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给魏晋发了条信息,约了中午过去拿钥匙。
出发之前,她已经在办公室里忙了一整个上午。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最后一次。那种感觉,她自己都想笑,跟交代遗言似的。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或许那些幻觉,以及那种思绪湍急涌现的状态下一秒又会出现,而且这一次就不再结束了。
至少,她希望能够撑到魏大雷离开之后。这种事,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自从昨天看到曾晨,她就常常记起精卫中心候诊室里那些凄惶的面孔。也许,她很快也会变成那样。相爱一场,哪怕没有结果,总归还是想给自己留些脸面的。
但这就像是一个可笑的悖论。正常人都觉得,凡事总可以靠意志力拼一拼。但如果毛病出在脑子里,还能不能信任这个有病的大脑会在恰当的时候提供足够的意志力呢?这问题非常哲学,颇有禅机,同时又不严谨。
车子开到新里门口,随清找了个地方停下,下了车走进弄堂。
夏末的正午,阳光白热而宁静,她走着走着,就记起上一次到这里来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妙语连珠众星拱月的自己,大雷望着她的炙灼的眼神,以及后来他在黑暗中对她说的那一句“随清,我爱你”。
她还是很喜欢那句话的,虽然她不曾回应,也不可能回应。而且,此刻的她已经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说“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真的是她。那个义无反顾地拒绝了邱其振,离开BLU,又开起“清营造”的人,那个一心一意登上山巅,做出一百二十分无以取代的方案的人,那个飞去香港探监,开始一场全国巡回路演,在无数镜头前舌灿莲花的人,其实都不是她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走到院子外面,随清伸手揿电铃。很老式的那种,一按下去便会发出穿越时光的声音,就好像名士公寓镶嵌金色金属线条的大理石地面,电梯上的黄铜指针,楼梯扶手放射形的铸铁花纹,外立面修长的爱奥尼柱,以及柱头精巧柔和的涡圈……
从一跳到二,二再到四,四变作十六,涡圈开始翻滚。想得太多太快,随清及时制止了自己。
院门开了,门后面是魏晋。Tatum不在,家里只她一个人。她对随清笑了笑,打过招呼,又反身进去拿钥匙。
客堂间的门敞开着,随清站在院子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地上摊开的行李箱,整齐码放着各色衣服、书籍,杂物。假期眼看就要结束,魏晋已经在装箱子,准备回国了。
随清心里不禁又一次感叹,别的外国孩子都知道此地只是旅行,是体验,是奇遇。这一点所有人都懂,好像只有他魏大雷是个奇葩的例外。她并不那么自负,认为都是因为她。若是究其根本,世上凡事都有原因,只是这背后的原因已经与她无关了。
于是,她又给自己画下另一条线——等到他从G南回来的时候,要是还没想通,那她也只能把实情告诉他了。面子不面子的,都是其次。他这个年纪,再年轻总归也已经是个成年人,应该懂得其中的利害。这不是仅凭一时冲动,或者一腔义气,就可以接下的重担。他们之间相处不过几个月,他实在犯不着非跟她这么一个病人纠缠在一起,既浪费时间,也伤感情。
魏晋拿了钥匙给她,随清谢过想走。魏晋却叫住她,说:“我正好要出去,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到地铁站?跟Daryl住的地方一个方向。”
随清看见她手里的双拐,自然只能点头。
等到两人出了弄堂,坐到车上,魏晋又道:“先去他那里吧,这样顺路。”
随清说好,发动了引擎,隐隐觉得魏晋是有话要跟她讲。那次聚会之后,她们就互加了微信,也许这话老早就想说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说出来。
车子一路开到大雷租住的小区,一座旧城里插蜡烛一般突兀的高层楼,车上两人之间的对话仍旧只是泛泛的寒暄,大都关于前一阵魏晋和Tatum的西北背包游。
随清驶进小区停了车,一个人下去,搭电梯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她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包放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她走过去拿起来就准备要走,手搭在门锁上,却又不禁回头驻足四顾。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不是在外面出差,就是去她那里过夜。他租下这里之后,她根本没有来过,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看一看。
眼前只是一室一厅,卧室的门没关,一切一目了然,一望便是男人的居所,朴素,冷调,不是太整洁,也不算太凌乱。没有照片摆在外面,也没有正在读的书放在床头,好像只是回来睡个觉的地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在哪里?小时候什么样?又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她突然想,直至分手,她对他其实还是不甚了解,就如他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过去一样。
从公寓出来,魏晋还坐在车里等着她。随清看了看手表,离下午的会议尚有一点时间。
“你要去哪儿?我直接送你过去吧。”她开口。
魏晋倒也没跟她客气,道了谢,报上一所大学的名字。
车子重新驶上马路,两人还是泛泛聊着,有些微的尴尬。直至此刻,随清愈加肯定,魏晋有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于是主动提起大雷就要离开的事,似乎是想告诉魏晋,你那些话说不说都不要紧。
魏晋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突然对她道:“你确定他愿意走吗?”
