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白深回想自己的这一生,他已经很久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念头了。在年少遭遇那些变故之后,他收起锋芒,敛起欲望,用晦暗坚硬的外壳将所有触角层层包裹起来,滚入灰茫茫的人群中,随波逐流地活下去。
在那些沉重的阴影下,他觉得自己再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自私的权利,更没有任性冒险的权利。这十几年来,他每天生活得谨慎小心,步履蹒跚,克制着所有冲动的念头。
可在这一天,季白深站在漫天暴雪中,耳边的手机已经冰凉,他屏住呼吸,清空杂绪,转转头看向经侦大队的方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不顾一切的冲动念头。
他要回去,把他亲手交上去的能给闫筱定罪的证据拿回来。
季白深先给刘玺打了个电话,但刘玺没有接。他回到门卫处时,得知东西已经被第七组的同事取走了。他进不去,思来想去给小佟打了个电话,在第七组所有同事中,他知道小佟是最信任他的。
小佟顶着大雪走出来,季白深只说他约了刘玺见面,但电话打不通。小佟知道刘玺今天回医院复查,猜到这会儿可能在休息,便把季白深接回组里,安顿在没人的办公室里等着。
季白深对第七组已经很熟悉了,在走向办公室的路上,他留意了一下,发现他送来的证据不知被谁放在陆铭办公室门口的桌子上,而陆铭此刻并不在。
他知道不能拖太久,哪怕是自己送进来的东西,再从警察手里拿回去也不容易。更何况,他不能让警察知道里面是什么。
季白深没用多长时间就做了决定,无论后果如何,他要把东西拿出去。他趁着第七组为数不多的警员都在忙碌着时,悄悄走出去,拿走桌子上的证据,轻手轻脚离开。
走出第七组办公室后,他加快步伐,争分夺秒离开经侦大队,他知道迟早会被发现的。果然,就在他刚走出大门时,小佟从后面追来,喊他。季白深小跑着,拦了一辆出租车。可他没想到的是,刚出完外勤回来的陆铭也看见了他。
陆铭落下车窗,问小佟出了什么事。得知季白深从组里拿走了像是一幅画的东西后,陆铭猛踩油门,追了上去。
季白深看到了陆铭的车,他没有慌乱,先是删除了手机和录音笔里所有关于闫筱的证据,然后趁着红灯的间隙暂时甩掉了陆铭。但季白深很清楚陆铭的本事,被他抓到是迟早的事,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幅《自画像》真迹。
他给闫筱发了个信息,告诉她马上去靠近自来水厂的梁春路第二个垃圾桶附近取东西。而后,他在自来水厂下车,将画藏在垃圾桶里。他知道这里比较偏,监控不容易拍到。
藏好了画后季白深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跑着,他已经不在乎要去哪里了,雪簌簌地落在他脸上,又纷纷落下。最后在隔着两条街的天桥上,季白深气喘吁吁站在高处,看着陆铭走上来。他没有躲,反而很坦然。
自认识以来,大大小小算起来陆铭抓过季白深三次了,尽管他早就见识过季白深的沉稳内敛,但这次显然比之前更镇定。好像不知什么原因,他变得无畏,且勇敢了。
刘玺听说了这档子事后直接从医院回来,调取监控,看到季白深送来东西后又诡异地抢走的整个过程,直觉里面没那么简单。他收走了季白深的手机,尽管里面信息照片删得差不多了,还是查到他最近一通电话是打给闫筱的。
刘玺对闫筱早有耳闻,知道她算是陆铭在黑市的线人,也曾聘为顾问。但他对陆铭的眼光没那么信任,于是请总局信息技术调查科的老战友帮忙查这个女孩的背景。
陆铭觉得师父的调查方向有点偏,他早就查过闫筱的背景,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但当拿到总局那边的调查结果时,陆铭怔在那里,陷入长久的沮丧和自我怀疑中。
闫筱并不是石营省茂平人,她在七岁时被人送去了茂平一间孤儿院,在那里接受了长达十年的脑部疾病治疗,据说患的是神经性癫痫,高额的医疗费都由一个神秘人提供。闫筱的身份也是在她来到茂平时重新建档的,她之前的身份无人知晓。而且,她十年之后来到南丰,一直是从艺术品黑市交易工作,虽没有犯罪证据,但跟许多国宝级画作的失窃或诈骗案有关系。
刘玺放下闫筱的资料,捏在手中,觑起眼睛看着窗外,良久后,突然问旁边仍然沮丧中的陆铭:“你听过秦勋这个人吗?”
“秦勋?”陆铭摇摇头。
“他手里有几个国宝级书画案子,我盯着他好多年了。”刘玺沉稳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闫筱应该是他手下的人。”
“我现在就安排人,布控抓人。”陆铭在刘玺面前,变得鲁莽很多。
“抓谁?秦勋吗?我们没有证据。至于闫筱,你能保证她会配合你吗?”刘玺若有所思,又说,“而且这个秦勋上面,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角色。”
陆铭琢磨着刘玺的话,明白师父感兴趣的是秦勋和他背后的人。或许,陆铭打了个冷战,他早就在暗中铺排调查这条线了,就连自己聘用季白深和闫筱作为顾问这样愚蠢的错误,也在他的布局中?这个怀疑只是一闪而过,被技术组的老段敲门声打断了。
老段言简意赅地汇报说,季白深的手机被窃听了,不过技术组有屏蔽措施,进警局后的内容没有被监听到。但手机里被植入的窃听设备是黑市最新款,号称无痕技术,很难找到监听者。
不过刘玺和陆铭都想到了一个人,也不难猜,就是闫筱。
“季白深是接了她的电话后返回来抢走东西的。”刘玺说,“也许是闫筱威胁了他?”
