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白天黑夜 >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含含糊糊

白天黑夜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含含糊糊

所属书籍: 白天黑夜

    六月二十七日早晨六点三十八分,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全身紫色,冷得发抖,迎接她的是助产士和护士例行公事的动作和眼神。她的妈妈仰面躺在几步开外的无影灯下面,等着缝合下腹部十三厘米宽的切口,没有抱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她的爸爸,可能等在产房外面,也可能不在。

    之前的那些关于分娩要领的课事后证明根本没有用处,我用力的方式和时机完全不得要领,几十分钟漫长无用的尝试之后,因为胎儿宫内窘迫,医生为我做了剖腹产手术。虽然手抖得拿不住笔,我还是在产床上看了知情同意书,签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就此变得简单了。仅仅三十分钟之后,一个七磅重的婴儿从我的身体里取了出来,在医生的手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她想哭,却呛了一口水,咳嗽起来,发出细微的,却是用尽全力的声音。那种颤抖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陌生而又古怪,几乎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躺在那里,麻醉药的副作用让我觉得胃痛和恶心,惴惴不安的等着医生开口,害怕他说孩子有哪里长得不好。直到一个护士把她抱到我面前,对我说:“是个女孩子,很健康。”

    孩子被包在粉红色襁褓里先送出去了。我又在手术台上躺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带眼镜的男医生给我缝合伤口。我知道他的名字,Bryan,也知道胖胖的说话带缅因州口音的麻醉师叫Clark。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在手术台上,对着一个开了膛的裸体,若无其事地聊天。

    “你很瘦,伤口会长得很好。”Bryan缝完最后一针对我说。

    我说谢谢,第一次想到还会有个伤口。接下来,又是过床,被推出手术室,像在电影里看到那样,仰面朝天,只看到走廊上一个接一个的日光灯,听见自动移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然后是Lyle的面孔,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她漂亮极了,有对大耳朵。”

    我什么反应也没有。我累惨了,被安顿在病床上之后,很快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伤口的疼痛在麻醉效力退去后越来越深切,右手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我不能翻身,脑袋下面也没有垫枕头。我勉强转过头,看见Lyle半躺在床边的长沙发上面,支起两条腿,那个刚出生的孩子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腿上。他很高,显得孩子格外纤小,头靠着他的膝盖,脚软软地贴着他的肚子。他两只手捧着那张红红的小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看着。那幅画面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他看到我醒了,抱着小孩坐起来。我不想听他说什么惺惺作态的话,如果他不讲,那就我来,让事情简单一点。

    “你不再爱我了是不是?”我问他,开头几个词说得很平静,然后颤抖,最后用不争气的眼泪结尾。

    “不是这样的。”他回答,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放到婴儿床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我知道你往30D打过电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他,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落在床单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可能是因为有输液的管子插在那里,他的动作既不温柔也不坚定,“没有其他女人,从来就没有。那间房间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你。我不会……我只是需要一个地方,一点空间。”

    “没人说过有其他女人。”我打断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因为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他回答。

    “所以你就这样走了。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我不哭了,努力冷静下来的把话说完。

    “我不是故意的,我需要一点时间。这只是一个阶段。我不知道……”他继续含含糊糊,然后又是沉默。我看他,他垂下眼睛躲过我的目光。

    我闭上眼睛,用手示意他够了,不用说下去了。我想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经是陷在爱情、欲望和纯美的家庭梦想里的傻瓜,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设想的那样美好,所以他后悔了。我想告诉他,不用说了,我都懂了,结果却一个字都没说。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把话说出来。我在脑子里架构起一整句句子,如何发音用哪种语调,全都想好了,就是不说出来,或者是说不出来,渐渐地我开始分不清楚有些话到底有没有讲出来过。

    躺在旁边小床里的婴儿发出嘤嘤的声音,跟其他健康的新生儿不同,她没能为这个家庭带来任何轻松和兴奋的感觉,尤其是我。所有人都对我宣称:“这是你的小孩。”而我却被一个怪念头缠住了,始终不能相信她就是曾经在我肚子里的那个Caresse。那个时候我离她如此之近,通过那些踢腿儿转身挥手的动作,觉得她就好像已经是一个有感情的聪慧的孩子了,她跟我进行着某种交流,分享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但是,当她脱离母体,这个一碰就会受伤的幼小生命似乎又退回到一个更加原始的状态。她五官稚嫩,手又小又纤薄,握着拳头没完没了地睡,最初的两天里,连吃奶也兴趣缺缺。不过,那样正好,因为我也几乎没办法给她喂奶。

