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周,言谨住在家里。
父亲言平没说她什么,一家人开始心平气和地讨论她办签证、买机票的事情,都已经把她留学三年当成了既定的计划。
言平这人是出了名的没脾气,平常家里的大小决定都是纪敏在做。但言谨知道,那些决定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不是纪敏自动考虑了他的意愿和利益做出的。这一次,恐怕是一个例外,纪敏替她扛下所有的压力,说服了父亲。
期间,纪敏也当真催着她去小城新区看房子。最后定下一套五十平的一室一厅,全款六十来万。签了购房合同,办理一干手续,快得好像买菜。
售楼处的经理是戴左左爸爸介绍的熟人。左左听说这件事,当天晚上发消息给她,没头没脑的一句:你还好吗?
从春节到现在,两人已经有几个月没联系。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问,言谨一看便知,前些日子微博在传的那些东西他应该也看到了。
她简短却也实事求是地回复:我确实是在跟律所的上司交往,但他未婚,不像网上说的。
自以为可以做到周其野那样坦然,一句话发出去,再读一遍,才发现言语之间还是带着些许辩白的味道。
左左的回复却跟她想的不同,一连发来几条:
你以为我在问你什么?
至呈所官网上搜不到你了,你又突然回去买房子,
我以为你向传统低头,压力又要来到我这边。
言谨看得笑起来,解释:我辞职了,准备休息几个月,办签证什么的。
左左又问:什么时候走?
言谨回答:估计八月份。
左左接着说:我们刚拿到一笔风投,这几个月正在赶一个年底上线的新项目,可能没时间送你了。
言谨惊喜却也提醒,说:恭喜啊,这下请律师了吧?
左左回:当然。
他没再找她帮忙。她有些怅然,但也感激他的分寸和边界感。
手机屏幕上方仍旧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许久,才有新消息过来。
左左:网上说的那些,我肯定不信的,你没那么傻,但是……
言谨问:什么但是?
左左:我还是查了一下这个人。
言谨看着,怔了怔,才意识到是在说周其野。
言谨:怎么查的?
左左:没用什么犯法的方式。
言谨:那你也别告诉我。
左左:我本来就没想说啊。
言谨无语。
左左偏又漏出来几句:就书香门第吧,父亲是大学老师,教文学理论的。本人除了老大一把年纪不知道为什么不结婚,倒是没什么坑。你放心,如果有,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言谨阴阳怪气,说:那可真是谢谢你啊。
左左也阴阳怪气地回:倒是不用谢,就祝你幸福吧。
言谨笑了声。
左左又道:还有,把那个游戏删了吧。
为什么?言谨下意识地问,怎么着这就连游戏也不让她玩了。
左左跟她商量:就……删了吧。
言谨忽然猜到些许,不再多言,只是回答:好。
对面没再说什么,她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又再点亮,退出微信,找到那个萌妹子图案的APP。
打开之后,果然看见未读私信的提醒。
她手指在那个红色数字上停顿了半秒,终于还是选择了退出。长按屏幕,删除了那个图标。
从小城回到上海,言谨去办了公证,提交了材料,约了面签的时间。
也是直到这时,才去了趟陆家嘴,约贾思婷和李涵吃饭,过后又在“永不为奴”群里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近况。
毕可欣迷茫地说:发生了什么?
夏辰倒是就势坦白:那啥,我也说一下吧。我也处了个同事,刚刚正在讨论谁辞职。
包容直接问:讨论的结果是……?
夏辰回:当然是他,我去年年终评定1分,他才3分。
包容:碾压!不愧是你!
