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月计划
明确苏迩的诉求之后,言谨加紧了起诉的准备工作。
虽说这件案子总让她想起曾经的《蝼蛉记》,但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都已经不同了。
最明显的便是整理证据的过程,从前需要付出大量人力的工作,现在都可以用AI作比对。
苏迩从业十年,原画将近四千幅,网络搜索的结果更是无数,以及作为乙方受游戏公司委托的创作,数量同样惊人,要是人工比对,几乎没有完成的可能。
言谨按照之前说好的找赵悠游帮忙,顺便也叫上了吴清羽。
她自知这举动多少带着些故意,消息发出去,半晌没收到回复。
隔了会儿,桌上电话却响起来,是秘书对她说:“至呈所周律师。”
言谨微怔,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秘书说的应该是至呈所郭律师,但最后还是没有求证,只是道:“接进来吧。”
嘟一声过后,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线路彼端叫她的名字:“言谨。”
“周律师。”她也仍旧这样回应。
两人手机号码未变,微信从没拉黑,他其实有其他更方便的方式联系她。打她办公室的电话,更多的像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表态。
接下去说的话也不出意料:“我不知道全源这个案子的对家请了思遨所……”
言谨好像已经猜到下文——你退出还是我退出?
她倒是笑了,打断他问:“我们之间存在什么需要回避的法定情形吗?”
对面静了静,没有给出回答。
言谨又问:“还是说,我不配做你的对手?”
她只是玩笑,他也只是沉默。亟待出口的话好像有许多。他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她也想问,面对其他律师,你会这样做吗?但终于两边都没有说出来。
恰如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仍旧是她先开了口,说:“我会尽全力,也请你尽全力,就是对彼此最好的尊重了。”
一秒的停顿之后,她听见周其野回答:“好。”
她默默微笑了一下,想要道别挂断。
却又听见他问:“眼睛怎么样?”
她下意识地说:“挺好的……”
而后再添上两个字:“谢谢。”
忽然想,要是面对其他律师,他也根本不会这样问。
那一夜,言谨在办公室留到很晚,整理了大致的思路,准备好第二天要带去杭州做比对的材料。
次日一早,她到所里拿上硬盘,准备出发,却不料接到吴清羽的电话。
“走了。”对面说,很是干脆的语气。
言谨失笑,没想到这人还真来了。
她带着朱泽帅下去,看见一辆黑色高顶奔驰保姆车,就停在思遨所楼下。
上了车,满目嚣张的内饰。
言谨问:“你还记得吗?”
话没说完,吴清羽已经在口中轻念:“世界参差啊,人生残酷……”
言谨笑起来。
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她们在雨宁山里,天忽然开始下雨,剧组叫了收工,两人合打一把伞,走下山去。女主角的超级豪华大房车从她们身边经过,喇叭鸣响,车轮飞溅起泥水。当时的小青就是这样走到雨里望天感叹。
朱泽帅坐到后面,言谨替他们简单介绍。
女明星今天化了全妆,洁白香甜,一丝不茍,简直跟身边其他人不是一个滤镜。
朱泽帅一眼看见,难掩内心的激动。他在洛杉矶工作不过几个月,虽然跟著名经纪公司稍有联系,也见过一两眼巨星客户,但此刻的感觉却又完全不同。
吴清羽早就习惯了各种目光,回头对他笑,说:“我体验生活来的,你当我是你同事就好。”
一句话搞得朱泽帅更加受宠若惊,说:“我特别喜欢您演的茉叶,我那时候高一,学校管的严,一进校门就要收手机,我就每次带两个,交掉一个,另一个偷偷藏进寝室,每天晚上蒙头在被窝里追剧……”
吴清羽打断他问:“你多大?”
朱泽帅回答:“二十五。”
吴清羽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窗外。
言谨听着朱泽帅表白,也眼看着吴清羽神色变化,忍笑。
似乎只是一转眼,她们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听一个身高一米八西装革履的成年男人说,我小时候你就怎样怎样了。
茉叶是吴清羽演的第一个主角,一部仙侠剧里的侠女,播出是在九年前。
宫凌那件事之后,清羽突然有了破圈的热度,“多米娜”公司推她上了这部电视剧。原本是个大男主戏,女性角色统统做配,又要打斗、骑马、吊威亚,危险又辛苦,有些名气的女演员不大愿意接,所以才轮到当时刚刚露头的她。
公平地说,她演得很用心,人设也合适。拍着拍着,戏份越来越多,播出之后也很受欢迎,一时间更加红起来。
但想到这些,便会牵扯出另一个问题,宫凌怎么样了?
