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天下了场小雪,细细小小的雪花像小米粒一样扑簌簌均匀落下来,给几乎被大红色淹没了的喜庆节日增添一抹素色。
天气不冷,闫筱只穿了件半长款的呢子帽衫,配了双平底高筒靴,戴着副小墨镜,来到商场一层的西餐厅,随便点了份春节套餐,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虽然还是下午,但北方年夜饭吃得都比较早,附近的餐厅都人满为患。这家西餐厅因为没有大桌,都是些两三人的散台,不适合订年夜饭所以人不多。
菜上得倒是很快,可闫筱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沙拉。她百无聊赖地玩了会手机,看了两集下载好的动画番,还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她放下手机,忍不住转头看向对面的餐厅,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隔着一条两米宽的通道,季白深坐在对面一家广东菜馆的窗前,陪着端端和姥姥在吃年夜饭。他分别给两人各盛了一碗汤,又拿出两个红包笑着递过去,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举起杯,祝福彼此。
闫筱心里暖暖的,她也举起了酒杯,抿了一口红葡萄酒。然后拄着下巴,隔着两扇玻璃窗望过去,细细打量着季白深。
他穿着那件闫筱很喜欢的白色厚毛衣,袖子整齐地挽在手腕上方,让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更加突出。他的头发长了,最近一直没时间去理发,就把两边的长发随便在脑后绑了一个揪,用的是闫筱花两块五买的黑色皮筋。仔细看发现,他似乎瘦了点,下颌和脖子形成一个凌厉的线条。不知姥姥说了句什么话,季白深低头笑了笑,他的侧脸因为这个笑容柔和很多。闫筱近乎贪婪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融刻在自己身体里一样。
本来季白深也让她一起去吃年夜饭的,闫筱犹豫了整整一天,拒绝了。在知道了过去所有真相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重新面对季白深,但对于端端和林澜的妈妈,她还没有勇气。
季白深像是感应到了她那股灼灼目光一样,撇头看了眼。闫筱慌忙转回头,窃笑着,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子。
没一会,她忽地收到一条短信,打开手机,果然是季白深发过来的,一行小字:
【再多吃点东西。】
天黑之前,季白深一家三口从餐厅出来,他拦了辆出租车,让端端带姥姥回去。走之前,端端迟疑着跟季白深说了句什么,季白深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租车离开后,季白深走向商圈中心,站在中心喷泉旁,看着前方路边枯树上挂着的大红中国结发着呆,像是在沉思。闫筱过来,从身后拍了他一下时,他吓了一跳。
季白深转回头,伸手把她扯过来,搂在怀里,亲了下额头。
“刚才想什么呢?”闫筱仰头问他。
“没什么。”季白深低头,眼神警惕地左右扫了下。
闫筱会心笑笑,环着他的腰:“刚才端端跟你说什么了?”
“哦,他呀。”季白深眼角弯下来,笑着,“他说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情,他长大了,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闫筱突然感到一阵苦涩,钻到季白深怀里蹭了蹭,重重舒一口气。
大年三十的傍晚,街上人越来越少了,米粒一样的小雪还在下着。他们就那样抱在一起,站在一个并不繁华的商圈中心,久久没有动。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头上,一眨一眨的睫毛上。
他们像是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的一对亡命情侣一样,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可以随遇而安。
直到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份宁静。季白深拿出手机看了下,果然是秦勋的电话,催促他们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这短暂的半天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假期。他们已经在秦勋的严密监控下,工作了快一个月了。
这次出来不仅仅是吃年夜饭的,也是季白深对家人的一个告别。他借口接到了外地一份画画的工作,近期没办法在家,留下了足够端端和姥姥生活的费用,让他有事可以找苑芳阿姨帮忙,忍着心酸,将他安顿好。季白深很清楚,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你许了新年愿望了吗?”在走回去的路上,闫筱突然问起来。
“新年愿望不是在元旦时候许的吗?”
“春节也可以,多多益善。”
季白深想了想:“和那时候一样吧。”
闫筱手插在季白深兜里,两人十指相握,紧紧靠在一起。闫筱眼睛转了转,想起元旦时在网红街上他的许愿,幽幽地说:“能再详细说给我听听吗?”
