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机场,一众人等分坐了几辆商务车前往下榻的宾馆。
随清与罗理以及邱其振在一辆车上,同车的还有当地政府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公务员的理念总归是请邱总先上,但邱其振绅士作派,示意女士在先。随清还没来得及客气,他已经伸手搀了她一把,对她笑了笑,并未说话。这便是数月未见之后,两人唯一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却不知为什么有种格外熟稔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客气和寒喧了。
一路上,旁人都在聊天,随清却没有加入对话。她隔窗看着沿途的风景,脑子里始终在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他们遇到舆论危机之前?还是在她最初参加竞标的时候?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
那天余下的时间,活动排得很满,午餐,会议,参观,而后又去吃饭,一路摄影摄像跟拍。直至坐到晚餐桌边,她仍旧没有找到与邱其振单独对话的机会,却已经将整件事想了个透彻明白。
按照邱其振的意思,这一趟的活动务必贯彻环保理念,一切从简,飞机是普通客机,车子汽电混动,就连吃饭都是在当地政府的食堂简餐,散得也很早,结束尚不过八点钟。就算是作秀,也做得十分地道。
离开餐馆时,随清正想着怎么找邱其振讲话比较合适,他却已经遣散了手下,说要与她一同走回宾馆去。
看这架势,随清猜想,大约是罗理已经将上午的事知会过他了。
待其他人坐车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走在路上。她也不拐弯抹角,开口问道:“罗先生本来就您的人,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邱其振果然早有准备,此时也没有半点隐瞒,直接点了头,又淡淡笑了,解释道:“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只是看到了其中的机会。你要是担心项目今后的走向,那大可以放心。”
随清却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继续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其实,您早就料到LEED认证的问题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了吧?所以才安排了这个项目,作为后招?”
邱其振听闻这话,却是笑起来,片刻才答:“我的确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动作,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那句话仍旧做数,你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虽然其中的来龙去脉是随清自己串起来的,但此刻听到他亲口认下来,还是叫她有种战栗之感。一步扣着一步,一切都是想好了的。就连后来的舆论危机,也是为了制造话题,把这个项目带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又这样想。吴惟的话是对的,她与邱其振之间,段位差得实在太多了。
那时,天早已黑下来,路上只有三两行人,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去。
两人之间的对话静默了片刻,随清才又开口问:“但我还是不懂,您那个时候为什么叫我退出竞标呢?”
邱其振听着,却十分泰然,看着她反问:“我叫你退出,你听了吗?
“您那么说,我能听吗?”随清亦反问。的确,她根本没听。但那个要约无论是对一个建筑师,还是对一个女人,都有些许侮辱的意味。
邱其振不答,只是轻轻笑了。
随清看着他,突然领会到他真正的意图——那个要约,其实他提出来就是为了叫她拒绝的。他知道,以她的性格绝不会接受。以当时情况,她要是继续留在BLU,很可能因为所里其他合伙人的影响放弃这个项目,哪怕勉强继续,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力以赴。是邱其振替她砸了锅沉了船,断了所有退路,往前推她一把。
“谢谢您看重我。”她有些受宠若惊。原来,他并非不认可身为建筑师的她,甚至还特地多加了一轮评标环节,这才逼出了现在这个方案。
邱其振倒也不跟她客气,只是笑道:“我们认识也多年了,我很早就觉得你跟我有些相像,虽说没有什么天分,但脾气是有的,激一激便会不一样。”
“我跟您相像?”随清自嘲。有脾气是真的,但说她像老邱,谁信?
邱其振却点头回答:“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这么觉得。”
“第一次?”随清愈加意外,她不信邱其振也记得那一天。
“不就是那次汇报方案么?”邱其振却是笑了,“会议室里堆了满桌的模型,我说这些完全可以平面图表达,我又不是看不懂,不需要都做出来,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样子……”
他竟然真的记得。随清意外,接着那话茬说下去,重现那日的“盛况”——这个模型解决了问题A,那一个解决了问题B,再来一个,又解决了上两个没能解决的C,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穷尽。
虽说笑话很冷,却叫这两人笑起来,引得路人侧目。
邱其振却无所感,继续笑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团队,一个堂吉柯德,一个桑丘……”
随清笑还挂在脸上,心里却又想到曾晨。堂吉柯德,甚至连邱其振也看出来了,只有她没有。
但邱其振的话并未结束:“后来出了那件事,完美团队里少了一个人,我等了一年时间,还是觉得不能失去另一个,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出来。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
“错了?”随清不懂。也许桑丘,永远只能是桑丘。
“你跟我不像,你不是只有脾气,没有才华。”邱其正看着她,“你不是桑丘。”
随清忽然动容,半晌无语,缓了缓才勉强开了个玩笑:“您就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吗?要是那天晚上我答应了,那该怎么收场?”
