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聚会上都喝了些酒,租车来的,也一样坐着租的车回公寓。夜已经深了,山上的住宅区沉入夜色中。司机驾车下山,驶向远处仍旧华光万丈的城市。
如果只是工作,如果只是面对老板,言谨也许就此闭嘴了,反正一切都有流程,有专家意见,有评估师和会计师的签字。
但现实却不是这样,她跟着周其野做过跨国并购,就是他告诉她,交易执行中最大的风险是定价和支付。而当交易标的是文化企业,定价风险又在其中占了更大的比重,甚至可以说,目标公司价值几何,是整个并购行为发生的基石。
她忍不住说下去:“c厂确实有几部出名的作品,但都是和大厂合作投资的,他们作为制片公司的独立性远远不够。而且,这几年好莱坞也都在搞收购兼并,强者愈强,弱者退场,马太效应加速得一塌糊涂。中等票房体量的电影越来越少,一部片子拍出来,不是大爆,就是血亏。以c厂这样的实力和在圈子里的人脉,以后也不太可能拿到高概念顶级大片的投资额度。所以现在估值的关键其实就只是他家已经有的电影版权库?但这些都是非常主观的判断,怎么保证交易的绩效呢?”
话说出口,她也觉得自己不应该。从新年到现在,两人已经几个月未见,周其野难得休假,还要跟她讨论工作。
但周其野倒还真给了她解释:“C厂确实有大量的资金需求,一直在找传媒巨头企业合作。中方公司也想要买一家美国制片厂,最好是在中国有一定知名度的那种。你也说了,这几年好莱坞都在搞收购兼并,其实能买到的目标公司已经很少,其中有过著名作品的就更少了。”
言谨接口又问:“但是高风险,低回报,买来干嘛呢?”
周其野简短回答:“整合成一家影业公司,计划两年内上市。”
言谨一瞬明了,原来如此:“所以,有没有技术,有没有经验和人脉,版权库值多少钱,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市场认为这是一笔好的交易?”
什么出海开拓国际业务,什么打通全产业生态链路,是那一阵最流行的话术,大家都在讲的故事。
周其野不予置评,只是道:“这笔交易对中方公司来说是锦上添花,对c厂是雪中送炭,双方各取所需,实际上也是可以谈到一个比较好的价格的。”
但这个好,也只是资本市场上的好。言谨没话了,确实是她天真。
周其野笑,看着她问:“是不是有点黑暗?”
言谨同样不做评价,只是轻轻笑了声,叹息似地。周其野伸手揽过她,让她靠到他身上,低头贴着她耳朵说:“能不聊这个了吗?”
言谨点点头,枕着他的肩膀,望向车窗外,把那些念头抛开。
车正经过蜿蜒的山路,两边都是各式住宅的围墙和大门,莹莹灯光穿透玻璃照进来。确实如谢家裕所说,有一处门前草坪上挂着“待售”的牌子。
周其野隔窗看见,转开话题,说:“等这趟回来,我们去看看吧?”
言谨只当他玩笑,跟着回头朝那幢房子看了一眼,批评:“这车道也太陡了,但凡开辆底盘低点的车都得碰。”
本意是那种网络上的梗,说山顶豪宅光线太好容易晒黑,还是不买了吧。
却不料周其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两张卡片,说:“那记得跟经纪讲,停车需要爬坡的pass掉。”
言谨拿过来看了看,还真是房产经纪和风水先生的名片,意外道:“你还真拿了呀?”
周其野却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将她扭过去,看着她问:“哎你这个人,就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将来吗?”
动作和语气也都好似玩笑,言谨却可以感觉到他这句话里的认真,脱口而出地反问:“不是……难道你真打算一直这样飞来飞去啊?”
周其野好像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看着她愣了愣,倏地释然,倒是笑了,又静了静才摇头,说:“当然不是,只是这里也可以有个家啊,工作或者休假,都能来住。”
言谨提醒:“这里可是比佛利山。”
周其野愈加笑起来,说:“哦,原来是怕我买不起。”
言谨再次提醒:“喂,请不要飘好吗?想想房价,还有每年的地税!”
