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随清与吴惟一起吃了顿饭。吴惟说不想外出,两人于是就在随清家中叫了外卖的日料。
食物送到,吴惟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清酒,见随清在旁边看着,便道:“这是我的,你喝你的白开水。”
“就这样勾引我?”随清抗议。
吴惟却答:“我今天理由充分,你不要跟我争。”
随清于是想起下午的那通电话,问:“瞒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吴惟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摆餐桌,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方才开口道:“我今天跟忻涛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什么手续?”随清追问,其实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民政局还能是什么手续?结婚我已经结过了,再去当然是另一种。”吴惟笑答,样子看起来竟颇为轻松。
“……怎么会这样?”随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合则聚,不合则散,”吴惟把她下午说的那句话还给她,兀自坐下开始斟酒吃菜,“我早跟你说过,结婚这回事,说穿了就是封建余孽,真的也没什么好。”
随清知道她心里正别扭着,也不跟她争论,只在一旁陪着夹了几筷子,等此人酒过三巡,方才试探着问:“你跟忻涛到底是怎么了?”
不料吴惟却回答:“就是没怎么,你知道吗?”
“太高深,不懂。”随清摇头。
“我俩没爱了,就是这样。”吴惟解释,言辞简洁。
直到又饮下一杯酒,人已微醺,话更多起来。
“记得那次在我们所附近吃饭吗?”吴惟问。
随清并不确定是哪一次,但还是点点头。
“就是那一次,”吴惟继续,“我们从饭店出来,遇到忻涛,他跟一个女的在一起。”
“那个是他的……”随清难以置信,虽然自己记性不好,但撞破闺蜜丈夫出轨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不是,不是,”吴惟就像听到一个笑话,连连摆手解释,“他那天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
“……就为那件事?”随清回忆,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那天,她的确觉得有些奇怪,这两夫妻怎么疏远得好像普通同事一样。
“对,”吴惟确认,“这就是我俩最近这两年常态,两个人住在一起,彼此客客气气。我居然一直觉得挺正常的,以为古代人说的相敬如宾大概就是这样,直到那一天,忽然就觉得不对了。”
“怎么个不对法?”随清总归还是要劝的。
吴惟想了想,整理思路:“那个女的大概只是他的客户,当然也可能还有别的关系。究竟是哪一种,我居然一点都不关心,什么上去质问啊,抽耳光啊,更加毫无兴趣。要是事情反过来,我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不理他,忻涛对我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态度。”
“你怎么知道?”随清反驳,“你俩读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忻涛追你追得那么紧。”
吴惟又笑,答非所问:“你知道我戴隐形矫治器有一年多了吧?”
随清点头,这人要好看,三十多了又开始整牙齿。
吴惟紧接着淡淡说了一句:“可忻涛他不知道。”
随清起初没听懂,怔了怔才琢磨出其中的意思,一年多没接吻了。
“反正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确定我俩没爱了。”吴惟总结,继续自斟自饮。
是夜,吴惟大醉,家自然也是不回了,就宿在随清这里。
临睡前去卫生间淋浴,随清怕她摔了,也跟着进去,坐在马桶盖板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陪着她洗。
浴帘背后,传来荒腔走板的歌声,也不知唱的是哪一首。一时听到“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下一句却变作“Youthiswastedontheyoung”,一时又是大骂:“以为我佷稀罕他吗?我喜欢的可是罗博塔波雷那一型芭蕾男神,他忻涛一个身高175,体重130,近视400度的弱鸡有哪一点符合我的审美?!”