前面有司机,后面有同事,言谨自知不方便,只是沉默。
脑中续上方才的日剧跑,小青在那场雨里一边跑一边大声地说:喜欢表演,是因为可以成为别人。
她们之间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回忆都有。
两个多小时之后,车到杭州。
赵悠游的后期公司开在市郊的一个园区里,租了一幢独栋的房子,外面挂着墨绿色英文字的招牌,JadeDream。
车子停在外面,言谨打电话给悠悠。
他很快出来迎接,穿个黑T,戴顶棒球帽,一眼看见吴清羽,似乎是怔了怔的,但最后也只是泛泛地跟三个人打了招呼,带他们进去。
房子内部像个两层的大车间,各种工作台、屏幕、设备。他一路给他们介绍,说是剪辑、调色、调光、特效都做,也有自己的影棚,一望便知已经颇具规模。
言谨记得他当年做摄影已经有些成绩,一路从助理升到掌镜,又有看重他的老师提拔,不知道为什么改了行。后期是重资产,不用问也知道创业艰辛,最近几年更是起起伏伏,能做到现在这样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佩服地问:“哪年改行的啊?”
赵悠游只是含糊回答:“挺多年了。”
本来还打算稍作寒暄,但吴清羽全程保持挂机状态站在旁边,赵悠游又是怎么都逼不出几句话的人。言谨也不是e人,无意勉强,直接叫朱泽帅拿了硬盘出来,开始办正事。
悠悠的公司用一个挺专业的AI检索系统,号称基于视频指纹特征和内容理解,可以实现多模态查重。第一批图片和视频导进去,没花多少时间,已经在出结果。
朱泽帅看着,忽觉讽刺,说:“用AI帮忙告AI。”
言谨纠正:“我们告的不是AI,AI既不是著作权权利人,也不是侵权行为的主体。”
朱泽帅自然不愿在老板面前出专业上的丑,连忙改口,说:“我知道,起诉的是‘全源图库’法人作品侵权。”
说完又问:“但是AIGC直出的视频真的可以算作品吗?”
言谨笑,反问:“算不算又如何?著作权法规制的是侵权行为。重点在于苏迩的创作是作品,至于被诉的东西是不是作品根本无关紧要。我们只需要证明‘全源图库’故意实施了侵权行为,造成了原作品权利人的损失,且两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即可。”
法理讲得很清楚,但也看得出来朱泽帅并不看好这件案子。
过去一年间,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诉讼,判决也广受关注。很多人都在说,就现阶段而言,AI公司根本不可能输。
言谨却有不同的看法,觉得小朋友被AIGC这个概念蒙了眼,说:“著作权侵权案件的逻辑都是类似的,是否AI生成,其实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抄袭了你的文章,你主张自己的权利,只需要证明你创作在先,我接触过或者有可能接触到你的作品,并且两者之间存在实质性相似。至于我是手写的,还是电脑上打的字,用的是word还是page,有区别吗?”
朱泽帅自然也是做过些功课的,接着她说下去:“所以就还是看接触和实质性相似?”
言谨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朱泽帅也确实有疑问,说:“接触倒是很容易举证。苏迩的作品都做了版权登记,有清晰的首发时间,以及各种获奖记录可以证明其知名度。一般来说,作品的知名度越高,被推定为接触的可能性就越高,这部分肯定不成问题。”
随后便是一个转折:“但是实质性相似的部分怎么办呢?这需要大量的举证和对比,结果也很主观,认定难度太大了。”
言谨笑,似乎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还是当年做《蝼蛉记》案的时候面对的难题。
但这一次,她却不急,只是继续看着眼前屏幕上短暂停留的一段影像,恰好是戴左左他们公司出品的游戏,《射月计划》。
许多年以前,左左在她当时用的那台苹果4上给她下过一个最初的版本,如今画面精致了许多,但主角仍旧是那个日系萌妹子,名字叫Moonie,身边总是带着一只小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等待最后一批结果的同时,言谨去休息区打了个电话,对戴左左说:“这个案子的关键不是苏迩,而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