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暂停,播放,梦境继续。
曾晨向她求婚,也是在一个雨夜里。随清记得自己坐在床沿,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是从来没有过的郑重。身后的落地窗宛如一道水幕,就好像世界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眼前包裹着他们的这个小小的气泡。
“生两个孩子。”她看着他笑,这样提要求。
“生两个孩子。”他点头。
“做最好的父母。”她补充。
“做最好的父母。”他又点头。
她眼泪流下来,只觉人生圆满了。
但仅是下一秒,梦境便停在这一切安好的时刻。随清骤然醒来,整个胸口都是痛的。与平常一样,床头的夜光时钟显示凌晨三点半。窗帘的缝隙间透进室外的微光,是路灯和周围建筑的泛光照明,总之不是月亮。
随清没有开灯起来,却也不敢再闭眼。但黑暗中的天花板就像是一幅幕布,一个个过去的场景还是不断地在她眼前出现。
在他们工作的间歇,曾晨会过来抱她一会儿,静静地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
出事的前几天,他出差去B市,住在宾馆里,临睡前总会在视频里对她说:“让我看看你。”
那时,他们已经在计划结婚的事。几个月前,他甚至建议停了措施,开始备孕。又或者,那是她的提议?床上激情中的对话,她自然是记不太清的。
……
随清忽然惶惑,就像吴惟说的,爱或者不爱是可以感觉到的。而面对曾晨,直到他离去,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至今不去深想丁艾说的那些话,只怕细究之下,颠覆了所有的回忆。哪怕那只是一些她不敢重温的回忆,她还是不舍得。
水波平静,处处暗礁。而她,宁愿放弃发现水下暗礁的机会。
时至今日,她一把年纪,一事无成,母亲对她的期待已经全部被她辜负了。
时至今日,斯人已去,他对她的承诺也全都破碎了。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座奇异的三棱柱形的公寓,她再次看到它,在脑中描摹出整幅平面图的时候,还是会像最初那般战栗,还是会由衷地赞叹,好神奇。
虽然脑中还是棉絮般的一片,随清自知不可能再入睡,索性起身工作。
打开笔记本电脑,其中与BLU有关的项目资料大多已经移除,只剩下G南登山基地这一个文件夹。她点开,看见一个文档,觉得名称陌生,许久才想起来,就是魏大雷获选BLU基金的那篇报告——《G南藏区建筑的生态适应性研究》。
这篇文章她其实早就看过,此时重读,又联想到昨日在车上的对话。他说自己想造的房子不必大,不必豪华,倒是觉得此人确实有些想法,只是这些传统工艺昂贵而复杂,与她眼下要做的商用项目相关性并不太大,能不能派上用场,她暂时也想不到。
又将此文草草翻过一遍,窗外才刚天际微亮。床上的吴惟大约被亮光搅扰,嘟囔了一句什么,深深缩进被子里,继续蒙头大睡。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随清干脆起床洗漱,换了衣服,摸出门去。
打电话给魏大雷的时候,是早晨八点。
那时,她已在名士公寓的底层骑楼里看房子。带她来的中介小阳,十分钟之前还在马路对面的房产公司门口排队做操,喊着“诚信,用心,顾客至上”的口号。
随清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见他麻利顺眼,便在一排中介当中挑中了他,下车上前询问:“对面有没有商用房出租?”
小阳连忙答说:“有,有,房东给了钥匙,随到随看。”
而后,就把她带这儿来了。
又过了十分钟,魏大雷到了。
昨天说好等她电话,但他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住得近,不多会儿就连滚带爬地赶来。隔着玻璃门,随清看见他在路旁锁了自行车,然后跑上台阶推门而入,如往常一般对她笑,叫了一声:“老板。”
头发还是湿的,身上带着些许香皂的气味,像是刚刚淋浴过。
至少赏心悦目,随清自我开导。
“这里上下两层,总共两百平,”中介小阳絮絮重复着才刚从培训中学来的生意经,“房型很正气,又没柱子,面积使用率特别高。周围有居民区,也有商务楼,客流不小,做美容美发或者SPA馆什么的尤其合适……”
随清大致满意,却还是没说话。
看过楼下,又到楼上去,靠窗摆着一张假红木贴面的大办公桌与人造革老板椅,是上家留下的,已经蒙了一层灰。
“这里空了多久了?”她问,伸出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星号。
这问题恰问到痛处,近几年电商繁荣,老城区的沿街商铺空置的极多,骑楼下这一排有将近一半都是空着的。
小阳尴尬地笑笑,答:“也没多久……租金什么的都可以商量的。”
随清适时回答:“那你联系房东报个底价吧,我考虑一下。如果可以,今天就落定。”
小阳一听,连忙应下,避开他们去楼下打电话。
“你觉得怎么样?”随清又问魏大雷。
魏大雷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擡手摸了一下天花板,胳膊都不用伸直。
随清不禁笑起来,这层高对他来说的确是逼仄了一点。
“眼下的条件就是这样,”她实话实说,算是跟他交了底,“短时期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助手,但我也会把你当作合伙人来看,希望你也这样想。”
本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眼前这人竟是十分感动,看着她点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看见他这反应,搞得随清也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是个初初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才刚对手下小兄弟承诺,你在我微时跟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你。
她清了清嗓子,觉得这时候应该再讲点什么,只可惜她这人极少说这种叫人感动的话,更不习惯面对别人的感动,于是索性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扯开了去:“还有,我又看了一遍你的研究报告,你认识那些建造木结构庙宇的工匠吗?”