毕可欣:好烦,为什么都有对象?全都杀了,一个埋赤道,一个埋北极。
……
无论是那顿饭,还是群里聊天,全都有说有笑,似乎一切正常,但言谨总还是觉得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直到签证下来,她定了机票,出发登机的日子在八月中旬。
那之前,七月份,她去了一趟北京,和周其野一起过了她二十四岁的生日,还参加了W厂中国公司的揭牌仪式。
那是在北京饭店百多年的宴会厅里,坐的西式长桌,出席的高管大都带着家属。
其中自然也包括谢家裕和谢太太。
谢先生见到言谨,已是熟稔的样子。寒暄过后,说起搬家的事,他们刚刚举家从上海华漕搬到北京顺义,小朋友也从SAS转学到了ISB。
谢太太三十几岁,是那种小麦色皮肤,明眸皓齿的华裔美人。
言谨看着,觉得有点面熟,但又自认交际圈子里没有这般人物。在脑中搜索许久,才想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上海电视台外语频道的一个节目,谢太太做过嘉宾。
那一类节目嘉宾原是每期轮换的,但谢太太有专业主持背景,形象上好,谈吐有趣,很受观众欢迎,在上海本地已经小有知名度,差不多变成常驻。
“你还会回去上那档节目吗?”言谨问,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可能又多嘴了。
所幸谢先生只是笑答:“可以在北京找这样的机会。”
而后与谢太太牵手,两人相视而笑,很幸福的样子。
仪式开始,新任总裁上台发言,是个中年美国人,配得上风度翩翩四个字,却也难脱套路,照例先用刚学的几句塑料普通话开场,然后介绍自己请大师起的汉语名字。台下听众适时地发出阵阵笑声,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后,总裁转回英语,也言归正传,说中国业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电影票房,是每个好莱坞大厂都不想错过的新兴市场。W厂此次变代表处为中国区公司,旨在总揽大中华区各类业务,管理引进分账大片的票房,以及深入开展文化交流,探索更多与中国娱乐业同行的合作机会。
言谨听着,也看着。
同一桌上坐着谢家裕,从原本的首席代表变成了执行副总裁。虽不是过去长乐路代表处的一把手,实际却是高升了。
另一个分管政府关系的副总,竟也是她在堪萨斯城收购项目上见过的熟人,原本是那家国内院线公司的总助,新近跳槽过来的。
以及至呈所北京办公室的管理合伙人,就坐在周其野身边,不时与他交谈着。
台下灯光幽暗,勾勒出周其野侧脸的轮廓,是一贯文雅谦和的样子。
言谨看着,却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至呈所年会的那一晚,在宴会厅外面的露台上看见他的背影。
仅仅三年之隔,他便不再孤单落寞,有成绩,有口碑,在行业里建立起自己的人际关系网。
甚至可以做出这样骄傲的姿态,既然上海办公室压他的晋升,那他不介意跟北京办公室走得更近一点,把业务重心以及跨组合作的关系转到这里来。
她为此赞叹,几乎有种读着爽文的感觉,再次想起谢家裕说过的那句话——职场上一切看业绩,没业绩,哪怕一个typo都是自毁前程。而作为Rainmaker,干什么都叫真性情。
与此同时,她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面对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波,自己之所以没办法做到像他一样坦然,其实还是因为她太弱了。与他相比,她曾经的那一点作为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要成为Rainmaker。
这念头在她脑中出现,是生平第一次,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却又那样叫她悸动。
从北京回到上海,已是出发在即。
言谨收拾行装,打扫了东昌路的房子,跟房东结清款项,定下交钥匙退房的日期。
房东老太太还挺留恋,说经历过那么多租客,就她交租最及时,事情也最少,一切清清爽爽。
言谨其实也一样留恋,眼前这间小屋,陪她走过三年多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她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最精彩的三年,但在当时,她永远相信更精彩的会是接下去的三年,以及此后无数无数的时光。
也就是在临行之前的那几天,她看见卢茜发的一条朋友圈,才知道《或咫尺或远方》终于要上映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远万里遇见你》,被压了一年多,最后作为“七夕”众多爱情电影之一,定下来院线一日游。
卢茜当时还是在香港,参加一个TVC导演培训,不可能离开。当初剧组里的其他人也四散各处。大家都忙,哪怕只是瞎忙,也难有再聚的机会。
最后约定一起去电影院贡献票房的,竟然只有言谨和赵悠游。
七夕的当天,星期二,小厅里总共就四个人,包括他俩。
另两个显然是情侣,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也不是冲着看电影来的。影片才刚开头,就听见后排传来的声音,言谨尴尬,也很难被荧幕上的故事吸引,剪辑,配乐,调色都不是她原本以为的样子,甚至有些台词都用配音改了。就连吴晓菁的面孔,忽然放到那么大出现在银幕上,也叫她觉得陌生。当时那么坚信的一些东西,似乎都已经彻底改变了。
片子放到一半,后排两人走了。
赵悠游才开口问:“她好吗?”