    分娩之后的几个小时,按照医生的说法是“随着荷尔蒙的骤然下降”,我不断下沉直到陷进没有一点亮光、没有尽头的深蓝色里。我记得看到小孩的出生纸,上面填着我的医学年龄,二十五岁,我几乎忘记的年龄,只知道在过去的任何时间里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感觉。这只是一个阶段,我现在明白了。我打算活一百岁,如果真的可以活那么久的话,那段时间真的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但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爱我、保护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或者只是用温柔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一切坏的都会过去的。

    我没完没了地睡下去,好几天不吃不喝。有的时候我并没真的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我还是不方便翻身,也不太敢触碰自己的身体。特别是肚子,那个本来饱满的,孕育着一个活泼生命的肚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松弛的死气沉沉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原来紧绷平坦的样子了。

    Lyle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出现在病房里,一般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如果碰上孩子醒了,他会留得久一些。有的时候,他站在床边看着我,而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我在医院里住了五天,其间几乎没怎么碰过孩子,全是Damala和保姆在照顾。也没有喂过奶,衣服的前襟总有两块湿的奶渍,换了干净的很快又洇湿了,我不去管它,幸好也没有什么忍不过去的胀痛的感觉。

    出院的那天上午,有一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侧过脸,那个小孩子就在离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看起来既不像Lyle也不像我。她似乎醒了,一只眼睛仍然闭着,另一只懒洋洋的很慢很慢睁开来。我努力靠近她,想看清楚她虹膜的颜色,曾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那会是深蓝色。

    外面天色阴沉,九点多的时候,开始下起霏霏淅淅的小雨,Nicole、Cheryl-Ann,还有Lyle都来了。那个时候,我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也可以四处走动了。我坐在床边,跟他们一样逗逗孩子,互相说话。有其他人在场,一切看起来就都很正常,和任何一个新添了个宝贝的家庭没有什么两样了。

    Lyle站在婴儿床边上给Gerard打电话:“是榛子色,对,美极了。”

    我知道他是在说眼睛颜色。榛子色,原来是榛子色的。

    给我做剖腹产手术的医生过来做出院之前最后一次检查。他拉起病床边上的帘子,我躺下来,某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痛,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几乎是同一秒钟,帘子那一边婴儿的哭声响起来,让我一下子泪湿了眼睛,在心里喊: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那个时候,Caresse出生已经五天,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像刀锋划过皮肤一样深切体会,她就是我的小孩,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而且,在那个瞬间,我们似乎都茕茕孑立,她只有我,我只有她。我暗自发誓,那是不用语言,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誓言,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同时又觉得手足无措,急得想哭,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回去的路上,雨越下越大。Caresse,巨蟹座的孩子,水相星座似乎总是宿命的和雨、潮汐、月亮联系在一起。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我第一次抱了她那么长时间。

    “你的主刀大夫很有名。”Cheryl-Ann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开讲她的名人堂节目,“BryanBlanchet,著名的妇科医生,有个漂亮的老婆,同时又在一帮情人当中周旋……”

    我听着,但没有反应。看着不断打在车窗上的雨点,顺着玻璃流下去,转过头刚好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苍白憔悴,像是刚刚被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或许这就是生活,至少是其中真实残酷的一面。而爱情,最美最炙热,如两颗无限接近的恒星,碰撞燃烧毁灭,最后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尘埃而已。

    于是,我和Lyle也开始那种两面派的生活。我们分开睡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几乎不讲话,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但如果有其他人在,或是接别人打来的电话,我就能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始终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和他讲话,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要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

    七月六日,Nick发了条消息过来:“宝宝怎么样了?”我第二天才看到,回复:“生了,六月二十七日,女孩子,七磅重。”一会儿工夫就收到一条只有一个词的回信:“恭喜。”他可能以为我很幸福,幸福到忘记了小家庭之外的所有人。也难怪,有很多人都以为我很幸福。

    至于Caresse,有的时候,我根本不让保姆碰她,自己喂奶,换尿布,给她洗澡。整天整夜地守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生怕一个疏忽,她会忘记了喘气或心跳而意外死去。直到累得不行了,才蜷在婴儿室的扶手椅上睡着,然后又被哭声惊醒。

