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假过后,言谨跟家里视频,对父母说了年底请他们去美国旅游的事。
两边商量得挺开心,想玩哪条线路,什么时候去办签证,都需要哪些材料。但这安排其实是有些奇怪的。提早了八九个月就说了,而且圣诞元旦那个假期距离她毕业已经不远,还不如等到明年六月份,他们过去参加完她的毕业典礼,再顺便旅游。
言谨也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一下,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让他们见见周其野,但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其中的原因连她自己都讲不清楚,到底是觉得事情会有变化,抑或是想着晚点再说也不迟,还是怕说出来,就要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恰如她读大学的时候,才刚跟某个男生有点超出普通同学的友谊,放假在家打了几次电话。男朋友吗?哪里人?几岁?多高?属什么的?照片有没有?劈头盖脸地就都来了。
视频聊到后面,总归回到那几句,读书累不累?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
言谨一一回答,已经准备道别,却又听见言平问:“你最近跟左左联系过吗?”
“没,怎么了?”言谨反问,只当父亲又要旧事重提。
言平却说:“他公司好像出了点事,听说要打官司,我还以为他会找你想想办法……”
言谨即刻问:“什么官司啊?”
言平也不太清楚,只道:“说是人家抄袭他们的游戏,具体我就不懂了。”
言谨便没再多问,挂断之后,直接发了消息给左左,问他怎么回事。
隔了会儿,左左那边回过来一段语音,简单跟她说了下情况。
到那时为止,他们公司已经经营了三年多,《射月计划》这个游戏出到了第三个版本,用户数量一直在往上翻番,有了不错的知名度。
直到上个月,另一款名叫《荒芜行星》的游戏宣发了新一季的火星地图,上线不久,网上便有评论,说这不就是射月吗?从场景角度到人物技能、关卡设置,乃至整体画面都有一种即视感。射月公司随即做了评估,而后便是发函沟通,一系列的操作。
言谨本想打字回复,按了两个键,还是拨了音频通话过去,直接问:“结果怎么样?”
左左轻轻笑了,听起来有些疲惫,答:“《荒芜行星》是S厂的游戏,你应该懂的呀……”
言谨确实秒懂,S厂是大厂,早十几年起家,靠的就是“借鉴”,如今无论公司规模,还是资金实力都比射月大得多,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他们打算怎么办?”言谨问。
左左说:“他家背后的投资人找我们谈和解,意思就是给钱,把射月买了呗。”
言谨轻嗤,就连这操作也不新鲜,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惯常的竞争手段。
大家都知道著作权侵权的官司不好打,小公司跟大公司对阵,要是诉讼一拖拖上几年,结果大多就是垮了。所以一旦被看上,被抄袭,谈个好价钱卖身,或许是个更明智的选择。但如果真是这样,射月也将不复存在,《荒芜行星》里的火星地图刚好取而代之。
“你们这边的想法呢?”言谨又问,其实无论左左怎么说,她都能理解,但多少还是带着些期待的。
结果还真听见左左回答:“我们还是想走诉讼,已经在找律师了。”
话讲得简短,却也坚定。
言谨听着,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拿着手机叹了口气,才问:“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左左说:“这不是前任的基本修养吗?”
言谨简直难以置信,说:“你什么时候成我前任了?”
左左跟她讨价还价,说:“咱俩怎么也算青梅竹马吧?”
言谨提醒:“我们认识的时候你都长胡子了,你好意思说是青梅竹马?”
左左那边又轻轻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道:“其实,是因为S厂请的是至呈所传媒娱乐组的律师,所以……”
后半句没说出口,却也足够了。他怕她为难。
言谨微怔,隔了会儿才道:“那你们找到合适的律师了吗?”
左左说:“见了几位,还在谈。”
言谨没话了,也许她真的不应该管。
但那天挂了电话之后,她还是上网看了《荒芜行星》的宣传海报和短片,刷了不少游戏博主的测评。专业人士大都认为两者相似之处太多了,是再明显不过的“换皮”行为。但就在那些测评下面,也有不少不一样的声音。
有网友说:游戏关键就是好玩,只要好玩,谁关心你是不是换皮呢?
也有的说:世界游戏三巨头,任天堂、暴雪、EA,有哪家没被诉过抄袭吗?谁没被诉过,只说明太嫩或者太糊,装什么冰清玉洁?
