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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黑夜 正文 第二十章 行头越少,花头越多

所属书籍: 白天黑夜

    可能是因为在家里待久了让我变得笨嘴拙舌,也可能是她真的说到点子上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说:“那随你的便吧。”

    刚刚我还正义凛然的,只隔了一秒钟,就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资格来教训她了。在她看来,她不过是后来居上,做着跟我从前差不多的事情罢了。一年多以前,我也是同样轻易地上了Lyle的床,根本没想更多的。我甚至还不如她脑子清醒,知道怎么去要自己想要的东西,礼物、新车、乃至前途。一个问号升起来,如果我和Lyle认识的时候,他已经结婚,我真的可以说到做到,把所有诱惑置之脑后吗?恐怕我也会自言自语:婚姻,去它的婚姻。然后一切照旧,该干吗干吗。

    我不说了,Victoria倒来劲儿了,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问我:“有句话不知道你听没听到过,行头越少,花头越多。出处不像‘教堂里的老鼠’那么远,说的恐怕就是真人真事。”

    她说完就出去了,我却留在原地,心里想,这句话好像真的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如果真的是特指什么人的话,在这个岛上,现成就有一个最贴切的。

    傍晚的时候,逐渐有人告辞离开,Victoria也走了,留下一个小兔子玩具做礼物。我们和和气气地道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四五个人留下来吃晚饭。晚餐还没结束的时候,Lyle回来了,跟大家打招呼,走到我旁边,右手顺着我的头发滑下去搂住我的肩膀,同所有人说话的时候都风度动人。他没有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俯身亲亲我,说等一下还要出去的。

    他走之后,聚会也很快结束了。姑娘们跟我道别,其中一个说:“下次再看到你,世界上已经多一个人了。”没错,多神奇啊!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跟Damala一起收好礼物,然后洗了澡,带了一本杂志上床去看。随手翻开来,就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在口述她惊心动魄的分娩经历。Damala在卧室门口说,要是没什么事她就回去睡觉了,我应了一声。又翻了几页杂志,却没有几句能看进去的。

    外面传来轻轻的一下半点的钟声,大概是十点半了。我从床上下来,走进更衣室,打开Lyle用的那个衣橱,大约五英尺宽,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明知道挂着的都是洗干净熨好的衣服,我还是把每个口袋都摸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常穿的几双鞋子。然后又锲而不舍地走到起居室,账单、收据、信件之类的东西全都收在写字台上一个紫黑色的木盒子里。我全部拿出来,坐下来,打开台灯,一张一张地细看。什么也没有。说穿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电话就在左手边放着,我嘲笑了自己一下,想打电话给Lyle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打他的手机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我按掉,又在通话记录里面找格林黛尔饭店的电话,翻到一个有些眼熟的,打过去。

    一个利落的男声依次用英语和法语说道:“晚安,客房销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的第一反应回答:“我想订房间。”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好的,普通客房还是套间?什么时候入住,几个客人?”

    “嗯,我二月份来过一次,这次想要同一个房间。”

    “可以安排,请问是哪一间?”

    “30楼D,深蓝色房间,客厅摆着斗牛士帽子和短上衣的那间。”

    “请稍等。”电话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对不起,那个套间有人住了。”

    “那下周呢?”

    “很遗憾,是长期的。您可以试一下其他的,我们这里每一个套间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才能决定,谢谢,再见。”我回答,挂断了电话。

    再次听到拨号音的时候,我按了格林黛尔酒店总台的号码,有段时间我经常打这个电话,总在问候声之后说:“请帮我转30D。”二月份搬进这间公寓之后,Lyle就退了那个套间。中间隔了大半年,要我背出那几个数字恐怕有些难,但手指似乎记住了拨号的动作。铃响过两声就有人接起来。是一个女声。

    “30D,谢谢。”我说。

    “请问客人姓名。”

    “Ultan。”

    “对不起。”总机回答。我以为接下去会听到的是,Ultan先生二月份已经退房了。但其实却是,“Ultan先生现在不能接电话。”

    我愣了片刻,继续说:“那他在房间里?还是不在?”声音木木的,听起来又远又陌生,不像是我自己发出来。

    “抱歉,这个我不方便说。你可以留下口信,或者在语音系统留言……”

    我没听她说完就挂掉电话,站起来走回卧室去。走了几步,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肚子变得又紧又硬,几乎没办法直起腰来走路。我扶着走廊的墙壁,想蹲下来,却发现这个下蹲的动作也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就那样用手撑着,弓着背,一直到那种紧张的感觉过去。

    那天晚上Lyle回来得并不太晚,甚至还没过十二点。我背后垫着枕头,半躺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他进门,在另一个房间的浴室洗漱的声音,虽然轻,但都清清楚楚地听得到。十几分钟之后,他走进卧室看到我还醒着,问我:“还是睡不着吗?”