随清不好催促,只搭腔附和,看着她不滑倒就好。
等洗完澡,吴惟套上一件随清拿给她的T恤,倒头便在床上睡了。随清坐在床沿,尽最大努力给她吹了头发。吹风机隆隆响着,也没能把她吵醒,可见是真喝多了。折腾了许久,头发只吹干一半,明早起来另一半一定是鸡窝模样。随清知道此人最在意形象,到时候照镜子,肯定是要跟自己生气的,却也实在弄不动她,无能为力。
调暗了室内灯光,随清也去漱洗,一边刷着牙,一边从浴室看出去,只见吴惟抱着枕头睡在床上,梦中仍旧蹙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随清不禁回忆,曾晨出事之后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呢?那时,吴惟是全力帮着她的,给她地方住,开导她,替她抵挡着一切的恶意,比如外界各种传闻,比如她母亲的喋喋不休,还有丁艾的指责。
想到此处,便有些内疚。其实迹象早就有了,一直都有,只是她熟视无睹。过去的这一年里,被她忽视的恐怕不止是事务所的管理庶务与办公室政治,还有吴惟。
如今,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又该为吴惟做些什么。都说劝和不劝离,但此刻当局者人事不省,自己要是去找忻涛,好像有些背叛朋友的嫌疑。尽管这样想,洗漱完毕,她还是拿起手机,从联系人中翻出忻涛的号码,想了想觉得发信息可能更加妥当。她与忻涛一向并无太多联系,两人上一次的对话记录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一次聚会,忻涛分享了一个地址给她。
随清一向自觉情商为负,说不来话,打了几遍腹稿,最后还是决定走极简派,只发了一句:吴惟在我这里。
信息发出去,页面上方几乎立刻就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随清静候,心想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但等了许久,状态变了又变,却始终不见回复。最后,只收到一个字:好。
随清没想到忻涛竟然比她这个局外人还要极简风。离婚,不是寻常吵架赌气,当事人还是这样的态度,她也是有些生气了,关了手机,丢到一旁。也许,事情真的如吴惟所说——结婚,并没有什么好。一切看似水波平静,实则处处暗礁。
从浴室出来,她从吴惟怀中拖出一只枕头,又打开壁橱找被子,准备去沙发上睡。橱门一开,便看见曾晨那件西装挂在角落里。自从她那天拿回来,就不曾再动过,是不需要,也是不敢。此时,她又盯着那只黑色防尘袋默默看了片刻,最后还是只从上层拿了被子,满怀抱着,去沙发上铺床。
吃了药,她熄灯睡下去。梦中,似又回到过去,倒带,暂停,快进,尽是混乱的片段。但有一些画面,仍旧清晰得有如昨日重现。
比如,他们的初见。
那时,她正在读大四,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从学校所在的那个三线城市回到A市,是为了办理出国的手续。她其实并不想去悉尼读那个杂烩一般什么都搭上一点,却又什么都不是的经济管理文凭。但钱瑛已经为这件事筹划已久,也付出了许多,包括钱,精力和面子。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也只得遵命照办。
不知是怎样的巧合,让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来要去A大看望吴惟。又是怎样的巧合,让她们经过那片大草坪旁的礼堂,看到那场优秀校友讲座的告示。
“今天是建筑系的哎,你要不要去听?”吴惟提议,只是随口一说。
随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像是又一重预示,天上飘起了小雨。
于是,一多半是为了避雨,她们走进礼堂,讲座已经接近尾声,没好意思再往前去,就站在最后面的阴影里。离得很远,她几乎看不清台上说话人的面目,只知道介绍的是前一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入选的概念作品,A市旧城区的改造方案,旨在解决老建筑的采光和卫生问题。最琐碎平常的命题,却被做得像是外星生物的登陆舱,极致的想象力,极致的美感。名字也特别,叫时空旅人。
随清记得,自己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个方案,但作者是谁,她却不曾留意。不是觉得不好,只是缺少现实感,不像是可以被实现的蓝图,而更像是一个微观的乌托邦。倒不是说造价太高,或者工艺复杂,而是因为时下的旧区改造都不是这么做的。如果建筑本身没有保留的价值,就会被整体拆除。如果有保留的价值,就是居民全部迁出,住宅改商用,曾经存在了一百年的某某里、某某邨,也许作为一个建筑实体还在原处,但其内核已经完全变了,成为城市中心又一个主题乐园,仅供游客出入,与土著再无关系。
而时空旅人这样的方案,显然两种情况都用不上。她不禁觉得,台上的这位优秀校友作为建筑师是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她钦佩他的勇气。
演讲很快结束,自然还有问答环节。下面已经有学生举手,主持人话筒也递了出去,演讲者却说:“我这人临场发挥不好,有什么问题请写email给我,我会尽量回复。”
在场的其他人多少有些尴尬失望,甚至觉得此人高傲而敷衍。随清却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体贴的做法?
她想问的问题无非就是那一个——我应该坚持下去吗?但若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不管是问还是答都只能是泛泛的几句话。
而现在,她可以在信中告诉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如何成长起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种热爱。就比如,名士公寓的故事。
于是,她记下他的电邮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很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问一个问题,而是为她自己写的。写完之后发出去,她就存心忘了这回事,对“尽量回复”四个字并没抱多大的希望。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当她看到新邮件提示,几乎不敢相信他真的回复了。而在读完他的回信之前,她也不相信他真的读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认认真真地读了,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样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一封信。
信的最后,有句话她一直记着——“仅仅热爱是不够的,你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