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北京,两个半小时的飞行,言谨想了一路。
甚至把跟传媒娱乐组有紧密合作的几个组,从知识产权,到资本市场,再到收购兼并,每个人都排了一遍,但最后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
律所这种抓马实在是太多了,大小合伙人都是股东,抢钥匙,抢公章,带着团队和客户换所,分分合合,一点都不新鲜。有些事就是这样,洗不脱嫌疑,也破不了案。
她又一次想起吴晓菁说过的那句话——你承担的、面对的、可能失去的都要比他多得多。
男人女人,上司下属,面对这样的事,他们付出的代价确实不同。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节点上,他也还是没能全身而退。
等到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言谨走出国内到达口,离得挺远,已经看见周其野。
他穿成套西装,领带照例打得一丝不茍,应该是直接从办公室过来的,看起来却一身轻松,对着她笑,张开双臂,就像在香港的时候一样。
她却没朝他跑过去,只是拖着箱子紧赶了几步,走到他跟前,与他匆匆拥抱了一下。
他接过她的箱子,带她去停车场取车。机场人多,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她也就那样一路跟着他走,忽然有种牵绊的感觉。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不想因为这件事,把彼此捆绑在一起,但终究他们还是被捆绑在一起了。
上了车,小小空间里,只剩他们两个。
他察觉到她的沉默,看着她问:“想什么呢?”
言谨只答:“到酒店再说吧。”
直觉这不会是一场轻松的谈话,而且,有些事她也还没完全考虑好。
周其野仍旧微笑,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发动汽车,驶出停车场。
还是住东三环附近的酒店,路上难得不太堵,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在地库停了车,两人搭电梯上去。
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放下行李箱,言谨才问:“这段时间组里怎么样?”
周其野这回倒是没说你已经辞职了,也没叫她别瞎想,挺郑重地说:“新人还在招聘,我也已经跟大家都谈过了,包括孙力行。”
这样开诚布公,言谨倒有些意外,等着下文。
周其野继续道:“他在这个时间点离开,确实是有点突然的。但以他在版权交易方面的经验和专长,去大厂做in-house,对今后的职业发展并非坏事。对传媒娱乐组来说,也是一样。”
言谨听着,未曾料到他的举重若轻。他自信已经取得了组里其他人的信任,而孙力行的离开,也更像是一种将计就计。
一路上想的许多话就此作废,她只得直接快进到下一部分,跟他谈开拓新业务的可能性,说:“就是我这段时间帮朋友签的那个协议,跟对方公司谈判,发现女团的运营存在超多法律风险。他们演出的规模其实不小的,频次也很高,可是一旦出事,急救医生不在场,也没有应急预案。常法律师根本没做好协助出品方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甚至连公司有没有给队员分过成都不清楚……”
周其野看着她笑起来,问:“你这是在给我拉生意吗?”
言谨也看着他,诚恳地回答:“真的,我觉得可以争取一下。不一定是‘多米娜’,现在各种男团女团很多,还有其他演出和综艺录制的现场,其实都存在类似的问题……”
说话间,周其野已经脱了西装,拉掉领带,推她在衣帽间的镜墙上。
“能不说这些了吗?”他轻声跟她商量。
言谨忽然笑了,挑衅地说:“那你让我闭嘴啊。”
他却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抚过唇角,偏偏做口型道:“张嘴。”
她看着他,启唇。他靠近,深深吻她。她仰首,紧贴沁冷的镜面,感受他的呼吸和身体的动作。
那种牵绊又来了,两人之间仿佛无可逃避的捆绑,却也正因为如此,更将这一刻所有的感觉推向极致。
“好想你啊……”她终于说。
“这才像话……”他轻轻地笑,用更加微不可闻的声音问,“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等两人重新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天都已经黑了,城市繁灯璀璨。
周其野回头对言谨说:“晚上出去吃饭,带你见个人,怎么样?”
言谨问:“谁?”
周其野说:“我父亲,他过来这里的学校讲课,正好也在北京。”
“啊?”言谨傻掉,心里尖叫救命,咱俩还没到那一步啊!
周其野看着她的反应,忍俊不禁,这才说:“我开玩笑的,真的,你别害怕。”
言谨爬到床上,拿了个枕头扔过去,要不是老板的余威还在,好想骂一句你有病吗?
“不是的,”他也就势躺下,捉住她双手解释,“其实就我北京的几个朋友,里面有一个是你见过的。”
言谨居高临下看着他,又问:“谁?”