    “Caresse当现在是游戏时间。”我回答。

    他笑了笑,走过来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下,摸摸我的肚子,说已经大到足够平平稳稳地放一个早餐盘子了。

    我没理会他的话,问他:“今天晚上是什么活动?”

    “老花头,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是什么?”我看着他继续问。

    他也停下来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答:“巡视餐厅酒吧和保安监控室,抽查客房,屋顶俱乐部有一个酒会,去了十五分钟左右,听完主人致辞,然后回家。”

    我们互相看着,气氛变得很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认真过问过他的活动。而他,看起来也不想说,或者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结果还是我先退缩了,伸手关了我这一边的床头灯,背对着他躺下。闭着眼睛等了几分钟工夫,他没有关灯,也不说话。我突然觉得又热又烦,用可能的最快速度、艰难地爬起来,下床光着脚跑到浴室门口,把房间温度调到最低,六十度以下。看着那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华氏度数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来。我以为他会看出来我的心事,说些什么,或者就是做些什么,无论是什么,让我可以不必开口问那些不知道如何启齿的问题:“我还拥有你的爱吗?我可以相信这份爱是绝对的、排他的吗?”

    他确实开口了,但说的却是:“不管你怎么想的,这是份工作。跟你从前在办公室里做的或许不一样,但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很遗憾,还要解释这些,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理亏。我坐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愣了一会儿,憋出一句:“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他冷笑了一下,问:“为什么要谈?谈什么?我觉得你现在的情绪根本不适合谈话。如果你想要谈话治疗师,去雇一个,我会付账单。”说完就伸手拉开床单,又突然停下来,摇头说,“我累了,而且真的讨厌说这些废话。我今晚睡隔壁房间。”

    “那更好。”我轻声回答。两个人就像是在比赛,比谁说话的语气更冷淡。

    我又躺下去睡好,不用看也知道他拿了他习惯用的那只枕头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他说话的声音和关门的动作都很轻,没有火气,只能说冷淡。我僵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过了很久才翻身换了一个姿势,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眼泪就在那个时刻落下来,我浑身颤抖不出声地哭。房间里空气冰冷,只有涌出来的眼泪是热的,落在头发和枕头上渐渐变冷。

    那恐怕是我哭得最长的一次,那个阶段泪腺似乎也特别的丰沛。中间可能睡着过,也可能没有。一直到一点点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爬起来,没有开灯,光着脚走出去,打开隔壁房间的门。Lyle就在床上,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在躺下,他没有醒。我在黑暗里看着他耳朵脖子到肩膀的轮廓,看了一会儿,觉得累极了,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

    俱乐部会籍

    当你沉浸在爱里,有些东西你总是看不到。然而就在你开始感到安全的时候,那一天突然就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九点半超过十点钟不到的时候醒来,一个人在床上。我起床,想要洗脸,但是客房浴室洗手台的边沿比主卧室里的要宽一些,就是这一点点距离,有怀孕三十五周的肚子顶着,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凑到龙头那里。我回自己房间去梳洗,镜子里的人哭肿了眼睛,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肿,我还是尽量收拾干净,才走出去。

    Damala在客厅里打扫,看到我招呼了一声。我在餐厅阳台起居室转了一圈,想要看到的那个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Ultan先生已经走了。”Damala在桌子上摆好早餐,对我说。

    我装作若无其事,想回答她我知道,张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但点头还是能做得到。两个小时之后,我总算看到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去洛杉矶出差,预产期前回来,如果有事,电话联系。

    我没有回复,也没打电话给他,如果去洛杉矶,那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天上。而且什么样的情况才算是“有事”?才可以打电话找他,我问自己。我不记得那天剩下的时间具体是怎么过的。应该还是照样吃饭,下午睡午觉到天黑,晚上继续失眠直到天明。上午,下午,晚上,数了三次胎动,一切正常。天气晴朗,夏天似乎来了,阳光下面有些热,而他始终没有打电话给我。

    六月五号是星期一,吃过早饭,我打他办公室的电话,秘书Mayer接的电话。我瞎编了一个身份,说想跟LyleUltan约时间见面。Mayer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客客气气地回答:“对不起,Ultan先生这一周都在休假。”挂掉电话,我突然莫名其妙的觉得反胃,跑去浴室跪在地上,扒着马桶边,把早餐吃下去的蛋卷、面包和三文鱼片吐得一干二净。

