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菁无视言谨的目光,垂眼望向桌面,用一种稳定却淡漠的语气说:
“彩排事故发生之后,宫凌进了医院,清羽当晚单独上台,一个人完成她们俩在公演上的压轴节目。直到发现宫凌的后续治疗费用没有落实,清羽罢了排练,代表宫凌与公司交涉……”
运营经理听着,打断她问:“那清羽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基地重新开始训练?”
吴晓菁回答:“在公司同意两百万的赔偿数字之后。”
双方有来有去,用的都是第三人称,简直像是在说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或者更准确地讲,一个剧本里的人物。
言谨也才回神,拿出自己草拟的协议,递到对面。
运营经理接过去翻了翻,再交到黄律师手上,两人交换眼色,又说:“签约、打款都需要时间,但是清羽的排练不能这么耽误着。”
言谨接着他往下说:“我们这方面可以接受公司先打二十万到宫凌医院的账户上,保证她接下来手术和ICU病房的费用,然后再走签约的流程。”
运营经理听着,当时并未表态,只是让她们在会议室里稍等,说公司要开个短会,然后再给答复。
待他们离开,房间里只剩下言谨和吴晓菁。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忽然间,就连外面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最后,还是吴晓菁先说话:“你相信我吗?”
同样的问题,她重新问了一遍,只是这一次没说清楚具体信她什么。
言谨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像是反应慢了半拍,又或者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吴晓菁补上一句:“我不是早就想好的……”
言谨也恰在这时候开口,说:“我相信你。”
吴晓菁转过脸看她,像是终于放松了一点。
言谨脑中却在重现方才的那一幕,吴晓菁的手机被点亮,放在桌上,推到对面。
人的记忆总是存在缺损,或者说,偏差。
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到一个搜索寻找的过程,此刻回想起来,那条评论似乎是早就被截图保存下来的。
但又怎么样呢?她自问。
吴晓菁的这个举动让她意外,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用。
她同样记得那一刻运营经理脸上的变化,起初还只是沉吟,在看到那条评论之后,略一擡眉的微表情。
只是吴晓菁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忽然看不清。
相识三年多,她从未忘记那些曾经打动她的特质,小青身上的纯粹和热烈。却也正因为那种纯粹和热烈,更显得此刻的计算愈加精明而清醒。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言谨才开口说:“我相信你的初衷是好的,要是这件事真能谈成,对你和宫凌都有好处。”
吴晓菁听着,没说话。此处显然还有一个“但是”,她等着那个“但是”。
结果却听见言谨说:“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她轻轻笑了。
言谨略微停顿,缓了缓才说下去:“这件事,如果完全由公司出面,以后无论怎么变化,压力都在他们身上。法人单位,有限责任,再如何都是可以承受的。但如果把你推到台前……”
一瞬间,脑中似乎已经有无数种推演,却很难一一说出口。人性总是不出意料,一次又一次的殊途同归。但也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够预见未来,更何况只是她,一个同样经受着舆论审判的小人物。小青也提醒过她不要跟老板谈恋爱,她还不是明知而故犯?