“当然认识,我跟他们学过手艺,”魏大雷又活过来,一步跨两级台阶,探头弯到前面看着随清,“我们要去G南了吗?什么时候出发?是直飞G市,还在C市转机?”
随清见他兴奋得如此显而易见,更加觉得两人性格有差,竟是有些后悔方才关于合伙人的提议。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就是覆水难收,中介小阳也已经拿到房东那边的报价,等她下得楼来,正好就把租金谈定了。
全部条件确定,约好签合同的时间,不过上午九点多。
出了商铺要锁门,才发现原本的门锁早已经坏了,用一把环形锁加固。外面还有一道卷帘门,魏大雷伸手轻松拉下。
随清站在后面看着,又宽慰自己:不错,还能派这个用场。
两人正要离开,那中介小阳又追过来,向随清开口道:“阿姐,阿姐,还得问一下,您租下这里是准备做什么生意?照规矩,房东总要了解一下情况……”
大约是太爽气,以至于像一场骗局似的,或者是疑心她要在这里做什么不法生意,随清暗暗自嘲。可她才要开口,魏大雷已经替她回答:“建筑师事务所。”
随清擡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她,脸上还是那样简单明朗的笑容,引得她也勾起嘴角。
什么三十岁以下最杰出,她此生是没有机会了。
可就在百年前,当邬达克租下一个房间,开设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打样行的时候,与她一样,也是三十二岁。
房子落了定,随清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前一夜与忻涛的对话,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转述,干脆截了屏发给吴惟。
吴惟看后,并没有说什么,又在服务公寓住了一天,便说不想再打扰她,要搬回娘家去住了。
从两人读中学开始,随清就经常去吴家做客,知道吴惟跟父母关系很好,同住肯定没什么问题,跟她自己的情况完全两样,这也一向是她最羡慕吴惟的地方。可这一次却又不同了,仅仅过了两天,吴惟又回到她这里借宿。随清也不多问,猜到她多半是因为离婚的事受了父母的责怪。
而名士公寓那边既然已租下办公地点,接下来便是装修与打扫。
随清并没打算在这上面花多少钱,秉承能省则省的准则,只雇人拆除了原本的地板和楼梯饰面,上下两层都做了水泥自流平,所有墙壁刷白。还有原先的吊顶也都拆了,她对魏大雷说,这一项是专为照顾他的需要,所以拆旧之后清扫里面积尘的工作也是他的。
要求提出来,她又觉得是否过了分。人家可是哥伦比亚的毕业生,来她这里见习做建筑师,又不是做民工。不想大雷却欣然领命,戴着防尘口罩骑坐在一架人字梯上,将房顶管线一一擦干净,整理好,再全部刷做黑色。
随清在下面看着,又觉得这个实习生用得还真挺划算。文,能画图,写方案。武,能包揽一切杂活儿,什么都愿意干。她忽地又记起自己在Q中心楼顶上对他的初印象——下面分包施工队的民工,不禁静静笑起来,自觉还是有些慧眼识才的本事,并没有完全看走眼。
与此同时,设立事务所的流程也已走完。
注册资格,十年从业,主持过大型项目,所有这些条件随清都只是刚好满足而已。起初,她也有一丝惶惑,自己这么做是否太鲁莽了一点?可转念却又想,同样的一件事也许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满足,本以为一事无成的自己其实确实有自立门户的实力。
一切,都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