“等这一切结束了,离开这里。”季白深小声,慢慢地说。
“离开这里。”闫筱重复着。
“去一个高高的地方。”
“一个高高的地方。”
“那里有山有水。”
“有山有水。”
“没有人认识我。”
“没有人认识我。”
“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季白深转头看着她,无奈笑笑,兜里的手用力握紧了些:“干嘛重复我的话,你的新年愿望呢?”
“我说完了啊。”闫筱低着头,闷闷地说,像是在害羞。
季白深收回目光,看着远方,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心底一阵温暖。
但转而,他看到一辆熟悉的商务车开过来,急刹车停在路边。秦勋拉开车门,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冲他们低吼了句:
“上车。”
回到画室时已经很晚了,一进门就看到唐杰林带着几个小助理在吃饺子看春晚,都没有回家过年。
唐杰林是杨崇生安排给季白深的助理,他过去有过制作古画伪作的经验,尤其擅长纸张和绢布的做黄做旧,本身也是中央美院的高材生,在绘画方面也能打打下手。唐杰林对季白深很是尊重,永远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事事都听季白深的安排。
但季白深知道,除了给他帮忙之外,唐杰林也是杨崇生派来监督季白深的人。画室里发生的所有事,他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杨崇生。
除了唐杰林之外,整个画室还安装了几个监控,切断了网络,几乎无死角地监督着一切,也提防着他们与外界的交流。
自从那天与杨崇生达成合作意向后,季白深和闫筱就被带到这栋位于市郊的别墅里。别墅共有二层,一层完全打通,用屏风隔成三个不同功能的画室。二楼是几个卧室,所有参与这次假画工作的人都住在这里。除了几个画画的人外,还有两个生活助理,两个安保人员。
在开始工作后,杨崇生给了季白深一笔定金,要求他在两个月之内交货。而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季白深按照与刘玺的约定,一直留意着真画藏在哪里,但每次工作之前,都是秦勋把画带来,放在玻璃展台内,锁起来。仿制结束后,他再来带走,并送来第二幅画。因为有安保守着,季白深无法走出别墅,根本无从知道藏画地点。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在紧张的工作中,他们已经完成三幅赝品了。
季白深还算能沉得住气,他通过画室阳台上花盆摆放的不同方位,与能监控到这栋别墅外围的陆铭保持着沟通,同时等待着杨崇生接下来的动作。
但闫筱失去耐心了。
最初季白深要求让闫筱当助手是想保护她。从知晓真相那天她的状态看,如果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一定会因为不甘和愤怒惹出事端。虽然杨崇生承诺不会伤害闫筱,但假如闫筱威胁到了他的计划,他不会手软的。季白深不愿冒这个险,宁愿把她留在身边。
一开始,闫筱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迷,终日在画室里晒太阳睡觉,醒来无聊了就给工作人员捣捣乱。后来大概有人跟杨崇生告了状,秦勋过来提醒季白深约束闫筱,他才真正担心起这个问题。
有一天晚上,唐林杰在另一间画室做熏染做旧工作,季白深从工作案板上直起身子,揉了揉手腕,一转身,看到闫筱窝在沙发里发着呆。她微微仰头看着墙角的监控器,目光呆滞,灵魂仿佛被抽走了。
“过来帮个忙。”季白深突然对她说。
“我不会。”她像是在赌气一般地回答。
“你想学画画吗?”季白深扶了扶虚挂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凝视着她,“我可以教你。”
闫筱慢慢把视线挪到季白深脸上,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闪着碎光。
自那以后季白深开始在工作间隙教闫筱画画。闫筱很有天赋,但没有受过专业系统训练,她画画全凭本能,毫无技巧。季白深尤其喜欢她那种原始纯粹的表达方式,就像最初就把他牢牢吸引住的那幅习作一样,充满蓬勃诱人的生命力。现在回想起来,冥冥之中好多缘分在一开始就摆在那里了。
