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生?”季白深又确定了下,“秦勋背后的人,是那个大收藏家杨崇生?”
刘玺沉着地点头:“就是他。”
季白深难以置信,略显急躁地问:“既然知道是他,你们为什么不早些行动?”
“行动?抓人吗?凭我们手里那点证据,即便抓了人,找不到画怎么办?”刘玺睨了一眼驾驶座上的陆铭,又看向季白深,“我当初成立第七组,不仅仅是为了抓贼的,是要完好无损地追回那些被窃被诈骗的艺术品的。”
陆铭看着师父,棱角分明的脸动了动。他想起当初在刑警队因为办案过程中失手重伤了嫌疑人,差点被公安队伍开除时,是刘玺把他保了下来,带到第七组。在入职的第一天,刘玺就对他说了这番话,追回遗失艺术品才是胜利的标志。
季白深自然也明白刘玺的苦心,十几年前他就知道刘玺不仅仅是个主持正义的警察,他对艺术品行业是有尊重和情感的。在那个大众对艺术品认知很匮乏的年代,只有他力排众议组建了第一个专门负责艺术品案件的行政小组。
刘玺在他们沉默的眼神中轻轻咳了一下,向后靠在车座椅背上,继续说:“何况杨崇生这不是小案子,这是一个策划了长达十几年的国宝级艺术品连环案。所涉及的画作除了最近的《孤禽图》之外,还有包括《虢国夫人图》、《鹊华秋色图》在内的四幅画。”
季白深一惊,这几幅画都是名家古画,在中国美术史上个个都是丰碑,它们当中任何一幅图的价值都是无法用数字来估量的。季白深靠着车窗,问刘玺:“确定都在杨崇生手里吗?”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查这几幅画的下落,本来我的怀疑对象是秦勋,但他没什么背景,不像有这么大本事的人。而锁定杨崇生是最近的事,”刘玺若有所思地看着季白深,“这还多亏了你。”
“我?”
“准确说,是闫筱。那天查到闫筱在监听你之后,我找人重新调查了她的背景。她是十六年前去茂平的福利院的,在那里治了病,十九岁后来到南丰,受雇于秦勋,跟着秦勋学了不少黑市手段。”
季白深微微侧着头,像是在躲避刘玺的眼神。刘玺观察着他,又说:“想必这些你都了解了,但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初把她送去茂平给她治病的就是杨崇生。我也是根据这条线索,一路回溯着调查,才知道闫筱就是苑小萌。杨崇生把苑小萌藏起来,长大后又交给秦勋,一直控制在自己手里。结合这些关系,我才敢判断他就是幕后的大人物。”
季白深极力克制着震惊,却仍控制不住情绪,急急地问:“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把小萌带走的?”
“你应该还记得,杨崇生当年就跟苑景关系密切,熟悉苑小萌也是正常的。我的推断是,他在那场火灾当天就带走了苑小萌,之后帮她改了身份,变成闫筱。”
“所以现场那具尸体是他做的障眼法……”
“对,尸体是假的。后来苑景的妹妹苑芳去验尸的时候我记得,那孩子的面部已经烧焦了。”
“那他就是事先筹划好的,”季白深声音有些抖,“难道那场大火不是意外?”
“这个也只是怀疑,从当年的证据来看,暂时还没办法确定。”刘玺严谨地回答。
季白深觉得眼睛一阵嗡嗡的疼,他紧皱着眉,忍着疼痛低沉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刘玺没有回答,而是霍然擡头,用一种堪称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季白深。
车里光线偏暗,也有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季白深迎着刘玺复杂的目光,一阵莫名的眩晕后,恍然想起那天在秦勋办公室里他说的话。他说,“我们的目标一直是你啊,季老师。”
季白深突然明白了,秦勋口中的“一直”指的不是在他和闫筱重逢之后,而是持续了十几年。他们精心布了十几年的局,就是为了如今逼得季白深别无选择。
闫筱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颗棋子。一颗抱着侥幸心理留下来的,意图在关键时刻能够制衡季白深的棋子。
他们利用闫筱对季白深的爱与恨,多年来苦心培养训练她,让她回到他身边,并策划一场早已被看穿了的猫鼠游戏。他们俩之间所有的恩怨纠葛和缠绵共生,都在杨崇生的意料之内。
季白深把车窗降下一条小缝,大口吸着冷气,麻痹了眼睛的疼痛,他理了理思路,问刘玺:“他们现在找我画假画,不出意外的话是为了销赃,你们清楚他的整个计划吗?”
“我们只查到杨崇生最近跟意大利那边的艺术品黑市来往频繁,猜测他可能要把这几幅画脱手。我们必须在这之前阻止他,决不能让画流到海外去。”刘玺坐起来,认真看着季白深,“当然,这些你先不用管,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找出杨崇生把画藏在哪里,然后想办法告诉我们。”
季白深垂下头,窗外冷风微微吹乱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很颓废。他顿在那片刻,点点头,又简单问了几个关于这次行动的问题,陆铭一一回答了他。然后季白深转身,准备下车。
“季白深等一下,”刘玺突然喊住他,却没有马上说话。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后,他才试探着问出一直怀疑的问题,“十几年前,你也认识杨崇生吧?”
季白深手已经放在车门上,侧着身子,没有动。
“那时候,他是不是就想拉拢你?”
季白深仍然没有动。
刘玺追问:“他后来一手捧红苑景的那几幅画,真的是苑景的作品吗?”
