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雷来找随清拿钥匙的时候,随清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切。
那是夜里,在她的办公室,她放了其他人下班,只等着他。但当他进了事务所,朝她走来,随清看着他,便意识到他一定也想好了他的说法。
大雷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身上背着一个黑色旅行袋,看起来风尘仆仆,眉目间有些疲惫之色。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两人时常一起通宵达旦地加班工作,她见过他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这叫她有点不舍得,却也更坚定了原本的想法。他们都没必要受这罪,只要分开了,一切就都好了。他不用为了全然不相干的事情忧虑,她也不用自责。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份自责。
随清于是合上电脑,交叠双手,看着大雷推门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开口仍是汇报工作,一桩一件条理明晰,她静静听着,等着后话。
但等到正事说完,房间里便静下来,他还是把先手让给了她。
随清无所谓谁先谁后,反正结果都一样,直接问他:“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大雷点头,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又反过来问她,“你想先谈什么?”
随清不解,除了谈分手,还有什么?
不料面前这人却将问题一分为二:“是谈项目,还是谈我们俩?”
“项目怎么了?”随清有些意外,工作上的事刚才都已经说完了。
“中继站完全是我做出来的东西,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推出去。”他平铺直述,极力隐去语气中的情绪。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随清心道,所幸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考虑过。
“你放心,我会支付对价。数字可以委托律师去谈,直到我们双方都觉得合适为止。”她回答。
“要是我不想授权给你呢?”大雷反问。
“你别忘了,你是我的雇员,”随清提醒,“你在雇佣期间完成的设计,权利归属本来就没有争议。我只是考虑到我这里并没有给你提供足够的条件,薪水也不能完全匹配成果的价值,所以自愿作出一部分额外的补偿……”
“作为设计基础的论文是我一年前就完成的,当时我不是任何人的雇员。”魏大雷打断她,同样就事论事的态度。显然,这些问题他也都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至于之前的论文,”随清于是补充,“在你申请BLU研究基金的时候就已经签过协议,东西是你的没错,但卖不卖你说了不算。就算论文那部分的归属有争议,现在要从BLU那里转过来,也是完全可以操作的。”
“这么自信?”他看着她。的确,她离开BLU的原因和过程,并不能算太愉快。在这个节点,设计权归属上闹出些纠纷来,也不是不可能。
戏要做全套,随清只得又道:“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大雷看着她的反应,只默默坐着,等她说下去。
随清继续:“这个项目现在最大的投资方是纵联,你觉得BLU会因为一篇学生论文得罪邱其振吗?”
短暂的沉默,她甚至可以听到他呼吸的波动。
“所以,那次巡回路演,纵联并不只是帮我们一个忙。”他应该已经明白了。
虽然不是问句,随清还是点了点头:“是,马上就要正式宣布了。哪有什么单纯的帮忙?只是互相拯救,各取所需罢了。你应该知道邱其振牵扯进商业贿赂案是因为什么吧?”
“LEED认证。”他下意识地回答,真正在想的已经全然是另一些事。
“在哪儿摔的,就要在哪儿爬起来,”但随清还是得解释,“所以,他需要这个项目重塑纵联的环保形象,以此为契机开启下一阶段的集团战略。而这个项目也需要他,钱,经验,人脉。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吗?”
