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机还给他,他接过去按掉,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我抢在他前面说:“没必要告诉我细节,我不想知道。”
他看着我,几秒钟之后站起来,摇头,说:“我不喜欢这样,真的不喜欢这样。”
我本来希望他会说别的什么,随便什么,但绝对不是这句。直到那个时候,他想到的仍旧是他自己,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那样。现实没有朝他理想的方向发展,他很苦恼,别人要为此负责,尤其是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曾经清高优雅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会变成眼前这个自私软弱的白痴。
所有都在一瞬间开始,具体的情形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在那天凌晨之后,看不看精神科医生已经不是我想去不想去的问题了。我语无伦次,胃剧烈地痉挛,肺叶痛得像裂开了一样,尽管拼命呼吸还是觉得透不过气来,眼泪倒是干了,疯了一样地在房间里找东西。
他压低声音问我:“你干什么?”走过来,被我推倒在地上。直到我跑去起居室和书房翻箱倒柜,才明白过来我要找什么,他一下子拉住我,不让我靠近写字台后面书橱下排的那扇小门,门后面是保险箱,两个礼拜之前刚刚例行更新密码,060627,Caresse的生日,里面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除了一把手枪。我们推来搡去,书架上的书和摆设开始往下掉。一个银质相框落下来,砸在我头上,并不觉得疼,但却让我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用手里随便抓到的东西打他,他用力抱住我,在我耳边命令我:“够了,停下来。”我根本不听他的,直到隔壁房间传来Caresse凄凄惶惶的哭声,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松开我,跑去把保姆叫醒照顾小孩子,随手拿走了那把柯尔特牌手枪。
我一个人坐在落地窗旁边的地板上,浑身发冷,抖得不成样子,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把我所有的热量、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很快又回来了,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什么话都不说,一直到天亮。钟敲过五点,我回房间去睡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不在家里。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出门之前到卧室里来过,坐在床边上说他爱我。我趴在枕头上回答:“那样更糟。”
早饭时间早已经过了,午饭点还没到。我什么都没吃,只觉得口渴,喝了一整杯水下去。往手提包里装了电话、皮夹和一支牙刷,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想要离家出走。走到门口,刚才喝下去的那杯水起了作用,奶水涌出来浸透了衣服,一滴一滴落到鞋子上。我赶紧跑回房间里去,脱掉衣服。镜子里面,我赤裸的身体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胸部胀鼓鼓的,苍白的皮肤下面隐约看得见蓝色的静脉,乳晕变得很大,颜色变深了,腹中线还没退掉,小肚子上一条紫红色伤疤,两端向上翘着,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古怪可怕的笑脸。我不敢再看下去,蹲下来,脸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不出声哭了很长时间。
我没有离家出走,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一天,或是两天过去,结婚戒指在某次洗手的时候脱下来,就再也不记得带上去。我们偶尔在客厅或是走廊看到彼此,却不讲话。直到我开口告诉他,想去别的地方过剩下的夏天,他回答:“行,我没意见。”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于是,八月的第一天,我离开曼哈顿,不能算离家出走,不过到底是走了。跟我一起走的只有Caresse和那个金牌保姆Sandy。目的地是不过一百多英里之外的东汉普顿镇。虽然我巴不得走得更远,向南走至少经过一条回归线,或是往东往西跨越几个时区。但现实是,到达东汉普顿镇的那个傍晚,我换上运动衫和慢跑鞋,试着在一条没什么人的林荫路上慢跑,发现自己甚至坚持不了一分钟,就喘得快要虚脱了。
不过,新鲜的地方、海风、夜深人静时传来的浪涛的声音,还是让我觉得神清气爽。某天早晨,一个邻居送来一小盒自家院子里种的草莓,风雅地管它们叫“Fraisesdujardin”,庭院草莓。我把那些小而鲜嫩的果实放进研磨碗里挤出汁水,灌进奶瓶里给Caresse喝,她喝了第一口,全吐了,然后再喝,一个美的无可言语的微笑在她脸上绽开来,小嘴边上全是水红色的汁水和一点点细碎的果肉。我也跟着笑起来,很突然地,在那个时刻,阴霾开始散去,不能说是全部,至少是一部分。可能是体内发疯的荷尔蒙终于恢复平静,也可能是每周三次、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的心理咨询真的起了作用,我却更愿意相信,尽管身和心都毁得差不多了,骨子里我还是从前那个年轻强壮三年没有生过病的人。慢慢的,我变得比较正常了。