甚至还有人引经据典: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说,西游记是吴承恩按照杨致和的原著翻写的,所谓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还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
……
隔了一天,言谨已经把网上能找到的各种资料都看了一遍。她又联系了戴左左,以及包容。
三人拉了个群,她给左左介绍,说包容在专做诉讼的精品所工作,这两年也打过游戏类侵权的官司,能力出众,专业对口,让他们约时间见一见,又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之后两方接洽,还真就签下了委托。言谨当时已经退群,却也不时听他们说起案件的进展。
诉讼理由是侵犯著作权和不正当竞争,但从证据保全公证,到游戏内容对比,还是有不少困难的。
用户的即视感,跟能确定法律上的抄袭是两码事,游戏地图、关卡设置、人物技能、武器装备,其中很多都是角色扮演类游戏的固定元素,很难界定是原创,还是同类题材中的常见做法。
最后还是言谨先向包容提议,也许可以用《著作权法》中的另一个小分类,不是游戏,而是“以类似摄制电影的方法创作的作品”,这样就可以将两个游戏的连续动态画面进行比对,更能直观地得出是否存在实质性相似的结论。
她只是提议,并未参与具体的过程。
过后,包容倒是特地打了视频电话来跟她说:“我们内部研究了一下,也请了专家辅助人,都觉得你提的那个类电作品的方向可以!”
言谨只是道:“那就拜托啦。”
包容笑,说:“什么话?这是你给我介绍的案源好吗。”
转而却又道:“但是你猜怎么着,就我那缘分师父,一看这案子可能开先例,决定自己上,我又成打下手的了。”
言谨听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又有些感触,现实的职场就是这样,碰上个当人的老板就很不错了,自己分明已经得到了太多,到底还在希求什么呢?
那段时间,周其野仍旧忙碌,再一次来洛杉矶的计划直接推到了六月份。
言谨知道他这一趟应该还是为了那个收购c厂的项目,但她没再问起,他也没跟她说什么。
两人平常视频聊天,谈的都无关工作。不论无心还是刻意,倒也更像是正常情侣了。
临到期末考试那两周,言谨仍旧兵荒马乱了一阵,等最后一门考完,最先见到的却是吴晓菁。
那一年,清羽因为出演张茉叶这个角色忽然红起来,在“多米娜”的年度人气票选中夺魁。紧接着便是公司安排的一连串活动,几个排名在前的队友一同从上海出发,先在国内各地办过一圈握手会,而后又是日本、韩国、美国的粉丝见面会,以及一路上拍旅行纪录片,还有几支MV的外景。
美国这一站先是去了纽约,几个人的大幅海报被投放在时代广场,占满了汤森路透大楼的户外十一屏。
第二站便是洛杉矶,言谨本来想去机场迎接,但吴晓菁明确地说不要,一直等到走完在洛杉矶的所有行程,最后剩下一天自由活动,两人才见上面。
周其野其实也是那天晚上的航班到洛杉矶,言谨只能叫他排在后面,说自己要去见朋友。
周其野微信提醒:我们三个月没见了。
言谨回:我跟她两年没见了。
周其野认输,说:好吧。
吴晓菁住在比佛利山的半岛酒店,两人约在大堂吧碰头。言谨开车过去,一路上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许久以来,她只看到她在视频中的样子,以及电视剧里的张茉叶,演出中的清羽,其实已经有点忘记了那张真实的脸。再见会不会觉得陌生?甚至认不出来?她不确定。
直到见到真人,竟还是那个吴晓菁,素着一张脸,长发好像刚刚洗过,就那么披在肩上,身上穿T恤短裤。虽然戴了墨镜和棒球帽,言谨还是一下认出来了。吴晓菁朝她跑过来,两人紧紧拥抱,都觉得仿佛回到从前。
吴晓菁也觉得意外,抱完了看着她说:“怎么一点没律师的感觉了呢?”
言谨笑,确实,大概是读书读的,她这两年的打扮越来越潦草,嘴上却明知故问:“是我头发太多还是穿得太随便?”
吴晓菁也笑,直接对她说:“走。”
“去哪儿?”言谨问。
“买东西啊,”吴晓菁回答,“我只有这一天。”
接下来那一天,两人真就是在逛街,沿着罗迪欧大道一路买过去。
但吴晓菁买的其实都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她给所有人都买了礼物,外婆,妈妈,两个舅舅,舅妈,表哥,表姐,外甥,外甥女。但那些礼物却又带着些许恶作剧的故意,最难闻的香水,小到放不下一个手机的包,扎脖子的大红亮片围巾,不能水洗也不能干洗的一次性衣服。
“你有病吗?”言谨问,“花自己的钱就为了恶心一下别人?别人还未必会被恶心到。”
吴晓菁却说:“我不管,可能心理不太健康吧,就是觉得爽。”
言谨服了,大笑。
“但你就不一样了,”吴晓菁又说,“我真的想给你买东西。”
而后便轮到她,被带着一家家店试衣服,从阿玛尼到香奈儿再到杜嘉班纳。
言谨在试衣间里对着镜子看自己,婉拒:“我不需要啊,就上个班,都还没赚到几个钱,我干嘛穿那么好?”
吴晓菁在外面说:“我欠你的律师费都不止这一点,就让我体会一下为你买单的快乐吧。”
言谨说:“但是你也为我做过许多啊。”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听见了。
两人隔着试衣间的门讲话,忽然都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她们最初认识的时刻,小青在影视城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替小白拉起那块黑色的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