季白深没有约束闫筱的风格,只是在一幅幅国宝级古画的帮助下,教她如何鉴赏和临摹,以及从大师作品中吸收养分,让自己的创作风格更加成熟。
两个星期后,闫筱的进步就很大了,可以在调墨、混合颜色以打底上帮一些忙,闲着时也会画些自己的作品。而让季白深欣慰的是,她自从沉浸在绘画中后,好像终于找到了热爱的事情,充满了热情和动力,恍惚中让季白深想到年少时的自己。
但这种默契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在第四幅画结束后,秦勋将第五幅画《孤禽图》送来时,闫筱忍了很久的焦躁不安终于爆发了。
《孤禽图》在这几幅画中是最简单的,仿制时间满打满算一周足够了,季白深那几天一直惴惴不安,思考着下一步的安排。那天秦勋来画室时,他便谨慎问地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秦勋没有多说,只简洁转达了杨崇生的话:
“都画完了后先不能离开,后续还有事。”
季白深没再多问,心底暗暗猜测着杨崇生的整个计划,有了大概的打算,但他没料到这句话被闫筱听到了。
闫筱一直以为假画工作结束后就可以脱身,油然升起一股被欺骗的怒意。她低低咒骂一声,悄悄跟着秦勋而去。
当唐杰林支支吾吾来喊季白深去门口看看时,他正在调制《孤禽图》所需要的独特的墨。季白深随便在毛巾上擦了下沾满墨汁的手,跟着他出去。
一到门口,就看到闫筱站在敞开着门的车前,拿着一把水果刀挟持着秦勋,旁边两个身材魁梧的安保不敢靠前。
“你先上车!”闫筱冲季白深撇头。
秦勋斜斜盯着季白深,面带恐吓:“你们考虑清楚了,别后悔!”
闫筱手腕轻轻一转,水果刀在秦勋的脖子上割出血丝来:“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扎进去。”
季白深试图劝闫筱,可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阴着一张脸,再次催促季白深上车,义无反顾的样子。季白深只好听她的,坐到副驾驶位置。闫筱拖着秦勋来到驾驶座,在她上车后,迅速将秦勋推开,关上车门,横冲直撞开出别墅区,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车开到市区时季白深才堪堪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到闫筱喘着粗气,坚毅地盯着车前方,直直向前开。
“回去吧。”季白深对她说。
“你放心,我有能藏身的地方,他们找不到。”
“可你想一直藏着吗?”
闫筱扭头看了他一眼:“你还不明白吗?杨崇生找你不仅仅是画画这么简单,我早该猜到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更要回去。”
“为什么?”
“把事情做完。”
“画赝品吗?”
“不是这个。”
闫筱一愣,车速减慢了些,她侧过头紧紧盯着季白深的眼睛,从他安静幽深的眼神里,恍然明白了什么。
突然间,后面路口一辆车提速追了上来,与他们的车并排行驶。而后趁着闫筱减速的档口,突然并线插到他们前面,把速度又降下来,稳稳行驶着。
闫筱险些擦到了那辆车,不由得咒骂一声,向前看去,惊愕地睁大眼睛。她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打量着旁边的季白深,发现他一副了然的样子,显然并不意外。
一下子,她什么都明白了。
前面那辆车,是他们都非常熟悉的,都乘坐过的,陆铭的警用越野车。
陆铭冲上来行驶在他们前面,让他们看到自己,没有任何交流,没有任何提示,就是让他们知道,他一直都在附近。
闫筱慢慢跟着陆铭后面,在下午高峰期的车流中,她觑着眼睛,内心挣扎着。
季白深看着闫筱,缓缓说:“完成了这件事,我们就再没有负担了,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闫筱听着他柔柔地说出这句话,鼻子一阵发酸,但忍着没去看他。她明白他的苦心,他本可以不用趟这趟浑水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自己可以堂堂正正活下去。
闫筱轻轻吸了下鼻子,在下一个路口掉头。她压抑着声音,简单地问了句:“你知道杨崇生的计划了吗?”
“大概猜得到。”
“他到底要干什么?”
“销赃。”季白深冷静地说,“他要用我的假画,帮他把真画成功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