言谨说:“她挺好的。”
“你见过她没有?”赵悠游又问。
银幕反射出的光照亮他的脸,言谨看他,似乎还是曾经熟悉的样子,理了极短的圆寸,穿一身洗灰了的T恤短裤,脚上一双飞跃鞋。
她也明白他的意思,他问的不是海报、演出或者屏幕上的吴清羽,而是吴晓菁。
但言谨其实也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吴晓菁了,甚至就连这次卢茜在微信上拉的群,吴晓菁也在其中,却始终不发一言。
那天夜里,言谨回家,给电影票根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
卢茜他们几个很快点了赞,一条条刷着各种类似于“青春完结”的自嘲评论。但言谨刷新几次,仍旧没有吴晓菁的只言片语。
她失望,甚至有些生气,却也不完全是冲吴晓菁。她自己也一样,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了。
直到这一夜,她又直接打了电话过去。铃声响了许久,对面才接起来,传来熟悉的带着些回音的一声“喂”。
“喂……”言谨也说,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始。
“你哪天的飞机?”吴晓菁问。
“这周五。”言谨回答,这才松动了些,她到底还是记得的。
吴晓菁说:“我没办法去送你了,要排练。”
言谨摇摇头,说:“没关系。”
两边同时静了静。
吴晓菁再开口,已是离题万里,忽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现实了?”
言谨回答,却也是同样的跳脱:“无条件的爱是有的。”
对面果然轻轻笑了,问:“怎么想起来这个?”
言谨说:“就是想告诉你,无条件的爱是有的。我拥有的太多,也过得太顺,也许我经历你经历过的事,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
吴晓菁动容,却还是笑着,说:“我说的无条件的爱,跟你那种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说的无条件的爱是什么?”言谨擡杠似地反问。
吴晓菁却不假思索地讲起故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个邻居,一个得了类风湿关节炎的胖女人,两百多斤,每天骂人,但她丈夫每个月抱她出来,打车带她去医院看病。我一直觉得,这才叫无条件的爱。”
语气像是玩笑,言谨不辨真假,也还记得那个虚构出来的老警察,这个类风关的女人和他的丈夫可能同样根本不存在。却又发现自己可以理解此刻吴晓菁的意思,哪怕丑陋,无用,不善良,哪怕一身污秽,依然有人爱她,这才是她想要的无条件的爱。
吴晓菁再次开口,却已经换了话题:“你确实拥有的多,也过得顺利,但你也要自私一点,别总是为别人想太多。你要吝啬一点,你要多为自己想。谁爱你,你才爱TA。谁对你好,你才对TA好。只有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言谨不能赞同,反问:“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吗?”
吴晓菁却肯定地说:“包括我。”
言谨一时无语,不知该做何评价,脑中是无数纷乱的念头,无条件的爱,自己的选择和结果,她所有纯白的原则和骄傲。
只听见那边说:“再见,小白。”
“再见,小青。”言谨下意识地回应。
吴晓菁就此挂断了电话。
最近几个月,她在“多米娜”的宿舍已经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却还是选了在楼梯间里接听这个电话。
以及此刻,她仍旧坐在一片黑暗里,楼梯最低的一级台阶上,许久才又点亮手机屏幕,低头把微信名字改成“海阔天空”,然后给言谨发的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寂静中,她轻轻哼唱,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仿佛自带混响。
但才刚唱到第二句,“怀着冷却的心窝飘远方”,便已落泪不能继续,直觉得越走越远的那个人其实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