一字一句说到此处,Partnership,随清眼看着他怔在那里,但还是强令自己说下去:“没错,我是说过把你当合伙人看待,但也只是说说罢了,你不要太当真了。”
瞬间便有种揭开伤疤的感觉,是一时的畅快,至于痛,暂时还觉察不到。
“现在,再说说我们俩。”她又开口,目光垂下避开他的眼睛,只看着他搁在桌上的手。这双手还是她最熟悉的样子,手指修长,骨节匀停。她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与肌理,以及他抱着她时的感觉。
Aclearcut,欠他的,必须给他。她默默提醒自己,收回神思,而后继续:“前段时间,我看过一篇文章,算是心灵毒鸡汤吧。那里面说,如果上一段感情结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来,可以另外找一个人,再走一遍程序,最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这样就能走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想试试看,聊胜于无……”
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像听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有些意外自己的记性竟然也可以这么好,只是吴惟随口说过的玩笑,隔了许久,字字句句都还能复述出来。她忽然想,也许事实真的就是这样。吴惟第一次说起这个办法的时候,她就听进去了,下意识地照着做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一个她在耳畔道:不是真的,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另一个她又在驳斥: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呢?你总之就是做了,结果都一样。
“就算你想要我走,也不用这样吧。”现实中,大雷打断了她,脸上竟是笑了笑,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有些艰难。
随清仍旧不看他,低头照着事先想好的说下去:“还记得我带你去H市那个临江度假村吗?”
大雷不语,自然是记得的。
“我跟曾晨就是做那个项目的时候在一起的,从前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去远的地方度假,周末经常去那里。还有Q中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我跟他做的最后一个项目。”
“所以,这算有始有终?”他反问,语气里似还带着些自嘲的笑,声音却是轻下去,在喉间磨着。
“这件事肯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随清再一次这样说,恍然间似又回到初次同眠之后,BLU事务所那间会议室里,但她也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觉得道歉不够,”她继续,“还要追究其他责任或者经济赔偿,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你的意思我懂了,就到此为止,我没有任何要求。”他又一次打断她,话说得很快,站起来转身就要走,撞得桌椅一阵响。”你等等,”随清克制着自己,仍旧心平气和地劝说,好像在跟一个孩子讲道理,“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坐着听我说完,摔门走掉之类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是成熟的态度。”
“你还要说什么?都说了吧。”大约就是成熟两个字让他又坐下来,搁在桌上的手却紧握了。
就快完了,随清告诉自己,控制着呼吸的节奏,道:“在我这儿,你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已经学了。接下去,你得回去做你该做的事。”
“你管我回不回去?”他不讲道理,像是被她剥去全部自尊和骄傲,当真又变作一个孩子。
“Ins,FB,你用哪个?我会看着你。”她便也不跟他讲道理,将他当做孩子。
“你在这里看不到。”孩子又道。
“我可以翻墙。”她更不讲理。
“那就Ins吧。”孩子回答,像是敷衍着世上最无聊的要求。
随清却无所谓,只是说:“好,你记着,我会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他反问。
“读书,旅游,开party,交一个岁数相仿的女朋友……”她一一例举。
他听着竟是笑出来,又反问:“你真的想看到我跟别人交往吗?”
我不想,随清在心里回答,她甚至不想看见他公主抱起他的妹妹。那个动作是属于她的,他的手,他的拥抱,一切的一切。
但在现实中,她还是点头回答:“是,只要你高兴。”
“好,”他也点头,“都说完了吗?”
“说完了,”随清道,“你可以走了。”
他于是起身,背对着她走出去。但就在他侧身开门一瞬,她看到他的泪滑下面颊。他低头,用手擦去,那个动作就如他笑的时候一样羞怯,好像只要这样,她就会看不到似的。
随清坐在那里没动,只在心里对自己说:Aclearcut,她欠他的,必须给他。
虽然这番话叫随清感觉呕尽肺腑,但总体来说,分手分得还算平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第二天,她将魏大雷离开的消息知会了事务所的同事与业主方面,原本在他手上的工作全部重新分配,离职的手续也已经委托外包的HR办理,全部细节都想到了,没有遗漏。她甚至替他写了一封推荐信,在信中不吝惜所有溢美之词。但她怀疑,在那一夜之后,他是否还会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又过了两天,她看到魏大雷的Instagram更新了,那是一张机场候机楼里拍出去的照片,几架飞机正停在廊桥外等待乘客登机,配文只是两句话:It’sfun.Takecare.
随清知道这话就是写给她看的,默默重读了一遍,方才关掉手机。除去一阵锐利的疼痛,她心里竟是释然,一切都已经回到原本的轨道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