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陈颖周末不来美术馆。今天来是想处理点遗留工作,下周一要去北京出差看展,再加上两个沙龙活动,最早也得周三才能回来了。她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晃了一下神,忽然想起今天还约了个家里给安排的相亲,据说对方是个离异无孩的优质男,机会难得。陈颖看看时间,已经错过了,她莫名有点庆幸,拿出钥匙打开门。
正要走进办公室时,看到门口的柜子里放了一个很大的纸箱,看上去是包裹。她猜应该是昨天下班时同事帮她签收的,便抱进了办公室。她不记得买过这么大件的东西,也想不到谁给自己寄快递。好奇心驱使着,一进门陈颖就拿起剪刀拆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东西,整个人惊住,仿佛被冰冻在那里。
那是五幅流失在民间的国宝级名家古画,最早的有《虢国夫人图》和《鹊华秋色图》,最近的还有刚刚丢失的八大山人的《孤禽图》。这几幅画都是遗失的名作。多年来关于它们的去向传出很多版本,一波又一波的仿作和赝品也层出不穷。
陈颖缓过神来,小心翼翼把几幅画平铺在桌子上,戴上眼镜,谨慎认真地细细鉴赏。她本身是学国画出身,加上多年的从业经验,自认大部分赝品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这批画她拿不准了。无论从纸张材质、构图格局、细节处的运笔、画作整体的精气神甚至是落款印章和题字,都与真迹很相似。如果真是假画,那画家的功力可见一般。
她全然没有了工作的念头,急于找权威人士鉴定这批画的真伪,想来想去,能很快约到的人只有杨崇生了。陈颖因为工作原因与杨崇生很熟,他一听是急事,推了手上的应酬赶过来。
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用上了带来的专业鉴定仪器,最后杨崇生脑门顶着层细汗,从五幅古画中擡起头,说:“是假的。”
“都是假的?”陈颖追问。
“对。”
“您确定吗?”
陈颖问完这句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就是一批技巧精湛的仿作。她突然隐隐有个疑问,检查一下包裹,上面没有写寄件人信息,只写了自己的名字。她搜刮身边所有认识的人,有如此高超能力,又信任自己的,恍惚中,她只想起了一个名字。
那个明明比自己小两岁却是她师兄的人,那个还没成年就火遍全国美术圈的人,那个当大家以为他只是当代“伤仲永”时用几幅伦勃朗和莫奈的赝品轰动全球的人,那个在未成年之时就已经“死去”的人,那个她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再让他“复活”的人,那个曾被她深深藏在心底的人。
一定是他。
只是陈颖不明白,他一个人昏昏沉沉了这么多年,一副将这死水一般的日子熬到底的架势,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愿意提起画笔再次出山了?
联系季白深是一天后,他们没有见面,只是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陈颖只是问了一句,季白深就承认了。
“是我画的。”
陈颖沉默了一会,试探说:“我和杨崇生杨老师想给这批画办个画展,师兄,你看可以吗?”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很久后才回答:“可以。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陈颖。”
季白深挂了电话,端起一小杯温度正好的乌龙茶,慢慢喝下去,放下茶杯,擡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杨崇生。在面积不大,却放了一套正宗红木家具的茶室里,杨崇生手里撚着一串佛珠,眯起眼睛打量着季白深,似笑非笑的。
茶桌旁熏着一种日本松香,浅褐色的薄烟垂直升起,袅袅地旎散在两人之间。季白深浅浅吸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松香的作用,他此刻极其坦然镇定,甚至隐隐还有些期待。
总体上,杨崇生的整个计划与季白深的猜想差不多。他之所以筹谋多年想方设法逼季白深画这五幅假画,就是为了能够顺利把违法获得的真画卖出去。
在假画工作结束后,杨崇生先是找人简单装裱了一下,然后偷偷送到陈颖那里。他预料到陈颖会请他去鉴定,便用自己比较权威的身份坚定是假画,是仿制品。
他利用陈颖对季白深多年来的隐秘情感,以及她早就想帮季白深洗脱当年阴影的执念,断定她一定会为他办一个仿作画展。杨崇生再利用这个画展,将赝品变成了仿品。
赝品与仿品不同。赝品是以真迹的名义交易的,是违法的。仿品只是与真迹一模一样的假画,有一定的艺术价值,是能够合法交易和收藏的。
如此,杨崇生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这一连串的专业操作,就是他酝酿了多年的销赃计划,
“画展最快的话是一周之后,你准备好了吗?”杨崇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季白深的思路。
“我需要准备什么?”
“那天除了陈颖,我还会找几个圈里的朋友给你站台,媒体也会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会有人告诉你的,你只要调整好状态,配合就行。”
“然后呢?”季白深安静地问。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杨崇生说完,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白衬衫的袖口,准备出去。
季白深坐在那里没动,独自斟了一杯茶,突然说:“展览后,你是想让我公开把这几幅画再卖给你吧?”
