被旁人发现,不妨先退一步,想法子保全自身。”
赵清商:“你为什么要给我建议?”
朝轻岫想了想,笑:“路见不平,一时间起了侠义心肠?”
赵清商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话——如此大义凛然的发言,实在不该选择疑问的语气。
房间因为打斗变得稍显混乱,朝轻岫将不幸被掌风波及的木凳碎片归置到墙角,道:“天色已经晚了,赵姑娘先睡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清商略显警惕:“你……住在什么地方?”
朝轻岫:“也在这条船上。”
其实她此刻并未定下住所,不过帮主说了要暂住在此,船工们当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穆玄都在门口等了许久,心中微微焦灼,终于看见朝轻岫从船舱内出来时,安心之余,一眼瞧见帮主衣服上的划痕,立刻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属下护卫不周,请帮主恕罪。”
朝轻岫一本正经:“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我与赵姑娘一见如故,她就为我改了改衣裳的样式。”
穆玄都:“……”
他虽然不敢出言反驳帮主的话,却明显是一副不信的神色。
朝轻岫略感怅然——果然,洞洞装还是不大符合大夏的风气,换做现代,她说这就是时尚设计,怎么也能忽悠到一个两个的……
她回到下属为自己准备的舱房当中,回忆了下方才与赵清商交手时的感受,一时间微微出神。
朝轻岫想,天衣山庄的名声如此响亮,确实有其了不起之处。
以前她练习暗器准头时,为了方便回收,也曾有细线系住缝衣针的尾部,不过看赵清商的模样,明显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针上系线。
朝轻岫甚至有种感觉,当时那些银针并非暗器本体,真正的暗器其实是被系在针上的特殊丝线。
她默默体会交手时带来的武学感悟的同时,船工送了热茶铜盆毛巾过来,惭愧道:“船上条件简陋,委屈帮主了。”
朝轻岫摇头,温声道:“不打紧。”
船工瞧了朝轻岫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小心从船舱内退下。
——新帮主的五官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气,眉宇间却自然而然有一种帮派老大的不怒自威之色,虽然言笑晏晏,却叫人不敢不顺从于她,比昔日动辄责打下属的杜帮主,更加令人不敢违拗。
等人都走了,朝轻岫轻轻挥出一掌,蜡烛随之熄灭。
夜色仿佛是没有边际的幕布,遮掩了一切异样。
朝轻岫偶尔会觉得,纯粹的黑暗比白昼更让自己感觉到安全。
她开始思忖赵清商告诉自己的旧事。
朝轻岫想,倘若赵清商所言为真,那自己倒真是没有白跑这么一趟。
赵清商不信父母是死于疫病,理由是父母平日没机会接触,只能通过书信交流。
她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朝轻岫思忖,按照并非死于疫病的假设往下想,那赵清商父母的死,则很可能是牵扯到某些重要的事情,不幸遭人灭口。
——病气不容易通过书信传递,秘密却可以。
这也能解释赵清商为何能够幸存下来,放在现代,赵清商那时不过才刚上幼儿园的年纪,别说父母不会跟她谈论重要的事情,就算谈论,以小朋友的记性,三两天便会忘在脑后。
不过依照赵清商的描述,她会被寄养在庵堂中,家境自然很是一般,其母就算再大内做绣工,也只是普通工匠,而非少府官吏。
既然如此,那么赵清商的母亲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太要紧的机密才是,就算接触到了,也不大可能将秘密落于纸上,告诉宫外的丈夫知晓。
而建阳十二年这个时间点……
朝轻岫对自己所穿越世界的历史其实不甚了解,即使有过徐非曲的恶补,也比不上真正的原住民,不过好歹听说过建阳是先帝最后的年号。
就在建阳十三年时,先帝驾崩,身为次子的储君,也就是当今天子即皇帝位。
二十年悠悠过去。
黑暗当中,朝轻岫本已按照她一贯的作息表,老实躺到床榻上,可要是有人能在黑暗中视物,就会发现她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仿佛在研究天花板上蛛网的纹路。
忽然间,朝轻岫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她没有点灯,黑色的长发披散于两肩,昏蒙的月光透过窗棱的缝隙照进来,照在她的脸庞上,让她比此前任何一刻都更符合赵清商睡前读物中的描述。
她的睫毛在翕动,瞳孔也跟着微微紧缩。
朝轻岫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普通绣工能接触到的事情,无非是衣服缝制这一类的事情。
大夏的律法非但不算严苛,甚至还多有宽容之处,就算绣工弄坏了皇帝的龙袍,也判不到死罪,若是遇见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多半还能直接免罪。
就像赵清商宁愿毁掉价值十万的布匹,也得将余家分舵排除在此次山庄品评之外,需要将大内绣工连着其家属一块灭口的秘密,也必然有着极为沉重的分量。
能被赵清商的母亲得知,或许是因为那件事最初并非秘密,所以在写家书的时候,也就没特别避讳。然而过了很短的时间,原先的正常工作,就变成了某个会带来灭门之灾的秘密。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制作衣服会变为不能外传的宫廷机密?
朝轻岫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低垂的眼睫仿佛纯黑的帷幕,遮住了目中意味不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