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日记就此终止,时间又推进到七个月之后。
那时,已是第二年的四月份,丁艾写道:
第一天
他打电话告诉我,又开始了。但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准备,完成了手上的任务,请了假,安排好学校里和工作上的一切,而且已经住进一家治疗机构。他对我说不用担心,甚至婉转地说了再见,就像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通电话一样。
挂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去年的事,实在不敢再经历一遍。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也不能想象让他一个人经历这一切。
……
第二天
我做对了。我给医生带去了去年写下的那些记录,虽然潦草简单,但医生看了之后认为很有价值,开始考虑他不是单纯的抑郁症,而是bipolar,双相情感障碍。
这也就意味着之前的用药全都错了,那些针对抑郁症的药物导致他在两种极端状态之间的循环加快,症状更重。医生打比方说,就好像升得越高,就落得越深,燃烧时越灿烂,熄灭后的灰烬就越暗淡。
但这也是个好消息,至少确诊了。我这么对他说,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而且,我总算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被拦在一堵高墙之外徒劳地打转。
这份记录,我会一直记下去的。
……
第十五天
每两周去机构看他一次。他看上去已经渐渐好起来,读书,运动,吃药,一切都能自理。跟我说话的时候,情绪也很平静。
但医生告诉我,就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的状况还很不好。我觉得,是他学会了隐藏。他是很聪明的,从小就这样,我们都跟不上的他的思路,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够做到。这些病症,他当然也能藏起来,只要他想。
临走之前,我问医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医生答得很含糊,只说双相患者大多是内源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大脑中的神经递质天生就有不平衡的倾向。但生物学因素和心理学因素也可以共存。如果病人原本性格相对稳定,思维正常,那突然起病也许就是因为一些外界的刺激,可以是重大事件,比如死亡,失业,感情关系破裂,也可能是长期的压力。
每一句话都有“也许”或者“可能”。
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如果说医学对人体其他脏器的了解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但对大脑,尤其是对情绪,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哪怕是西医,也只能靠望闻问切。
……
第二十九天
去接他出院了。
回家的时候,开车经过那个社区中心,又看到小孩子在里面学网球。我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就是在那里,他说他知道自己远未痊愈,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好起来了。他可以感觉得到,症状只是控制住了一部分,但其实都还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出没的时机。
我也看得出他跟上一次恢复之后完全不同,对自己的病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有些事他在住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果然,他对我说,他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安全感去经营一份感情。他说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场地上练习的孩子们,好不容易才笑出来,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说你算了吧,你其实就是不喜欢我,要是真爱上一个人,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我说我也看了不少心理方面的书,人恋爱的时候,负责理性思考的大脑皮层以及负责负面情绪的杏仁核都关机不工作了,全都是下丘脑在反应。
他听得笑起来,但再也没说什么。
……
那天早晨,随清看完了所有的日记,哭过,也笑过。而后,她换了衣服,去外面跑了六公里,直到精疲力尽,再回来淋浴更衣,像以往一样去清营造上班。
走进办公室,上午的第一个视频会议已经在等着她,她坐下来,接通进去。会议有关施工图会审,她认真做着每一件设计方应该做的事,陈述,提问,解答。