杨崇生停下脚步,站在茶室门口。
季白深抿了一口茶:“你先将这几幅假画洗白成仿品,再买下来,这样你就是这几幅画的合法收藏者了。然后,”季白深看向他,不慌不忙地说,“你再以卖这五幅仿品的名义,出手真迹。假画真卖,表面上卖的是假画,实则交易的是真迹。就算警察和海关查到,他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看出破绽。”
熏香似乎越来越淡了,空气恢复了原本的焦灼,仿佛有无数热气腾腾的微型子弹悬浮在空中。杨崇生很久后才微微转身,低头看着季白深,脸上阴晴不定。
“上次你和闫筱偷偷逃跑的事情我没有追究,我也答应你事情结束后放你们自由,钱上面我更不会亏待你的。”杨崇生用极大的耐心,逼视着他,“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参与交易。”
“为什么?”
“为了自保。为了十几年前的事情不再重演。”
季白深盯着杨崇生的眼睛,凌厉又冷静:“我没那么蠢,我知道事情结束后我脱不了身的。不管你把画卖给谁,买家既然买了这么重要的画,不会只是挂在家里自己欣赏,早晚是会被传出去的。到那时候,你这个假画真卖的销赃计划就不是秘密了。你肯定已经想好了退路,拿着这笔天文数字销声匿迹,但我呢?我会被认为是你的同谋,会重复十几年前的路,甚至更惨。”
杨崇生稳稳看着他,不发一言。
季白深继续说:“所以这次我要参与交易,我要知道买家是谁,假如事情真的败露了,我也有个打算。”
两个人静静看着彼此,不发一言。季白深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直看过去,强迫自己维持着这表面的强势。实际上,他是在赌,他没有把握杨崇生能够买他的账,但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提要求的话,季白深很清楚,他很难接触到真画,只能看着他将画卖到海外了。
杨崇生渐渐觑起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转而,又抹掉了那个笑容,恢复如初。
“行啊。”他说。
在行动开始之前,季白深和闫筱仍然被看管在那间别墅里,除了他们,唐杰林等帮忙的助理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两个魁梧的安保。
季白深回来时正是黄昏时分,闫筱坐在画室西侧的窗户下,瘫在沙发椅上,拿着个复古的小游戏机在打游戏。今天天气很好,夕阳红红亮亮的极为灿烂,离远了看,她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明亮的水彩里,宛如画中人。
季白深走过去,坐在地上,头靠着她的沙发,闭上眼睛,享受着即将逝去的绚丽黄昏。
闫筱眼睛仍盯着游戏机,没有看他,但往他那一侧凑了凑。两人头一上一下挨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不知道闫筱说了句什么话,季白深低头笑了起来。不远处玩着手机的安保听到声音看过去,以为他们在开玩笑,见怪不怪地哼了一声。
闫筱用余光看了眼安保,转而又靠近季白深:“他答应了吗?”
“嗯。”季白深低沉地在她耳边说,“你呢,顺利吗?”
“已经都告诉陆铭了。”
季白深浅浅笑了下,而后,两人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看着夕阳一寸一寸消失,直至黑夜来临,满天繁星。
闫筱略微紧张地吸了口气,她曾经参与甚至组织过多起艺术品犯罪行动,即便不是很有信心的活,她也能从容面对,从不胆怯。但这一次,她害怕了。
自从知道季白深一直在配合警方行动后,闫筱也加入进来,她的加入大大提高了季白深与陆铭的沟通效率。闫筱之前受过系统的训练,能熟练发出和破译莫斯摩玛,过去她和齐雯在行动中的紧急情况下经常用这种方式联系,而恰好陆铭也算是个摩斯密码专家。两人每天下午在约定时间内,通过窗户投射的光斑来交流。
闫筱一直拿在手中的游戏机背面有个特殊的镜子,能在玻璃上投下只有外面看得到的光斑。她每天赖在这里打游戏,就是在与陆铭沟通。可尽管她知道陆铭始终在外围监视一切,但面对杨崇生的狡猾和老辣,闫筱内心并不乐观。
她侧头看了眼季白深,他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嘴角微微扬着,呼吸平稳,面容淡然。
可不知为何,闫筱觉得他并没有表面上这样淡定,他只是在做一个虚假的善意的伪装,让闫筱不那么担心,让她对他们即将面对的一切抱有希望。
“季白深?”
“嗯。”他低低答应着。
“我们不会再走散了吧?”
窗外月色柔柔地洒进来,在昏黄的室内灯光下,均匀地铺在两人身上。季白深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另一半被月光镀了一层釉,一半光泽,一半干涩。他听到闫筱的话,挪了挪身体,转了下头,将自己完全陷在阴影中。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