“难道会跟苑景案有关?”陆铭顺着这个思路说。
“不管怎么样,也许季白深是能够突破闫筱的一环。”
“可他根本不开口,我们已经审过了。”
“我来。”
“师父!”在刘玺起身要去审讯室时,陆铭突然喊住他,“你也许不了解,季白深和闫筱的关系很……复杂。”
刘玺顿了顿,只轻轻看了陆铭一眼,沉着地离开,好像他早就已经估算出了他们关系的深度一样。
这是刘玺第二次在审讯室里见季白深了,但明显与上次不同,他感觉得到,季白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不过刘玺没在意他的反应,坐在对面,自顾自说起整件事的疑点和调查进度,包括对闫筱的怀疑,季白深始终不说话。直到刘玺说起手机被窃听的事情时,他才开口。
“她窃听了我?”
季白深终于擡起眼,直直看着刘玺,波澜不惊的神情里夹杂了一丝矛盾的情绪。他没有愤怒,似乎还有点惊喜。像是面对小孩子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时的反应。
“你和闫筱,到底是什么关系?”刘玺趁机问。
季白深收回眼神,又把自己封闭起来,回答:“她一直在窃听我,你觉得呢?”
“你拿走的东西,跟她有关吧?”
季白深没有回应。
“如果我放了你,你能配合我一件事吗?”
季白深认真看着他,像是很意外。
“闫筱的背景很复杂,我现在需要能控制住她的东西。”刘玺见他一副不理解的表情,索性摊开说,“也就是她的罪证。如果你没有,我希望你能利用她的窃听装备,引诱她说出来。”
季白深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让我设计她?”
“可以这么说。”
“好。”他几乎立刻回答。
季白深离开经侦大队时,天已经黑透了,雪还在下着,只不过小了很多,米粒一样稀稀落落。季白深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走到那条网红步行街。步行街上还是那番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他一路走到尽头,来到小广场的边缘,也是跨年时他和闫筱看烟花的位置。
而今天没有烟花,有的只是精心的布局和设计。
他知道刘玺和陆铭一定就在不远处跟着他,监控他的手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期待着自己将闫筱的罪行暴露出来。而季白深也知道,闫筱也在手机对面听着他的行踪,或许,按照她的性子,也有出现在他附近的可能。
所以季白深选择来到这里,来到人群最密集,最混乱,最容易隐藏,也最容易逃走的地方。
突然间,他手机震动一下,接到一条信息。季白深还没有看,就预感到可能是她。果然,那条信息用典型的闫筱的口吻写着:
【去旁边的音像店,左边第一排,最后一个唱片,买给我。】
季白深猛地看向周围的人群,寻找她,却寻不着踪影。他知道她来了,在某处看着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像是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季白深体会到了被狩猎的趣味。
他转头看到了一个很小的音像店,走过去,花了一点时间,按照她所说的找到了那张专辑。是一个他没听过的乐队,专辑取了个很长的名字,当季白深看到那个名字时,一股酸楚的温热从心底翻涌而来。
《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那张专辑下方,用小小的蓝色字体写着。
季白深想回复闫筱的信息,可他突然想起来,警察已经实时监控了他的手机,他的电话和短信都是不安全的。
他走出暖气充足的音像店,孤注一掷,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用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像是命令又像是劝告般地说:
“闫筱,快走。”
前方烟雾缭绕,铁板烧的小贩表演起了拿手绝活,吸引了一圈看热闹的年轻人。旁边的奶茶店招牌闪烁着五彩的光,一对情侣挽着手臂走出来,嬉笑着离开,与一群稚嫩的学生擦肩而过。季白深觉得前方影影重重,虚虚实实,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说话,所有人都眼熟,却都不认识。
他闭上眼睛,咽下已经翻腾到喉咙的酸楚,小声说:
“闫筱,你听到的话,如果你听得到的话,离开这里。离开这条街,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与过去有关的一切。走吧。”
在步行街停车场的警用越野车里,陆铭听着季白深的话,惊诧地看向刘玺:“师父?”
刘玺皱着眉,两手插在大衣兜里,仰头躺在座位上,幽幽地看着前方,不为所动。
步行街的路人来来往往,好奇地看着站在路中间的那个好看的男人。他穿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却一点也不臃肿,反而很挺拔。他系着一条米白色的毛线围巾,窄窄的下巴埋在围巾里,额头被凌乱的半长卷发遮住,闭着眼睛,鼻头通红。
他手里紧紧握着手机,手指的骨节泛起白色,像他精致的五官一样,用力紧绷着。
突然间,似乎是手机响起,他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季白深慢慢拿起手机,解锁,看着那则简短的,只有五个字的信息。
【我们一起走。】