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一天,随清去了精卫中心。她没有给自己太多机会去细想这件事,既没有预约,也不管时间是不是太晚。她只是去了,不留退路似的。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等她到了医院的时候,当天的专家号早就已经没有了。她在自助机器上挂了一个精神心理科的普通门诊号,而后又像从前一样缴费,拿卷子,做测试。候诊的人很多,比睡眠门诊还要热闹。她看着门口那堵满是医生标准相的玻璃墙,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落在谁人手中。
“随清。”身后有人叫她。
她一惊,回头就看见屈医生正慢悠悠地朝她走过来,头发还是那么少,眼镜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身上穿着旧白色的白大褂,整个人看起来比坐着的时候更加矮小,九月份的天气,两只手还焐着一只玻璃保温杯。
随清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应该解释自己为什么长远没来,还是为什么又来了?
但屈医生只是乐呵呵地跟她聊起天来,说他前一阵在网上看到她了,开头还当是弄错了,只是同名同姓,后来又想连名字带长相都一样,不可能不是她。
许多事又在脑中回闪,快速切换,随清有点想叫他住嘴。
这句话她当然没说出来,但老屈好像能听见似的,看了看她手里的挂号单,笑道:“碰上谁就是谁了,只要来了就好。”
碰上谁就是谁,这句话随清倒是听进去了。后来过了很久,她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又跟医生和病友聊了许多,才知道在她当时那样状态下,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指示,不用想太多,只顾着眼前这一小步,简单,清晰,直截了当。
屈医生一路陪她到护士那里交了卷子,又看着她在候诊区坐下,这才焐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走了。
随清等了很久才轮到她的号。
在那之前,清营造和罗理那边好几个电话找她,候诊区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她只好到楼梯间去接听,在窗台上开了电脑回复邮件。有好几次,她都想走了算了。但脑中偏又出现那张机场的照片,以及那一句It-sfun.Takecare.
这叫她想起来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自己,以至于对大雷说出那些话,做出那样一次彻底的斩断。就算只是惩罚,她也必须留下来。
等到走进诊室,她看到里面坐着个挺严肃的女医生,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要是让她自己选,肯定不会是这一款。但她还是坐下了,医生问她看什么,她就开始讲,讲这一年多以来所有的事,尽可能的简略,却又不可避免地散乱,语速也太快了。
她不知道医生能从这里面听出些什么来,哪怕是她自己都找不到其中的逻辑。Takecare,所有的词句奔流而过,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Takecare。
第一次读到那句话的时候,她还能品出其中嘲讽的意味。他表达的重点显然是在“It-sfun.”上的,将他们时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归结于及时行乐。她觉得很好,这分明就是她求仁得仁的结果,却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难过。但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次重复之后,她越来越觉得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后面那两个词。而且,也只是它们本来的意思,照顾好自己,Takecare。
医生一直对着电脑打字,此时终于停下来看了她一眼,问:“有过结束生命的念头吗?”
随清本打算摇头,但又很快想到Q中心楼顶上的那一幕。
“有。”她回答,如果当时不是有个人拉住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医生又问。
“大约四个月之前。”随清回答。
“后来呢?”
“后来就感觉好起来了,但是……”失眠依旧,有幻觉出现。
没等她说完,诊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爷爷颤巍巍地走进来,手上拿着不知是什么项目的检查报告单,纸上曲线逶迤。
医生让老人坐下,又对她说:“你现在最好是住院。”
“住院?”随清怔住,她想过服药,也想过尝试心理咨询,但没考虑过住院,“我还有工作,没办法现在……”
旁边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实习医生正跟老人讲话,老人面孔灰黄,口中不断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医生安抚了老人几句,再转回来问她:“有亲属或者朋友陪你来吗?”
“没有。”随清摇头。
写字台上的打印机开始工作,她的病历还没打完,诊室的门又开了,下一个病人被家属搀着送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两只手腕上都裹着厚厚一层纱布,但还是挡不住下面纵横的血印子。
随清忽然就放弃了,跟这些人比起来,她的问题实在是微乎其微。她刚刚还在跟业主开会,记得施工图纸上的各种细节,以及每一个项目节点的时间。下次吧,她又在想,或者干脆就算了,从前不也都这么过来了吗?
“怎么样?决定好了没有?”医生又问了一遍,但这一次擡头只看见一张空凳子,随清已经走了,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走廊里候诊的人群中。
走到心理科门口,又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她回头,见是屈医生从睡眠门诊那边追出来。
“看完了?”老屈问,手里还焐着那个保温杯。
“对,看完了。”随清敷衍一声,往电梯那边去。
老屈却又跟上来,问:“哪个医生给你看的?”