而与此同时,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与曾晨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觉得与他如此相像。她也曾和爱自己的人告别,曾经安排好一切,把自己送进医院,也曾以为可以藏起来,只要她想,而最后又败得那样惨痛。她不确定知道这些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曾经背负的东西,似乎放下了一些。
那场车祸之后,许多人劝过她,要忘记,要走出去。但有些人,有些事,实在太过刻骨铭心,根本不可能淡忘,她甚至以为此生都不能走出去了。直到此刻,她忽而明了,自己需要的也许并不是忘记,而是面对,知晓,接纳,就像这个早晨,在丁艾的日记里看到曾经的他。
那个会开完,随清给丁艾回了一封邮件。一开始写了许多,但后来又统统删掉了。最终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邮件发出去之后,丁艾一直没有回复。随清并不意外,她已经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了。
就在那些日记的最后,丁艾提到过一个名叫梁之瀛的心理医生,美国读的博士,APA认证的临床心理学家。曾晨从美国回来之后,在梁博士那里做几个疗程的心理咨询,直到那场车祸发生。
还有那场酒吧里的对话,随清也同样清楚地记得。丁艾告诉过她,警方调查期间,曾颖去心理医生那里查阅过他的病例。而那些记录,现在应该还在梁博士那里。
作为注册开业的心理医生,梁之瀛博士的电话很容易查到,但预约并不容易。随清致电过去,排到的时间是一个月之后。
那时,G南工程的前期准备都已经办妥,所有的图纸汇集,审批手续齐备,开工奠基的日子也定了下来。既是巧合,也是理所当然,就是去年她第一次与魏大雷一起飞往G南的那一天,山上冰雪消融的时候。
随清作为主创设计,这种场合势必需要出席。旅途还是相似的,但这次她没带助手,也没坐大巴,只是一个人飞到G市,再从那里直接转机去G南的小机场。
飞机在G南机场降落之后,她走出到达处,便看见罗理站在那里等她,仍旧是长发梳了个鬏,一副与谁都自来熟的模样,遥遥对她笑着。
一时间,随清有几分错乱,仿佛回到从前,在那个大巴站。她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画面,自己正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才刚睡醒,懵里懵懂,身上背着几十斤的行李和设备。
作为每两周去叶医生那里报到的结果,如今的她已经学会分辨妄想、幻觉和想象,判断的标准是能否分辨真假,又有无切实的知觉。比如此刻,就只是想象。脑中刹那的感觉无形无嗅,却也十分的完美。她真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也许,就像是一个故事,只有在未曾说出口之前才是最好的。
罗理将随清带到机场休息室。看到那里的架势,随清又有些受宠若惊,来接机的不光有业主方面的一干人等,还有当地政府的官员,以及电视台的人。直到一番握手寒暄之后,她才知道又是跟从前差不多的情况。这些人并非专程为她前来,主要还是因为邱其振乘坐的航班马上也要降落了。
机场不大,从休息室的落地窗看出去,就能看见所有跑道上飞机的起降。一圈人在沙发上坐着聊天,罗理照顾随清,谈话间处处捧着她。她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但也知道先走不合适,只能与他们一起等着,对付着说话。
谈话间,有人赞罗理眼光独到,将这个十八线的小项目做到全国知名。
罗理却是自谦:“这项目之所以闻名,一是因为邱先生的眼光的确好,二是因为随工的巧思。至于我,不过就是跑个腿牵个线罢了。”
其他人自然又要捧他,说:“纵联加入的时候,项目都已经差不多成型了,他们那叫追涨,眼光还是您的。”
罗理听闻,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随清在旁边看着,心中却是一动,可想要细问罗理,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说话间,邱其振的飞机已经降落,众人起身去迎接。
人多,闹哄哄的。随清总算找到机会,将罗理叫到一边,开口便问:“纵联究竟是什么时候加入的?”
大约是问得突然,罗理看着她怔了怔,方才笑答:“这是随工牵的线,您应该比我清楚啊。”
随清知道他是敷衍,还是笑看着他,道:“都是同一个项目里的利益相关者,为什么还单独瞒着我一个呢?”
罗理见状,却仍不说透,只是笑道:“我哪里有瞒过什么?早就跟随工说过,不要高看了我。”说罢,便赶上其他人一同出了休息室。
随清落在后面,一时间思绪万千。脑子里充斥着太多的记忆,最先跳脱而出的却是她对魏大雷说的那句话: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吗?
此时回想起来,竟有些好笑。什么Partnership?什么Stakeholder?她自己也不过就是邱其振安排下的一环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与此同时,通道尽头,那真正的主人公已遥遥走来,仍是一身简素装扮,仍是众星拱月,似是万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