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丁艾轻笑了一声,她擡头看着随清,问:“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认识的他。”随清回答。
丁艾反问:“你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而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随清从来不觉得这一场对话会很容易,她只是照着原本想好的说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丁艾又反问,语气愈加嘲讽。
“谢谢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随清平铺直述,“让我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不了解他的全部。”
也许正是因为她反常的冷静激怒了丁艾,丁艾看着她冷笑出来,道:“随清,你作为建筑师差强人意,做人倒是了得,什么都能自圆其说,什么事都好意思做出来。所以你每一次拿着他的设计站到镜头前面,我都要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曾晨,你算什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邱其振……”
这是第一次,随清听到丁艾当着她的面承认打过那些电话,重复那些质问。奇怪的是,她没有半点怒气,反倒笑了。
丁艾停下来看着她,随清不想引起误会,解释:“我是笑我自己,谢谢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丁艾冷嗤,简直觉得她疯了。
随清不介意,答:“总算让我知道那几通电话不是幻觉。”
丁艾仍旧看着她,蹙眉,目光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意味。
随清低下头,避开那双眼睛,把自己就医至今的情况说了一遍,简而又简。
丁艾听着,像是无动于衷,静了静才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向你道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该说那些话,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说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就这样吧。”这番话仍旧带着嘲讽,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觉得有点太晚了……”随清在她身后道。
丁艾停了一停,手已经搁在门把手上。
“我觉得……”随清继续说下去,“对曾晨来说的确是晚了,但对你我,还有意义。”
“你我?”丁艾没回头,轻轻哼了一声,就好像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随清只来得及说最后一句:“因为我不觉得我是唯一一个失去他的人……”
门在她面前开了,又再关上,丁艾已经走了。
短短一场对话,叫随清觉得精疲力尽,她在那间休息室里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驾车离开创意园。
已经是深夜了,往旧城去的隧道,高架,一路坦途。她开着车,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本就料到这不容易,但就算被拒绝,也是一次尝试。这一次不行,她会再试下一次。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久才能积聚起再试一次的勇气。
一个念头让她忽然走神,错过了下行的匝道。极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阵阵不歇,一滴雨水砸到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元硬币大小的水迹,再直线滑落。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下,很快绵延成了细密的水幕。
就是在那一刻,丁艾离开时的那一幕又在她脑中重现。她看到丁艾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握紧了的,似乎也正竭力克制着情绪。
第二天清晨,早餐之前,随清照例开了手机查收邮件。按照医嘱,她的所有办公设备在晚上十二点之后关闭,就算天塌下来,也等到第二天再说。
一开始,她也觉得不可能,工程开始在即,一切准备工作都在A市和G南两地同时进行,各种图纸审核与修改,申请许可与备案,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为一点勘测上的问题,打算搭当晚的航班飞去G南。
临走前还是被邱其振的一条信息拦下来:“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她也照旧回答:“呵呵。”
不过,最后事实证明老邱又是对的。问题很快顺利解决,再回想起来,随清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情绪有点不对。工程千头万绪,与计划之间的偏差势必存在,并非她亲身在那里就会有用,而纵联和罗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当地的勘测、施工方,也不是光搁在那儿看的。
那次之后,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确应该放一放。就像精卫中心的护工阿姨对她说过的:急什么呢?姑娘,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
但这一天,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邮件中有一封无关工作,发件人是丁艾,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钟。
信的主题与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里有内容,一个压缩过的文件夹,名字叫Diary。
随清自觉对着邮件列表中的这一条看了许久,脑中什么可能都想到了,却又未曾得出任何结果。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丁艾又为什么会发给她。但当她点开来看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根本没有变动,也许只过去了几秒钟。
解压后的文件夹里有许多word文档,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个后面都加上了日期标注,年份从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这正是曾晨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
随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个文件,点击打开。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后,文字显现。她静静读着,读完又点开下一个,再下一个。
……
第一天
我到的时候,他脸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说头痛,去校医那里开了止痛药,但吃下去还是没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着。后来又做了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于是还是止痛药,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有两周了。
我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么都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偏重度抑郁,还说他这样的状态应该考虑住院了。只是保险买得不够,看了几个地方,能负担得起的条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贵了。
我说,我陪着他吧。
医生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女朋友。
医生说,那也可以。现在这个状态,其实并不是最危险,就是等药起效。到那个时候,行动力会先于情绪恢复,就得特别当心,专业机构的门窗都是特殊的。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医生开了三种药,每种每天一粒,预计一周后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两粒。
我让他吃药,他很乖,一切听从安排。
夜里十点,阿普唑伦一片,他一直醒着。
大约三点,我没熬住睡了,六点钟醒,看他的样子仍旧没睡过。
白天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
……
第三天
今天还是十点钟一片阿普唑仑,夜里我醒过来两次,看他睡着,应该是安稳睡了一夜。
白天起来了一会儿,但只是呆坐着,就这样慢慢耗着时间。
……
第五天
睡眠好了一些,每晚能睡四个小时左右,但情绪、思维和行动力没有丝毫改善。
今天他哭了一次,打电话给医生,说是好现象。
……
第十四天
医生换了一种药,另外两种加了剂量。
也许是因为耐药了,又开始失眠,其他症状仍旧没有改善。
……
第三十天
换药并且增加剂量之后,出现了很严重的副作用,头痛,晕眩,低热,震颤。他手抖得没法把食物送进嘴里,说话声音也变了,没法自己上下楼梯。
合租的同学有事,我只能自己去药房给他续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窗前。八楼,我有些害怕,想哭,但又不敢当着他的面。以后不管去哪里,一定带着他一起。
……
第四十八天
复诊,医生下了重度抑郁的诊断,又说应该住院。但他不能接受,并且开始抗拒吃药,像个小孩子。
……
第六十五天
药好像起效了。他像平时一样起来坐了一会儿,翻开一本书,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虽然只是半小时左右,事后他自己对我说,药好像起效了。
……
第七十天
药效越来越明显,他可以集中注意力看书,上网,还回复了教授的邮件。
我们出去散步,路上聊了聊。
他说他骗了所有人,其实没办法完成,但还是承诺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就是个fake,什么都做不到。
我说,那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你好呢?教授把什么机会都给你,比嫡系上来的美国学生还要喜欢你。
他还是说,那是因为我还没犯错,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现象,但至少他愿意说话了。
……
第一百零五天
今天散步走到社区中心的网球场,那里有个教练带着一群孩子练习移动脚步,有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还分不清左右,总是做错。她每错一次,大家都会笑,她自己也笑,胖胖的小手捂在嘴巴上,有一次笑得太大,摔一个屁墩。她站起来,还在笑。
他也笑了。这么多天里的第一次。
我说:真想回到小时候,像小孩儿那样就好了。
但他想了想说,我不敢。
不敢什么?我问。
他回答,不敢回到小时候。
为什么?我又问。
他说:长大太难了。
……
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恢复得很好,已经开始画图,写方案,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我们每天出去散步,今天甚至远足了一次。
但睡眠又减少了,我怀疑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过。他开始不承认,后来安慰我说,只是想要赶上落下的进度,不是因为失眠。
是的,他反过来安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