就在此时,邱其振停下脚步,伸手将她拉近。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却是一惊。
“当心。”他对她说。
她回头,才知是一架马车从她身后经过。
邱其振的手也很绅士,隔着衣服扶在她手腕上,待她站稳,便又收回去了,并无任何越矩的地方。
等马车走远,随清才觉得奇怪,方才竟没有注意到这蹄声和铃声。
两人的对话因此断了片刻,再开始又是谈工作了。邱其振说起规划中的下一个项目,A市旧港区的改造。直至回到宾馆,他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如果她当时答应了,他又会拿她怎么办?
两人的客房不在同一栋楼里,进了大堂便互道了晚安,分别回去休息。无心遗忘,或者有心忽略,不管是哪一种,随清倒觉得有些庆幸,自己那么问似乎是有些越界了。
一夜无话,直至次日清晨,她又被窗外遥遥传来的颂祷声唤醒,又如从前一样赤脚站在窗前,看着黎明来临,那日夜的分界线在山峦和村舍间一点点地推进,直到天光大亮。
目力可及的某处,似乎又有一个人,穿着白色T恤,裹挟着一身的温暖与力量,行走在这清寒的早晨。一时间,她竟有些分辨不清,这究竟算是幻觉,还是想象。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其中的细节却又如此真实而分明,仿佛他就站在她眼前,几步之遥的地方。Outofoffice,她看到他衣服上的印字,不禁莞尔。而他亦望着她笑,伸出手,与她掌心相贴。
吃早餐的时候,她开了手机查收邮件,却总是走神,最后索性退出邮箱的界面,又去看了一眼Ins。她找了个理由,这么做只为了把自己叫醒。
这么巧,又有更新,而且千年难得是一张有人的照片。目光似是被灼烫,她一开始简直不敢看,但真的看了,又一发不可收拾。照片里的他,只是一个侧影,臂下抱着冲浪板,正走向大海,如年轻的天神,完美,乐观,无忧无虑。
肯定是女朋友拍的,随清告诉自己,而后又想起吴惟的名言——分手便是路人,新欢是男是女都跟你没关系。的确,仅仅数月,他曾属于她,但也不该属于她。很欣慰,他已经走出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直到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那一天便是奠基仪式的日子,早餐之后,一行人又登车出发去现场。
依照项目的宗旨,仪式也办得十分朴素,没有彩旗、鞭炮、舞龙舞狮,只是一同培土,再合影留念,以示开工。
仪式之后,众人又沿着徒步道走了一段。大多数人只是意思意思,叫随行记者可以拍些照片,有文章可写。唯有随清与邱其振比较实诚,一身徒步装备,走得勤勤恳恳。
路上偶尔交谈,都是工作上的事——真正的低碳项目,智能城镇,乃至于他们想象里中国自己的绿色建筑评价体系。这样的对话叫随清觉得十分自在,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这些,无关往事,无关感情,只是工作而已。
登山顾问仍旧是加拿大人杰尔,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虽然没有多少对话,随清还是看出来,就连他也是邱其振的旧相识。邱其振跟杰尔说法语,她听不懂。
她不禁又自比那只螳螂,甚至想起那次中标前的方案汇报。QA环节结束之后,罗理曾对她说,今天有个部门未能到场,如果之后有问题,会再联系她。此时回想,那个所谓的“部门”指的便是邱其振,他才最后拍板的那个人。
一路爬到观景台处,杰尔又如上一次那样问:“还往上走吗?”
邱其振看着随清,叫她决定。
随清摇头,答:“就到这里吧。”
杰尔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大约是因为这一日天气条件很好,而她看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时间尚早,她与老邱坐在观景台的边缘,一同看着那一道石浪下碧玉般的山谷。
“昨天你问我,要是你答应了怎么办。”邱其振又提起旧话来。
随清怔了怔,这问题确是她提出来的,他若是当时回答,也就只是个玩笑罢了。隔了一夜再说,更叫人尴尬。
邱其振却若无所感,继续道:“其实,无论你怎么选,我都觉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