每隔一天,我去见心理医生,按照他的要求把每天做过的事情记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谈。除此之外,我还买了一辆稳定性很好的三轮婴儿车,轮子宽得像越野自行车。我用它推着Caresse出门,每天早晚各一次,起先是快步走,大约两周以后,我恢复了一点体力,就开始慢跑了。清晨沿着房子前面的林荫道跑,傍晚,到退潮之后潮湿平坦的沙滩上去。每天的那个时候,天空依旧有一些淡淡的蓝色,远处临海的建筑却逐渐变成黑色的剪影,与天相接处是一抹浓郁的晚霞。有时我会在某处稍歇,抱着Caresse,指给她看特别美丽的景色,或是海滩上欢乐的人群。如果是在僻静处,我就用手机播放音乐,比如Carnivaltown小镇嘉年华。
Round-n-round一圈又一圈
Carousel旋转木马
Hasgotyouunderitsspell它的魔力是否征服了你
Movingsofastbut那么快……但却
Goingnowhere哪里都不去
Up-n-down上了又下
Ferriswheel摩天轮
Tellmehowdoesitfeel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Tobesohigh从高处……
Lookingdownhere看这里
Didtheclown那个小丑
Makeyousmile是否逗笑了你
Hewasonlyyourfoolforawhile只那么一会儿,他是你一个人的傻瓜
Nowhe-sgonebackhome但现在他已经回家去
Andleftyouwanderingthere只留你徘徊在那里
Isitlonely?孤独吗
LonelyLonelyLonely孤独孤独孤独
周末,Lyle驾车来此地,每周都来,带来美丽的童装和玩具。到了八月中旬,Caresse越来越经常地、有意识地露出笑容,我们总是围着她,不厌其烦地做鬼脸或者扮成猴子,引她咯的笑。小孩子总是那样,不管是哭还是笑,都用尽全部力气。大人就做不到这样,没有理由痛快地笑,也没有机会尽情地哭。
我们相敬如宾和和气气,却尽量避免两个人单独相处,更没有在一起睡过。一天晚饭的时候,他给我一张纸,是一张支票,婚前协议里约定的生孩子的“奖金”,讽刺的是,上面的数额刚好等于我原来那份香港工作合同的年薪加奖金。
之后的整个晚上,我坐在露台上的黑暗里,不能讲话,也终于知道自以为全都过去了的一切,还远没有过去。我从来就不是内向的人,Lyle也不是。但是面对他,我总有话不能讲出来,而他对于我来说,也一直是本没办法解读的天书,埃及人写的,而且是残本。我不知道,在我之外是不是有人有相似的经历:你巧舌如簧,会流利地说两种语言,写东西精练准确,但是面对某个人,某些时候,某些话,要说出来就像是灵魂出壳,如果那个人不以为然地转身走掉,你就彻底垮了。因为你太在乎,所以就怕了。
远处,焰火在夜空中升起。那个季节的东汉普敦,到处都是派对,任何时候都可能有陌生的人在不思议处相遇,但是,有些熟悉的人却在逐渐远离。
八月底,季风吹来大朵浮云,天空变得高而清朗,阳光时隐时现捉摸不定。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已经恢复到了生孩子之前的体重,从前的衣服也都可以穿,但有些地方就是不一样了。有一条无袖露肩的白色网球裙,针织面料,非常贴身,从前穿了很好看,Lyle曾经开玩笑求我二十四小时都穿着它,甚至在床上。现在,我换上那条裙子,站在镜子前面,不用他说,也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穿类似的衣服了。并不全是身材的关系,即便我能变得更瘦,能穿得任何紧身的裙子,我也再不是从前那个站在成熟和稚嫩的分界线上的女孩子了,有些衣服穿上去就好像贴着个标签——“装嫩”。相反,有些衣服从前穿着像是小女孩偷穿妈妈的裙子,现在反而合适了。消极地说是老了,积极一点的话,就是——我长大了。
不管怎么说,九月初回到曼哈顿的时候,我还是听到很多赞美的声音,而且似乎也很喜欢听。我带着Caresse去商店,去美发沙龙,去见从前的同事朋友,包括会见我那些刻薄挑剔的姻亲。我比从前更加注意穿着打扮,总爱告诉别人我两个多月前刚生完孩子,然后就等着领受惊叹和赞美。而在这些惊叹和赞美之下,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个时候,我快要满二十六周岁,工作过一年半,结婚七个月,有一个两个多月的漂亮宝贝,不用考虑生计,也不用做家务,买东西几乎不看价钱。我似乎什么都有,其实却什么都没有。至少,有个人,我最希望听到他的赞美,或者不是赞美,随便什么都好,但他什么都没说过。
整个夏天,Lyle只有几个周末跟我和Caresse在一起。不在汉普敦的日子,他过得更自由自在。他没有说,也不用他说,光看寄到家里的账单就知道了:租用柯特角一栋房子的协议书,直达委内瑞拉的机票,以及一些花店或是首饰店的收据。而那段时间,我确定没有收到过除了钱之外的任何礼物。
有的时候,我很想问他,我们到底怎么了?原因在你,还是我?但下一秒钟,我就问自己,为什么要我来问?我没有在他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扔下他跑掉,也没有跟他之外的任何人有讲不清楚的关系。无论如何,我都没有错。为什么要我来走出第一步?现在的我看得更清楚,但那个时候,论岁数或是身体,我是长大了,却还没有成熟到足够处理我们之间的问题。遗憾的是,他也没有。
我过生日之前的一个礼拜,他似乎做出一个表示友好的姿态,问我要什么礼物。其实我有个现成的答案,把心里的声音说出来就好:我要你爱我。不过,可能是怕那句话一旦说出来,眼泪就收不住了,我只是回答:“我不知道。”心里希望有个惊喜。而现实是,他继续他的友好姿态——带我去选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