周其野说:“谢家裕。”
那天的晚饭约在附近一家粤菜馆。一桌六个人,不算太多,但也不少了。除去谢家裕,还有另外三个周其野过去在外资所的同事,有男有女。
言谨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前几天他问她周末要不要来北京,她只当是出于那方面的念想。他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单独地,甚至是秘密地在一起渡过两天,完全没想到他就这样带她出去见朋友。
定的是个小包厢,他们到得晚了点。言谨跟着周其野走进去,正与靠窗坐着的谢家裕照面。
谢先生到底是娱乐行业里的人,纯而又纯的peopleperson,三年前在上海长乐路W厂的代表处见过一次,居然还认识她。此时再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其野,想来也知道前一阵网上传的“至呈拥抱门”。
但周其野只是很自然地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言谨。”
其余几位都对她笑,一一报了名字。
言谨便也微笑致意。
只谢家裕偏还要提那茬,说:“其实有什么呢?我跟我太太也是同事,我们在W厂有线台工作的时候认识的。职场上一切看业绩,没业绩,哪怕一个typo都是自毁前程。有业绩,干什么都叫真性情。”
周其野拍拍他肩膀,说:“谢谢你,可以了。”
谢家裕也拍拍他肩膀,说:“我在帮你讲话,你听不出的吗?”
一桌人都笑,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席间聊得也挺投契。先是说起去美国读JD的事,言谨向诸位前辈讨教。而后又听谢家裕说到W厂的新动作,上海代表处即将迁到北京,升级为中国区子公司。
言谨听着,便知道又要有大项目了。
她看了一眼周其野,他只是笑笑,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她与他十指相扣,忽地释然,一切其实并没有她想得那么严重。正如他所说,都是可以解决的。
那个周末过得十分愉快,周一上午飞回上海,言谨又收拾了点东西,当天下午直接回家去了。
像是从周其野的淡然当中得到的勇气,她在火车上一连给纪敏发了几条微信,说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情况,辞职,看病,以及办理签证需要的材料,她今天回家去取。
其中有一项是出生医学证明。
作为八零后的尾巴,又是小地方人,言谨没有这张纸,便要走一个更繁琐的流程——得拿着户口本、父母的身份证、结婚证,以及她自己的独生子女证去公证处办个出生公证。
简而言之,就是个证明你爸妈是你爸妈的过程。
本以为纪敏还会说她几句,但消息发出去,那边只是问她火车什么时候到?要不要爸爸开车去车站接?言谨婉拒,说自己回去。
等傍晚到家,开门进去,发现纪敏已经在等她,需要的材料都找了出来,全部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清清爽爽的。这时候才刚到下班时间,显然是请了假,提早回来的。
那些材料的最上面,是一个红色塑胶封皮的小本本,她的独生子女证。
言谨看着这古董微笑,从文件袋里拿出来,打开看。上面居然还是贴了照片的,出生才刚一百天的她,圆圆一张脸,没几根头发,穿一件茜红色手织的毛线衫,正在那张小小的一寸像里乐呵呵地笑着。也是多亏了母亲的小心收藏,本子中间夹了薄薄一层宣纸,以免照片跟塑料封皮黏住。
只是这一层纸,却叫言谨忽然那么感动。
她低头想哭,纪敏看着她说:“你别哭啊,对眼睛不好的。”
言谨摇头保证:“好,我不哭。”
“还有……”纪敏又拿了银行卡出来。
言谨赶紧拒绝,说:“妈妈我不需要,我有奖学金和生活补助,工作快三年也存了钱的……”
纪敏却很坚持,把银行卡放桌上,推到她面前,说:“我知道你有奖学金,也有积蓄,但那是另一回事。这笔钱你要是用不着,就趁这几个月,在这里看看房子,买一套小点的。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就是有套房子在这里,将来不管是你自己住,还是出租都可以,记得在这儿有个家就好。”
言谨听着,又要哭了。
纪敏便又说了一遍:“你别哭啊,对眼睛不好的。”
“我不哭。”言谨摇头,再次保证。
忍了许久才又开口,说:“妈妈,你知道吗?我有段时间特别后悔自己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选了法律,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报了这个专业……”
“现在想起来了?”纪敏像是猜到她的话术。
言谨果然说:“其实就是因为你,你们单位零几年搞股份制改革那会儿,你调到董办,总是跟律师一起工作,那时候听你打电话,就觉得妈妈你好厉害,我以后也想这样……”
纪敏一时无语,只是笑了,是不信,也是不好意思,隔了会儿才说:“你这都哪儿学的啊?”
言谨也笑了,因为听起来真的有点假,像是为了讨母亲高兴现编的,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真实。
这件事,在她家其实不大能提。要是此刻父亲也在,她是不会说的。
如果纪敏当时继续留在董办,就得常驻省会,管不了家务和小孩,而且级别还会高过言平。同事中间甚至有人因此给言平起了个外号,叫他“言公公”。总之,不确定哪个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纪敏终于还是放弃了,又回到原岗位,继续做朝九晚五的办公室工作。
“有时候,我也在想,”纪敏忽然说,“要是当时坚持一下,想要的更多一点,现在会不会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