季白深慢慢转回头,不知他经历了怎样一番挣扎,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他只是看了看刘玺,又看了看陆铭,什么也没说,开门下车。
冬天的黄昏有一种苍凉遒劲的气质,短暂,又极度灿烂。闫筱整个人沐浴在橙黄色的夕阳下,紧紧盯着眼前这个谈吐儒雅时刻微笑的男人,听着那些让她阵阵耳鸣的残酷真相,攥紧了手里的匕首,仿佛那个小小的武器能给自己带来无穷力量一般。
“我就是算去自首,也不会让你们威胁他做这种事的。”她使出浑身的力量,一字一字地强调着。
杨崇生微笑着,上前走了半步,柔和地看着闫筱:“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你已经成熟起来了呢。”他顿了顿,似乎轻轻摇了摇头,“到了如今这个状况,孩子,已经由不得你来做选择了。”
闫筱忽然有点站不稳,她撑着身后的门,眯起眼睛看着杨崇生,夕阳下。她倔强的脸上露出一丝决绝之气。
突然,在紧绷的气氛中,秦勋的手机响起来。他拖着受伤的手腕,捡起地上的手机。他只听了几秒钟,擡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杨崇生:
“是季白深。”
“让他来。”杨崇生看着闫筱,轻轻说。
黄昏很快就过去了,漫长的冬日黑夜不紧不慢袭来,将一切笼在阴影下,遮掩了焦躁和不安,也让贪婪和阴狠更加肆无忌惮。
秦勋的车库位于市中心一家公园的周边,在一个小型独立厂房里。他喜欢赛车,尤其喜欢改装车,这里大大小小码了十几台他的赛车,没有重样的。
车库里没有点灯,六台在不同角落的赛车打开前灯,将中间的空地照亮,恍如白昼。季白深来到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他一走进车库,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第一眼就看到了角落中的闫筱。
闫筱坐在水泥地上,两手背到身后,用一个尼龙扎带绑着。她脸上带着明显的伤,双眼微红,只穿着一件薄单衣,在没有暖气的车库中微微发抖,嘴唇惨白。
季白深心底升起一股火,他检查看了四周,在离闫筱不远的地方找到她带来的那把匕首,拿过来,割断了尼龙扎带。他检查着闫筱手上和身上的伤,蹙着眉,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闫筱始终盯着季白深的脸上,一寸也没有离开过。当季白深也看向她时,闫筱红着眼睛,小声说了一句话。季白深没听清,但从她的唇形来辨认,应该是骂了句脏话,大概是怪他自不量力自讨苦吃的意思。
季白深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头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地笑了笑,低声说:“没事。”
身后吱嘎一声,季白深转身,看到秦勋身后的小弟关上了车库的门,他这才发现,里面还有很多人。除了秦勋他们之外,在季白深对面的角落里,杨崇生安静地坐在阴影里,戴着皮手套的手搭在膝盖上,看样子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季白深扶着闫筱站起来,紧紧握着她的手,稳稳看向杨崇生:“那个一直藏在幕后的人,是你吧?”
杨崇生平静地看着季白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刚才的问题一样,略微前倾:“好久不见了。你跟小时候变化还挺大的。”
季白深心里抖了一下,不由得牵着闫筱的手加大了力度,像是紧张一样紧紧攥着她。
“闫筱你还不知道吧,那时候你太小了可能不记得了,在当年的假画案曝光之前,我经常来你家找他。”杨崇生指了指季白深,语气很自然地继续说,“如果他当时就答应帮我的话,我捧红的就不是苑景,而是他了。”
季白深像是怕他继续说下去一样,抢着说:“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想找我画画吗,我今天来了,我们直接……”
“等一下,”闫筱突然打断季白深,看着杨崇生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捧红他是什么意思?”
季白深威胁一般地:“杨崇生!”
杨崇生看都没看他,对着闫筱慢吞吞地说:“因为你是苑景的孩子,你有权利知道真相,我跟你说了,你可要保密,否则对你爸爸可不太好。”他叹口气,故作遗憾状说,“闫筱,你以为让你爸爸一夜爆火的那五幅画是他自己画的吗?那都是季白深的底稿,绘画风格都他的,你爸爸只是在展出前润了色而已。”
季白深明显感觉到闫筱的手一松,他又紧紧握住。
杨崇生轻蔑笑笑,继续说:“当年季白深从少管所出来后,去我们画廊里大闹了一场,很多人以为只是因为苑景在他坐牢期间睡了他女朋友。其实不仅仅是这样啊,他还剽窃了他的心血,他的画。”
“啊!”
闫筱嘶啸着尖叫一声,沙哑又凄厉,带着痛苦、内疚以及难以名状的悔恨。
季白深捧着闫筱的脸,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她。他想安慰她,他想说都已经过去了,想说他早就不恨了,想说这都不是你的错,也想说什么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可最终他只是捧着闫筱的脸,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她。
杨崇生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站在一步远的位置,放下他一贯和善的微笑脸,冷冷看着他们,半晌后说:
“现在关于过去的疙瘩都解开了,可以聊一聊未来的事情了。季白深,我承诺你,只要你帮我完成这批画,我绝对不会为难闫筱。”
“行。”季白深看着闫筱,回答。
“不行!”闫筱吼着。
“我答应。”季白深对闫筱说。
“不行!”闫筱哽咽着,眼泪滚了出来。
季白深久久凝视着闫筱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他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努力理智思考。而后,经历了一段短暂却煎熬的沉默,他终于在凌乱的思绪中,凭着直觉找出一条路来。
“我有一个条件。”季白深对着杨崇生说。
“说说看。”
“你要她跟我一起完成这批画,我要她当助手。”
“为什么?她没这个经验吧?”
“这不重要。”季白深又看向闫筱,“重要的是我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