    快到中午的时候,Nicole和Cheryl-Ann突然来了,献宝似的告诉我,找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姆。我们去公园大道上一间洒满阳光的法国餐厅吃午饭。保姆也来了,名叫Sandy,一副亲切利落的护士相。不是墨西哥裔,不是亚洲人,不是黑人,也不是三代以内的东欧移民,如假包换的美国人,口音纯正,持护士执照,有儿童心理学学位……以上所有就是所谓“再合适不过”的条件了。Nicole补充,Sandy是本市最抢手的保姆之一,是她好不容易从别人家挖墙脚挖来的。

    我就那么听着,适时地报以微笑,点头,或是其他什么反应。Cheryl-Ann问我,L哪儿去了?我也能够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的回答:“去洛杉矶了,工作上的事情,不知道要多久,不过他保证七月份之前总会回来的。”同时做出无可奈何又无所谓的表情。

    点菜之前,一个女人从我们桌子边上经过,又走回来,跟Nicole和Cheryl-Ann打招呼。Cheryl-Ann站起来亲热地跟她贴了贴脸颊,把我介绍给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Ilona或是相近的什么名字,我转头就忘了。女人说还有约会,很快就告辞走了。她离开之后,Cheryl-Ann拿起菜单,在暗金色的折页后面轻声对我说:“你们可以算是同一个俱乐部的。”

    我很久都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她笑笑的眼神闪烁,我才算明白,她说的是“LyleUltan俱乐部”。

    她看见我的反应,又伸手过来拍拍我的手背,安慰道:“当然是从前,她的会籍早过期了。”

    侍者走过来,她开始点菜,说法语的声音比平常说话要轻,音调也更低沉,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行头越少,花头越多”,也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就是她说的,只不过是用法语说的:Peudevêtement,beaucoupd’aventuresgalantes,嘲笑她的哥哥。

    预产期是七月六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每天从效率手册上撕掉一页纸,盼着那个日子,心里却不能肯定,自己如此急切地想见到的究竟是哪一个人,是Lyle,还是Caresse?那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闭门不出,只有当夜幕降临,天色幽暗,五米之外看不清对面来人的五官,只有那个时候,我下楼,散半个小时的步。不是我想要去,而是必须要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也算是我纯洁、幸福、理想化的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二零零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按照医生的算法我怀孕三十八周零五天,那是按照超声波影像大小推算的大概孕期。而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确切的日子,只知道到那一天为止,Caresse在我肚子里萌芽长大不会超过二百七十九个白天和黑夜,因为,就是在二百七十九天之前的那个晚上,LyleUltan敲开新德里威斯罗耶尔饭店四零零九的房门,改变了两个,即将会是三个人的人生,彻底而且永远。

    二百七十九天之后,那个下午,我最后一次产检回来,从公寓的一楼走到顶楼,再下来,再上去,重复无数次,直到精疲力竭。时间已近黄昏,阳光渐冷,我回到家里,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面,一口气喝下一整杯水。几秒钟之后,羊水破了。我很镇定的打电话到楼下门房叫车,告诉Damala拿上证件衣服以及其他杂物,最后,拨通Lyle的电话,告诉他就是今天了,不给他时间回答就挂掉电话,下楼去医院。

    我承认我是存心这样的,我不想让他赶上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我没办法思考,自己也不能确定。但在心里更深一些的地方,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会等到七月六日才回来。我整个下午都没有吃过东西,躺在病房里待产的时候,才狼吞虎咽地吃下两个鸡肉三明治,Damala在医院餐厅买来的。身上只有一件反穿的浅蓝色褂子,每隔半小时就有一个医生过来看一眼。

    将近七个小时之后,Lyle来了。任何讲道理的人都知道这恐怕是从一个西海岸城市飞越两千四百英里回到这里的最短时间了。但是,我不想讲道理,这里面已经有太多讲不清的道理了。七个小时,我宫口只开到两指,阵痛十到十五分钟左右一次。他走过来抱住我,看着我,不说话,寻找我的目光。而我累得要命,不看他,只是让他抱着,心里面却想对他拳打脚踢,像泼妇一样吐口水,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去。

    慢慢地,白色百叶帘外面天又亮了,我还是没有跟他讲一句话,只在阵痛发作时,拼命抓住他的手。医生仍旧每半小时来看一次,早晨六点钟,给我打了一针催产素。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宫口终于开到十指了,我被送进了产房。Lyle也做了消毒,换了衣服。但最后一秒,我向医生提出来我不想让他来。他被挡在外面,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默无表情。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生他的气,而是因为那种仿佛没有尽头的疼痛,他根本不懂,也无从了解。我害怕极了,完全想不出来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个东西生出来。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曾经希望可以在他的怀抱里死去,但在那个时刻,我只想一个人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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