“姓叶。”随清回答,脑中闪过医生的铭牌,再多也不记得了。
“哦,”老屈点点头,“什么结论?”
随清看了老头儿一眼,心想您问得这么直接,真的符合医生操守么?
但她还是答了:“没什么,说我挺好的,回去注意休息。”
“没开药?”老屈又问。
“没有。”随清摇头。
“你等等,诊断给我看一下……”老屈拉住她。
随清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病历本都没拿。
后来,老屈跟她玩笑,说自己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出来就分配到此地,在住院部骑着自行车追过不少翻墙逃跑的病人,虽从来没有发表过影响因子了得的论文,但经验还是有的。
那时的随清已经能品出这里面的幽默——她也是其中之一,试图从精卫中心逃出去,结果让老屈抓住了。
但在当时,她只想走。不走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为这些付出了什么?一切都是错的,她的每一个决定,全都是错的。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座机号码,屈医生看了看,拿过去替她接了,乐呵呵地跟对面说了几句话,而后挂断了告诉她:“是叶医生带的研究生在找你,小姑娘都快急死了,要是找不着,她肯定得挨骂。”
追出来的老屈,受罚的研究生,或者还有脑海深处轻轻的那一声,takecare,随清终于还是跟着屈医生走回诊室去了。
她在那里看到了叶医生对自己的诊断:双相情感障碍二型伴精神症状。
双相二型,这个名词她在丁艾口中听到过。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才让她与曾晨得上了同一种病?
但现实中,她只是开口求证:“不是精神分裂吗?”
“你觉得是精神分裂?”叶医生倒是笑了,“我这里一天至少看八十个号,每个病人最多五到十分钟的时间。交流的确有限,但作为医生,看的病人多了,自然成了熟练工,你应该信任医生的判断。”
“我能知道您判断的依据吗?”随清又问。事情跟她想象得太不一样了,前后不到十分钟的对话,医生一直对着电脑屏幕打字,擡头看过她两眼,最多了。
“这么说吧,”叶医生打开病历,“我看过你之前的就医记录、测试得分和脑外科的检查报告,跟你有过几个来回的问答和几次对视。从这些就能看出来你的社会功能良好,表达清晰,说话有因果,有逻辑,眼神也很正常。最好的一点是,你有自知力。”
“自知力?”随清问。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多优点,她自嘲地想,倒是真没料到。
“对,”叶医生点头,“你自述曾经有过幻视的经历,这说明你分得清什么是真实存在的,什么是幻想出来的。而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大都做不到这一点,也几乎没有自己主动求医的。”
“但是我在网上查的……”随清开口。
叶医生又笑,道:“搜索引擎也能看病的话,满街都是绝症了。正常人在情绪变化,过分忧虑或者极度疲劳的情况下都可能会出现一过性片段化的幻觉。你有一年多的重度失眠,这种程度的长期疲劳造成幻视幻听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那种不断联想,失控的状态……”随清补充。
“那是思维奔逸,”叶医生解释,“也是双相患者在躁狂期最常见的症状之一。你能在躁狂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主动来医院看病也是很难得的。绝大多数的双相病人这个时期自我感觉都会特别好,以为已经战胜病魔,天下无敌了。但从另一方面说,你开始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应该已经在转相的通道上了。”
“转相?”随清不明白。
“就是从躁狂期进入抑郁期,”叶医生顿了顿,才又道,“你是屈老师的朋友,别怪我说话直接……”
“不会,您尽管说。”随清看着她,等着下文。别怪我太直接,以这种表达开头,显然是要说到最要紧的问题了。
果然,叶医生道:“双相的自杀率大大高于单相抑郁症,绝大多数双相患者的自杀就是在抑郁发作或者躁狂混合抑郁的状态下发生的。你恰好就在这个节点上,而且又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家属或者朋友陪伴。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建议你立刻住院。一方面可以方便我们的观察病情,比如睡眠状况,还有幻视的症状。另一方面,也可以有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你。”
随清听着,忽然就明白了,Q中心楼顶的那一场邂逅,便是抑郁转向躁狂的界限,她的这一次循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有人拉住了她。现在,那个人已远在数千公里之外了。
“……躁狂期睡眠需求减少,身体上的疲惫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再进入抑郁期,从天堂到地狱,绝大部分患者恐怕连主动就医的能力都没有。”叶医生还在继续说话。
“大概要住多久?”随清打断她问。
叶医生回答:“至少两周,你先按两周打算吧。”
Takecare,脑中轻轻的一声,takecare。
随清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