周其野点头,说:“嗯,你五年前就成天操心组里是不是没钱,我生意还做不做的下去。”
言谨尴尬,原来他真的都知道。
她试图转开去不聊这个了,周其野却不放手,将她颊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拂到耳后,看着她说:“不用再操心那些,我们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言谨笑,点头,是替他开心的,却也需要再次把某些念头抛开。
有那么一会儿,沿途路灯幽暗,车厢里半明半寐,他们在黑暗的遮蔽下亲吻,安静,绵长,自以为无人知晓。直到前面司机打开音响,开始放一支老歌,玛莉莲·梦露的Kiss。
他们笑出来,分开,只是仍旧牵着手,听完那首歌。
Holdmeclosetoyou.
Holdmeseemethrough.
Takemeinyourarms.
Andmakemylifeperfection.
Makemydreamsetrue.
五十年代的华丽曲风,婉转浮动,与罗迪欧大道上的名店、豪车、棕榈树那样相称。
车开到公寓门口,他们下车,仍旧牵着手走进大堂,牵着手上电梯。
言谨其实那个时候就能察觉到周其野的异样,整个人比平常沉默,甚至有些紧绷,却又不是因为什么不好的情绪。一瞬间,她竟也有了一种预感,跟着紧张起来。
等到进了门,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带她去卧室,按亮床头的一盏小灯,让她坐在床边等待,自己去衣帽间拿了样东西出来。而后,他跪在她面前,双手拢在她膝上,打开一只小小的深蓝色皮盒。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
当然是戒指。
她不意外,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也一样,明明已经准备了许久,临到当时却又说不出话来,久久抵着她的额头,整理情绪。直到她侧首,找到他的嘴唇,轻轻啄吻。他才像是受了某种鼓舞,在那个吻之后开口说:“言谨,我们结婚好吗?”
“好。”她回答,声音同样轻颤,眼泪几乎同时滚落,紧跟着却又笑起来。
其实,只是最平常的一问一答,明知迟早都会发生,但真的发生了,感觉却又那么幸福。他伸手拥抱她,又想起来戒指还没戴,整一个手忙脚乱。
他松开她,替她戴上。灯光下,钻石璀璨。
他这才说:“本来想去了堪萨斯城再给你的。”
她笑,觉得他好像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小孩,问:“为什么今晚就说了?”
他摇头,说:“因为感觉到了,不想再等了。”
“那为什么本来想好是在堪萨斯城?”她又问。
他回答:“我定了那个高尔夫俱乐部的房间……”
她继续明知故问:“为什么是那里?”
他凑到她耳边,给她答案。
……
那一整夜,两人几乎没怎么睡,相拥在床上说话。
“暑假回国一次吧?”他跟她商量。
“干嘛?”她问。
他说:“你好久没回去了,而且,我是不是也应该见一下你父母啊?”
她忽然变得紧张,说:“可是要实习啊,还是十周,可能没时间。”
三个月之后便是法学院第二年的暑假,也会是她在AM所做summerassociate的第二年。
“那怎么办?”他问。
她想了想,说:“年底吧,我爸妈一直打算来这里玩,圣诞节放假的那两个礼拜,让他们过来。”
“好。”他说。
她忽然又犹豫了,说:“就……有点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是因为我?”他问。
“不是,”她笑起来,解释,“就是……他们可能会马上开始算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生小孩。”
“太快了吗?”他又问。
“你不觉得?”她反问。
他只是道:“我们认识六年了。”
“但在一起其实只有……两年,还是三年?”她心算,竟有点算不过来。
他笑,说:“别忘了给我再加上两年。”
确实,是他先动的心。
她也笑了,趴到他身上看着他,有点难以置信地说:“两年,真的有那么久吗?”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点点头。
她忽然又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从相识到此刻,仿佛只是眨眼间,他们竟真的走到这一步,如此认真地谈论两个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