吴晓菁却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那个纯粹而热烈的小青,一路走到此时此地,已经做了那么多,也舍弃了那么多,不可能停下来了。
言谨忽然共情,忽然不知道再说什么。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她才又开口,只是以律师的立场提醒:“要是公司借这个机会,提出变更你的协议内容,你千万不要傻乎乎地就签字了,一定要告诉我,让我先看过具体条款再说……”
话不曾说完,吴晓菁转身过来拥抱她,仍旧是从前那样的抱法,身体完全打开,手臂却箍得紧紧地,像个小孩子。
言谨再一次被这个动作感动,甚至有点想哭,却也不曾忘记眼前这人是一个多么好的演员。
等到宫凌的事情告一段落,已经是两周之后。
协议来回修改了几次,终于签下来,医院账户上有了第一第二期的打款,颌面重建的手术也在准备中了。
同样的,“清羽罢练罢演,为宫凌争取赔偿”的说法传出去,网上舆论反转,“真侠女”三个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女团的运营是会讲故事的,更何况是这种带着几分真的剧本。
当时,吴晓菁已经回去“多米娜”宿舍,重新开始排练。仍旧是全封闭式的,仍旧夜以继日,忙得仿佛从世界上消失,却又处处都在。
言谨在地铁里看到她的海报,电视上的访问,当时的感觉颇有些超脱,好像那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剧本里的人物。
后来有一天,她打扫房间,发现CD机里还留着那张唱片。想起两人一起在这间小屋里跳舞的情景,其实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事,却感觉那么遥远。
她把唱片拿出来,重新装进盒子里,又看到封套上手写的那行字——永远记得我们一起跳舞。
她不曾忘记得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吴晓菁对她说:等我有一天红了,大概也能值点钱吧。
只可惜这句话下面的署名是“吴晓菁”,不是“吴清羽”。
跟公司磨着协议具体条款的时候,言谨向周其野请教过几个关于中大型演出应急预案的问题,从安保、消防、急救方面的规定,到现场事故、意外伤亡、观众纠纷的处置,相关的法律条款以及司法判例。
周其野在电话里一一回答,而后才问:“你管这叫休息?”
“只是帮朋友一个忙……”言谨解释,并且强词夺理,“至呈所哪有律师手上就一件案子的?”
电话对面,他轻轻笑起来。
她这才跟他保证:“你给我安排的事我也都在做的。”
“回过家了吗?”他又问。
“还没。”她只得坦白,不得不承认自己下意识里的拖延,又得回去跟父母讨论出国的计划。
本以为总要被说几句,却听见他说:“这周末要不要来北京?”
“可以吗?”她意外,却也期待。
其实两人分别不过几周,但她真的很想他。
那个周五,言谨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打车去机场。
临走前才刚去眼科复诊过一次,检查结果基本正常,医生停了用药。
她自知并未处处遵守医嘱,只是仗着年轻,总能恢复过来,但还是觉得视野格外清明。
又或者江南的春天就是这样,连绵几场雨后,天气终于放晴,城市各处似乎一夜之间迸发出来的盎然绿意,青翠得耀眼。
出租车在高架路上飞驰,湿暖的风吹进来,一扫许多天以来的怅惘,她忽然开心起来,自己奖赏自己地想,她真的需要一次小小的放纵。
司机是个上海爷叔,打发票的时候看着她笑,说:“小姑娘这么开心啊?是不是去看男朋友?”
言谨但笑不答,付了车费,拿上行李,小跑进航站楼。
这一点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登机之前,她在候机厅里坐着,收到至呈所官微的推送。
起初只是随手翻看,是新一年晋升顾问、合伙人、高级合伙人的名单。
她一点点往下拉着,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再次想起自己离开律所的那一天,孙力行对她说的那句话:你信不信?不是我。
当时还觉得自己挺大气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再深究,直到此刻才忽然领会了其中奥义。
与她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成绩相比,传媒娱乐组才是真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作为传媒娱乐组的创始人,周其野做普通合伙人已经将近五年,营收也已经达标,但并未被晋升高级合伙人。
高伙的表决权和收益分配的比例都跟普通合伙人不同,一旦他升上去,就彻底脱离知识产权组,把娱乐传媒组独立出来了。
而只需一张照片,便可以让他一下损失两个干活的主力,让律所出于声誉方面的考虑,暂缓他的晋升。甚至还可以暗示他在工作分配中存在基于男女关系的偏袒和私相授受,可能让整个团队离心离德。
那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冲她来的,她不过就是这里面不足道的collateraldamage而已。
春日的阳光穿透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进来,言谨却忽然觉得冷。
她把那份公告截了图,发给周其野,问: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隔了会儿,才收到周其野的回复:别瞎想,都是可以解决的。
显然,他早就想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