    有的时候,比如她毫无理由得哭个没完没了,我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她摔在地上;给她洗头,我托住她的头,心里想得全都是她软塌塌的细细的头颈折断了的情景;或者是她半夜里醒来不睡觉,我忍不住想往她的奶瓶里加伏特加,好让她还有我自己死死地睡上一整天。每当那些时候,我不让自己碰她,全都丢给保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睡觉或是发呆,任由房间之外的一切自生自灭去。

    而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天我都不止一次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刀刃、玻璃的锐边、煤气、从阳台到楼下人行便道的距离,都能让我想到这种分外简单的终极解决办法,就像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一样的简单明了。

    有几个晚上,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整夜醒着生怕压倒她,或是把她挤下去。她还不会笑,只会在睡梦里无意识地做出短暂的快乐或是悲伤的表情。有时候她醒过来,在幽暗的床头灯下面,表情慢慢的从迷糊到害怕到伤心,然后张大嘴拼命的哭泣,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让我怕得要命。但是清晨,哦,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光凭那股清甜的奶味儿,就知道她在我身边,她窄窄的胸腔每一次起伏,对我来说都像是天使呼吸。

    Caresse很完美。出生的时候是紫色的,几分钟之后变成粉红色。第一个礼拜过去,她周身雪白,娇嫩得近乎透明,浑身上下连一颗痣也没有。但那个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的担心她有哪里长得不好,怀疑她是平足,或是鼻孔里有个不该有的隔翼。

    快到八月份的时候,我去做产后检查,反反复复地问医生为什么她呼吸那么急,为什么做分髋的动作,两边膝盖从来都压不平?

    医生很平静地回答我,小孩的肺活量小,所以呼吸是要比成年人急一点。分髋的时候,她的关节没有发出异常的响声,压不平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是个犟脾气的小东西。

    “不用太担心,”医生安慰我,“这很平常,很多女人生完小孩都这样,你该多出去,跟你老公多聊聊,让他帮你分担照顾小孩的事情,你们也可以恢复性生活了,你在哺乳,所以要用避孕套不要吃药……”然后推荐我去看一个精神科医生。我抱着小孩听着,点头,说谢谢,走出诊疗室,搭电梯下楼。可能,那个时候,我看起来真的像个疯子。

    电梯里的一个男人对我说:“你好吗?”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又说,“我认识你的肚子,我替你接的生,BryanBlanchet。”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那个在手术室里大谈股票、房地产和NBA比赛的妇产科医生,穿了便服,没戴眼镜,所以不认识了。

    “小家伙好吗?”他俯身逗逗孩子,然后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婴儿车里,对Caresse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电梯到达底楼,他跟我说拜拜,我努力笑了一下。走出医院门口就差不多忘记了这个人。

    我没有打那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那天是我的低潮期,我不管小孩,睡了整个下午和傍晚。天黑了,反而精神了。我在婴儿室的小床边上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三点钟,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我没有动地方,仍旧坐着,听着皮鞋在客厅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圆润的响声,直到一切安静下来,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走出去,看到Lyle坐在起居室的钢琴前面。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右手反反复复的按响C大调上的顺階和弦,没有要说话或是走过来的意思。我转身走回婴儿室,几分钟之后,他也来了,跟我一样跪在婴儿床边上,看着Caresse睡觉。看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小手。

    “不要……”我轻轻地说,原本想说“不要把她吵醒”,没有说完,但毕竟是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第一次主动跟他讲话。

    他听话地把手缩回去,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走回房间里去,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他跟进来,坐在我身后的床沿上,伸出手从后面抱住我。我回过头,他的嘴唇贴上来吻我,轻轻地问我:“可以吗?”

    从前他从来不需要问我“可以吗?”,我们有过默契,至少在这一点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身体毫无反应,但心里却很想要他。我任由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渗透进两个人紧贴着的嘴唇之间。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棉睡衣,他的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棉布,感觉清楚而深刻。

    不知道哪里发出来一阵一阵嗡嗡的声音,他脱下来的外套扔在床边的地上,是口袋里手机震动的声音。我们都朝那里瞥了一眼。

    他吻着我的颈窝说:“不要管它,让它去响,让它响吧。”

    但是房间里很安静,根本不可能忽略那个声音,我没办法继续,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也停下来。我推开他,一下扑过去捡起电话,接起来,没有讲话。电话那头也静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半醉的神志不清的女声传过来:“下一次,你得在我们被捕之前,找个地方……”

回目录:《白天黑夜》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