随清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大学并不很远,此时车子已经驶进校门,她找了个方便下车的地方停下。是让魏晋自己决定的意思,继续说下去,或者就此住口,都可以。
魏晋坐着没动,静了静才又开口:“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年纪没有任何看法,甚至也不介意你是他的老板,只是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关于你的事。”
随清点头笑了笑,她与曾晨的那一段,的确就像前情提要一般传得到处都是。
“第一次看到你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打算申请gapyear,或者干脆不回去读书了。当时我就在想,这真的就是他会做的选择,”魏晋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就像我们家人从前说的,typicallyDaryl……”
随清木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发问,许久才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决定,对吗?”
“对,”魏晋点头,说得极其简略,但也足够清晰,“他十八岁上大学之前,曾经把一个流浪的女孩子带到家里来,告诉我们他决定结婚了。那是他第一次恋爱,他们认识不过三个月,但他已经想好了今后的一切,住在哪里,今后如何生活。经济方面也算好了,他会放弃已经录取的私立大学,先出去工作一段时间,等境况好一些了再考虑读书的问题。”
“那后来呢?”随清问。
魏晋回答:“那个女孩突然走了,人家比他现实。之后这几年,他就没有真正跟人交往过。”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随清想笑一笑,轻轻松松地告诉魏晋,他们之间也已经结束了。
魏晋却又道:“你要是真的想结束,givehimaclearcut,否则他出不来。”
说完这句话,魏晋就推开车门下去了。
那一刻,随清脑中反倒静下来,唯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没有人会是一本摊开的书,也没有一本书总共只有十几页。
等魏大雷从G南回来,已是三天之后了。
在过去的那三天当中,除去几次向她汇报G南的工作,他与她没有其他任何交流。就好像在工作之外,他们俩从未发生过什么,既没睡过一张床,更没分过手。
而她也只是抽出两个小时去了趟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一次去的医院只是普通的那一种,挂的也只是脑外科,她需要先排除一种可能。
医生看过她的病历,便说:“你之前有过脑震荡,可能还是脑外伤后综合症,是不是有头痛、头晕、疲乏无力这些症状,感觉工作能力下降?”
都不是,但她还是含糊点了头。这几天,她已无数次在网上搜索过脑外伤后综合症,对那些症状一清二楚。车祸之后,头晕曾经有过,很快就好了。疲乏和工作能力下降都没有,就她现在作息时间和工作状态,不疲惫反倒不正常。
医生于是道:“那先做检查吧。”
她又点头,不知该期待怎样的结果,是查出来有事比较好,还是没事比较好。
所幸,这悬念也没有保留太久,检查当天就做了,结果都是好的。
医生看过报告,又对她道:“你那次只是轻微伤,现在神经系统查下来也没有任何阳性体征,回去注意休息,劳逸结合,要是两周之后还没有改善再来医院吧。”
如果不是脑外伤后综合症,那又是什么?“幻视”两个字已在嘴边,她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医生开始写病历,开了些类似安慰剂的补药,打发她走人。
离开医院时,她又在想,究竟哪个发生在先?是那场追尾事故?还是她看到曾晨的车在雨中撞向桥墩?
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丁艾的电话骚扰,Q中心楼顶的人影,年轻美好的情人……
也许,那天夜里,她只是孤独地站在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而后一个人离开BLU,开起了清营造,独自飞往G南,登上山巅,再回到名士公寓完成新的方案,以及那次汇报。
也许没有什么是真的,一切都生自于她的想象。只有他是真的,那个死去的人。
场景似乎突然跳转,随清发现自己在视频前恸哭。
视频那一边是吴惟正看着她,好像也红了眼眶,说:“你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你懂什么?”随清却忽然反问,“你也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
一个好朋友,在家中受宠,漂亮,自信,伶牙俐齿,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确,吴惟可能就是第一个生自于她想象的人物,就在她那段极致灰暗的青春期。
“没错!我就是你想象出来的,”视频那边,吴惟气极反笑,“拜托你把我想得更好一点,瘦五斤,年轻十岁,但司考已经过了。那个考试,我实在不想再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